《一世无忧》山以青

1、因爱而生

　　景辞的大军撞开宫门的这天，我亲手杀了他。

　　我的青梅竹马，景辞的侄子，景琢光。

　　他浑身是血，喊着我的名字「小九，杀了我，你可就孤苦无依了。」

　　他坏事做尽，都要死了，嘴边怎么还可以挂着笑？

　　我猛地抽出手中的珠钗，看着他倒下。

　　「我眼见你起高楼，眼见你楼倒塌。」

　　01
　　许无忧，无忧无忧，是我娘亲当年对我最大的期盼。

　　娘亲生我时难产，我存她亡。

　　奶娘说，那天我父抱着瘦小的我声泪俱下，只是一直呢喃着我的名
　　「无忧」。

　　自此，我受尽了父亲和哥哥们的宠爱，肆意自由地在将军府长大着。

　　后来父亲接帝旨出征北漠，捷报频频传回，将军府一时风光无限。

　　彼时，我五岁，整个都城都没人敢招惹将军府的无忧小姐。

　　也就是这年，隔壁常年闭门的府里来了小病秧子，我听那些人极为恭敬地喊他「小王爷」。

　　他来的那天，春风弥漫。

　　他刚好从轿中被侍卫扶下来，一阵风吹来便咳个不停。

　　我这个人兴许是有点嘴碎的大毛病，拉着缰绳靠近我二哥小声说了一句：「啧啧啧，看那小孩儿，年纪轻轻就孱弱得这般了，风都吹不得。」

　　我发誓，那声音真的很小，可谁知他会听到！

　　他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反倒让我心里毛毛的。

　　我二哥见状，策马上前，道：「小妹年幼，还望勿怪。」

　　当夜，二哥让管家将府上一株老参送给了那小孩儿，做赔礼。

　　2
　　年幼的我，心气可高了，再说白日里他确实孱弱啊，我又没说错。

　　自是不服气二哥这般礼让。

　　后来，一连多日未见他出门，我爬上了两府之间的围墙，倒是见到了。

　　不出所料，孱弱的病秧子！

　　「梁上君子，要做多久？」这病秧子声音倒是好听，就是突然出声会吓死人的！

　　既然他这么说了，那我就让他见识见识我的厉害！当初，我就是这么想的。

　　我让人在墙边建了台阶，上方搭起了一方小平台。

　　我开始每日光明正大地「监视」他的生活，吃着小食，看着丫鬟抬那些黑黢黢的药给他喝，看着医官进进出出。

　　而他，依旧一副快不行了的样儿。

　　对于我在墙上看着他这事，他自始至终都知道，也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来骂过我几次。

　　可论嘴上功夫，这小病秧子可不行，每次都红着脸在我放肆的笑声中离开。

　　几次落败后，他让府上的人给他换个院子，可医官说了，他现在住的这个院子对他病情恢复有利，其他的地方不行。

　　后来我听见医官和他府上老管家说，他那院子与将军府无忧小姐的院子仅一墙之隔，无忧小姐院子后方有一温泉，因而这一块地方比其他地方温暖。

　　看吧，这病秧子有求于我呢，所以我这么多看他几眼不为过。

　　3
　　二哥说，这么天天盯着一个男子，有失礼度。

　　「可他是一小孩儿，我也是啊。再说，二哥不觉得他很奇怪吗？」

　　旁人自然不觉得他奇怪，除了我。

　　因为我的生活有些无聊，突然有人打破这种平静的生活，少不得要好奇一番。

　　我以为这个小王爷是新来的，鲜少有人认识。

　　却不曾想，他就是京城人口中「皇帝那个不受宠的弟弟」。

　　真的很不受宠，不然又怎会被几个官家子弟欺负得惨兮兮。

　　那日，城中银杏飘然，已是深秋，空中泛着一些寒气。

　　正如我看到的场景：小病秧子被几个小男孩推搡，他们嘴里戏谑的声音煞是难听。

　　「落水狗还敢回来啊？不在江南好好躲着，还敢回都城，哈哈哈哈」

　　「你就像小时候那样，从我□□钻过去，我就放过你，不然今天我依旧要把你扔到湖里

　　......

　　我也不知道当时我为什么会好心的救下他，他站在我身后，我看不到他的表情。

　　但我看得到前面三人的表情，有震惊，有怨恨，有惧怕......

　　「许无忧......这是我们的事，你，你不要插手。」

　　「你可知他是谁?他是先帝的私生子！见不得光所以才被陛下送到江南的，你还敢护着他？！」

　　我甩着手里的鞭子，漫不经心道：「所以呢？是他的错吗？你们又是以什么身份来指责他？再是私生子，他也流着皇家的血，容不得你们侵犯！」

　　旁边那人拉了拉他的袖子，小声说：「算了吧，不能招惹她。」

　　也就是这一次，这小病秧子和我开始有了正儿八经的接触。

　　我义正言辞地告诉他，今后我可以保护他。

　　那时，我太小了，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绪，就只是觉得湿漉漉的眼睛，看得我难受。

　　也是从那时起，无忧小姐有了朋友，那便是病秧子小王爷，一个无人敢招惹，一个无人愿接近。

　　她真的护了他，他抿着唇笑着接受了所有她的嚣张跋扈，对于她的要求，他照单全收，任劳任怨。

　　在年少的时光里，犹如两盏孤灯凑到了一起，竟照得那段岁月光彩明亮。

　　4
　　原本我以为我会在将军府无忧无虑长大，有小病秧子陪着的日子，实在有趣。

　　可是，命运似乎不曾饶过谁。

　　我父在外征战的第三年，一举平定大泱西线，荣耀而归。

　　城中万人空巷，空中飘着响彻云霄的歌颂，我喜滋滋地享受在这一片欢呼中。

　　「大将军得胜归朝！」

　　「大将军，实乃神人也！」

　　「上天佑我大泱，得大将军庇护，定能一统天下！」

　　......

　　是夜，我偷跑到前厅，听见我父和大哥交谈。

　　他一脸愁容，紧皱的眉毛看着刺眼。

　　我实在不明白，风光更甚的将军府，还有什么会让父亲烦忧。

　　翌日。

　　宫中来人让我父携我入宫。

　　我对皇宫很熟悉，在我的记忆里，皇帝伯伯对我很好，他笑起来有酒窝，在我幼时便常抱着我，唤我「小九。」

　　那是他赐我的名。

　　他道，他的江山有一半是我父和我大哥打下来的，他视我父为兄，所以赐封我为「九郡主」，视为他第九个女儿。

　　我听见皇帝伯伯说，「还是许大哥好啊，两儿一女，儿子能并肩作战，小女生得晶莹剔透，待小九及笄，你我便结成亲家。」

　　几年前，皇帝伯伯老来得子，真是皇天不负苦心人啊。

　　他给那男孩取名「琢光」，取自上古名山，郁郁葱葱，生机盎然。

　　琢光生的很好看，眼底那一颗泪痣更是给他增添了几分灵动。

　　自打他出生，皇帝伯伯便经常让我进宫和他一起玩耍。

　　他小时候倒也可爱，但是随着他长大，我便不喜欢和他玩了。

　　比我就小就算了，更重要的是，琢光主意太多了，用二哥的话说，便是「顽劣」。

　　而且，我有我喜欢在一起玩的朋友，入宫一次便要去两三天，万一那小病秧子被人欺负，那可怎么办？

　　小病秧子多惹人喜欢啊，又乖巧又听话的，不像琢光。

　　小病秧子就不会把侍女推到湖里，让她们去捞湖里的莲子，只为我说了一句「宫外开了一家粥店，做的莲子羹好吃极了。」

　　更不会因为我和小病秧子是朋友，便将小病秧子唤进宫，牟足了劲的欺负他。

　　还把小病秧子给我做的木剑敲碎，把小病秧子送我的小奶猫放到狼犬堆里。

　　......

　　虽然都被他父皇狠狠地罚了，可是，他屡教不改！

　　那时，我觉得自己恨透他了，是他夺我所好，还让我背上了恶名。

　　整个宫中都在传我是害人精，避我如洪水猛兽。

　　就连我幼时入宫待我极好的嬷嬷，见到我都低着头站得老远。

　　可是，我拗不过圣意，也拂不了一颗慈父之心。

　　皇帝伯伯病了，和那小病秧子一样咳个不停。

　　父亲出征的这几年，我虽定时进宫陪着琢光，但却只是偶尔能见到他。

　　今日，他留我和父亲在宫中用晚膳，他们说了很久很久的话，我都有些困了。

　　后来，他拉着我的手，断断续续的说：「小九啊，琢光顽劣，但他根儿里是好孩子，只是被......误导了，你莫要怪他。」

　　好吧，不怪他。

　　5
　　我和他一同长大的，他不就是因为爹不亲娘不爱的，内心孤独嘛，所以只能牢牢抓住我这根稻草啦。

　　每次琢光干了坏事，又一脸可怜兮兮，满眼湿润地看着我。

　　软糯又小心地说：「小九姐姐，我错了，你不要生气，我......我只是怕你亲近了别人，就不再理我了」

　　或者说：「小九姐姐，我只是想给你你喜欢的，对不起，我下次不会了」

　　可是，有无数个下次。

　　不过，我还真是狠不下心怪他。

　　琢光，真的是一个小可怜。

　　他母后生他时，年岁已大，险些就和我母亲一样了。

　　生下来后，他身体也不好，本就娇弱的婴孩，在最该有父母关爱的时间里，得到的却只有奶娘和老太监的照顾。

　　那时，战事胶着，皇帝伯伯每日都忙得不可开胶，待他忙完之后去看琢光时，他都睡去了。

　　而他的母后，也不知是着了什么心魔，对着一个婴孩便开始严加管教。

　　皇帝伯伯劝她为时过早，她却嘶吼着说：「臣妾此生只有这一个孩子，必须将他培养好护好，免得后宫那些不安分的女人心生妄念！」

　　有一次，我抱着小病秧子给我的小奶猫想进宫给琢光看，他定会喜欢极了。

　　却在门口听见他母后对他说：「这皇宫到处是贪图别人好物件的妖怪。

　　「若你不狠心，那些你喜欢的东西，便会被别人吃了。

　　「我儿何等身份，将来这天下都是你的，贪图的人多了去了，你若守不住，便只能落得个惨败！所以！你必须给我拿出气势来，一个贵妃也能吓到你，怂货！」

　　哎......这样的次数多了，琢光也耳濡目染了。

　　可是，他心底还是有一份温存的。

　　我见过他跪在雨里，求他母后放过侍奉了他多年的小太监。

　　见过他在宫里下人被皇后娘娘杖毙那夜的胆怯，他只着中衣，冒着寒风敲响了我寝殿的门。

　　「小九姐姐，我害怕......我害了他们，他们肯定恨死我了......」

　　见过他偷偷派人去给被打死的宫人家眷送钱。

　　思绪被拉回。

　　我点着头对皇帝伯伯说：「我知道，我不会怪他。」

　　回家的路上，我父对我说，皇帝伯伯有意让我进宫常住，问我可愿意？

　　我有些答不上来。

　　宫内外都是极尽的宠爱，只不过，宫外的人温煦和风，是给予我无限信任的人；宫内的人阴晴不定，是需要依赖我的人。

　　自由与爱，若是冲突，又该如何选？

　　父亲揉了揉我的发，叹了口气道：「无忧，再陪父亲段时日再说！将那些困扰我儿的事，都丢到天边去！」

　　我的父亲，不仅护卫家国百姓，还为他的小女儿挡住了所有的风雨。

　　那一刻，我似乎看见，撑在我和父亲头上的伞全部偏向了我这边，而父亲的肩头逐渐被雨淋湿了。

　　回到府，我看见小病秧子站在他府门口对着父亲行礼，未置一词，见我们入府后，他方转身回去。

　　几日后的深夜，电闪雷鸣。

　　雨大得出奇，我被雷声惊醒，奶娘听见动静进来抱住我安抚。

　　门外传来父亲急急的步履声。

　　他压低声音问奶娘：「无忧可是被惊醒了？」

　　得到奶娘的答复后，他入内替换了奶娘的位置，将我抱在怀里，给我讲北荒沙漠狼的故事。

　　故事完，新的转着便又来了。

　　宫里传来急讯，再次宣父亲携我入宫。

　　皇帝伯伯病得很重了，殿内跪了密密麻麻的人，服侍他的那个老太监偷偷摸着眼角，而琢光无神地跪坐在地。

　　父亲行至床榻边，轻声喊他：「陛下，臣来了。」

　　他睁开像是蒙了层雾的眼睛，转过来看我，像是用了很大的力气，向我伸出手。

　　父亲示意我上前，我忙上前，鬼使神差地拉住他的手。

　　他像往常一样地笑，只是看着很是无力，「小九来啦，好孩子。」

　　我说不出话，默默地哭，父亲说皇帝伯伯要不行了，和祖母一样，要升天了。

　　他又说：「伯伯要走了，小九可以答应伯伯一件事吗？」

　　「伯伯，您说，我都答应您。」

　　他看着床榻边哭得像个泪人的男孩，说：「替伯伯照顾好琢光，多陪陪他，伯伯希望小九此生无忧，也希望小九......可以让琢光......无忧......」

　　「......好，小九答应您。」

　　可他，终究没有听到我的答复，便合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