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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在路上 ...

  •   她们的谈话中总是给那些偶尔路过此地,明天就会离去的人添上些没人需要的,却崭新的,闪闪发光的印象。

      就像她们房间内摆了许多无用的小桌子跟小架子,那无用的桌架上还堆满了一点也没有用处,一点也没有价值的小摆件,一些无用的画片,一些像天近中午时,阳光馋渴的溪水那一样波光粼粼、闪闪发光的能够与钻石放在一起以假乱真的莫桑石;一些平日里放在家中落灰,三年五载也不会拿出来使用一次的羽毛笔;一些形状不规则的,有着像稻田里麦浪一样颜色的、像还没熟的黄瓜那样的青绿色的、还有像夕阳融化在晚霞里的、谈着恋爱的粉红色毡毯……这些东西一定是在很久之前费了不少心思、花了不少精力,像分拣一个大碗里混在一块儿的黄豆跟绿豆般,要仔仔细细一颗一颗地挑出来去装点她们的小屋。可惜她们虽然生来就在田野中,她们的房间却一点也不懂那自然的美感,她们把整间房装点的满满当当,到处都堆满了地毯,还有地毯上精心布置着的软凳子,害怕有着一丁点的空旷。

      临出门前,我穿上我那早已说过的,刚刚裁剪好的绿色衣裙,那件绣着盛开的红玫瑰的绿色衣裙。在脖子上系了一条像地里随处可见的豆苗一样的绿油油的丝带,有心机地恰好露出自己修长的,像白天鹅一样的脖颈,还搭配着一顶插有美丽的紫丁香的,用麻线编织成的宽檐帽。

      本来还想戴上白手套的,但却发现自己无可救药地怎么找都找不到的,那有着蕾丝花边的白手套就在镜台上匣子的旁边,静静地注视着我。就如同玩捉迷藏在黑暗中缩着身子时,忽然被鬼抓到,鬼不顾我,独自高兴地大喊大叫起来所带给我的尴尬和恼怒。

      我忽然气不打一处来,脸上带着干巴巴的表情,一步、一步走到镜台前,伸出手想要拿起让她急躁、气恼了近十分钟的手套。可能是我当时气地全身颤抖了吧,胸脯一上一下地晃动,这晃动从嘴唇一直传到手指尖,使我没拿稳、没抓住。

      那手套便又不翼而飞。

      我茫茫然,慌了手脚。把家里弄得尘土飞扬、叮当作响后终于在床底找到了它们。

      想要拿起那手套,我就要把带有紫丁香的帽子摘下,掀起自己的刚缝制好的裙子,膝盖着地,半跪着探头向床底看去。我那好不容易打理得柔顺的头发也会被地上无数的灰色小人所弄脏的,它们会顺着我的头发爬到我的脸上去的……

      所以我只好放弃把它们掏出来的想法。面对不久前的恼怒,我不由得觉得羞愧,我又因为自己的软弱遭了难,把烦心事又一股脑的抛给无辜的可怜人、无辜的东西身上去了。而且现在,我竟然还要抛弃它们,让它们一直待在黑暗中等待下一次见面时我的欢声笑语,等待我的快活,我肯定会把它们忘了的。但我又做不到,我做不到,我新做好的裙子有可能会脏的!

      走出门,我又停下了,顿住了脚步。我站在门前大声向婆婆的方向喊了一声,告诉她我要出门去了。同是我又想把花园里的杂草拔掉一些,但身上那套衣服又在不停地劝说我了。

      我一直相信人的气质都是由环境培养出来的,这会儿我坐在当地最有名望的太太的宅子里,倒觉得之前相信的越发不可信了。

      这里没有打蔫儿了的花草,也没有害了病虫的菩提树,紫丁花都被修剪的整整齐齐。园丁还在这儿栽着许多好看的,金黄色的银杏树。可这里的太太小姐们聊的尽是些无聊的话题,我烦躁的不停地摆弄着衣服上的领口和缝制的扣子,必要时说上两句俏皮话,问上几个毫无意义,不需要人来回答的问题。

      这里有这十多个位子,可我们见面时要一边让座,一边亲昵地碰碰彼此的脸颊,摸摸彼此的衣扣,先说上两句客套话,用些敬语和谦词,再然后的谈话中插入几句玩笑话,即使说的并不可笑,还是要不得不笑一阵才好。我们笑的时候也不能太过放肆,必须是浅浅的假笑才好。

      她们在那儿七嘴八舌的讨论着,讨论着要路过此地的士兵们。有经验的妇女告诫着年轻的姑娘们一定要仔细观察,不能光看他们的外表,一定要看他们打哈欠时的样子,那些会张开嘴巴,粗鲁地,不加掩饰的地去大声打哈欠的人是绝对不能要的,这样的人一定是个莽夫,跟着他准没好日子过,只能成为每天鸡还没打鸣就要起床、请不起女仆、要收拾一大家子的农妇。打得文雅些的倒还可以考虑,最好是一个会用手去捂往外冒热气的嘴巴的小伙子,这一定是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好孩子……他们这小小的行为背后能反映的东西可多了,仅凭这个小动作甚至都可以分析到他们的祖宗头上去。

      上帝才知道她们是怎么分析对方经济收入稳不稳定、有没有权势、正派不正派的,她们甚至还打听出来某个军官已经结婚、有孩子了,他的老婆却在今年夏天因难产而死掉;来的人中有个富裕人家的孩子,生活舒适、每天玩玩乐乐,却被他那严厉的父亲打发过来行军……女仆拿来一个个空酒杯,在桌子上放了许多水果,一瓶香槟酒,还有一些长得很精美的小甜点,对了,还有她最喜欢的太阳饼。不过这些甜点女孩们是不会吃的,她们的腰腹被木板条、鲸骨死死的勒住,这可是只有盛大宴会时才能使用的。为了使她们的腰变得更细,好多姑娘们已经超过半天没再吃饭了。当她们那盈盈一握,看着几乎像易碎的艺术品那样的腰,在仆人的帮助下紧紧地被束缚在木板做的栅栏中后,她们就更不可能再吃一口东西了。我想,她们就像卡夫卡笔下的“饥饿艺术家”一般,会认为他的奄奄一息,是表演提前收场的结果而不是之所以结束的原因啊!

      年轻的姑娘们讨论的就要肤浅多了,她们几乎句句离不开那些还未见面的男人的职务和长相。她们说着自己曾见过的长得最漂亮的男士们,他们都有着共同点,一定是要身材高大,体格结实,生着好看的金发,眉毛上、唇髭上都整理得服服帖帖。他们最好要没有太好的出身,却受过很高的教育,既聪明又有才气。那样无论出身怎样,总能够,总能够成事的。她们一定要抢先别人一步,发现他,然后在他还穷困潦倒时接济他,成为他的伯乐、他的妻子……

      她们还总要谈起那什么的复调乐曲,谈戏剧家,谈歌唱家,说什么舞台、演员之类的话。我在一旁看得嘴巴发干,喉咙发哑,脑袋发晕。只能不停地点头,露出微笑,说几句含含糊糊的、任何场合都能说的“真没想到……”

      我在这坐着,一刻钟就好比一万年那样难熬。我想从我的坐姿,我手摆放的位置,我的肩胛骨的动作,从各处都能看出我的难受和烦闷吧。我不安的在座位上调整着姿势,心里老是想着把自己愉快的,那愉快到令人烦躁的期待给倾吐出去,把自己的身体撕出个小口来……

      有个姑娘压低嗓门,低头和她的女伴凑在一起,用像手风琴一样悦耳的声音小声说着话。

      “这些大兵有什么好的,那些富豪有什么好的,那些大兵从早到晚地操练,却只是为了伤人。他们一大群人围着一个东西跑,他们所形成的笨重的长列有什么意思呢。如果能走齐些还好些,但他们总是会忘记保持规定的距离,把整个队列弄得像菜市场那般,有的人赶在前头,有的人被远远落在后面了,一点秩序也没有。那些人还一有空就喝得醉醺醺的,他们有时慷慨激昂的让我会害怕,感觉他们随时会打女人那样。至于有钱的就更不用说了,他们整天算计着我们,手一插进衣兜里就会弄得金币哗哗地响,那样的人怎么会尊重我们呢,他们只会作践我们的真心,然后再把我们拉去陌生的地方,把我们身上的价值都榨干,就跟吃西瓜似的。把瓜瓤吃掉后,种子栽进泥土里,最后剩下的瓜皮都要晒干卖给别人……”

      她们用染发剂、化妆品遮掩了她们真实面貌,把脸上的雀斑先用白粉涂抹掉 ,再在脸蛋上涂上可笑的腮红。她们把眉毛削掉后再画上乌黑发亮的假眉毛,把自己装扮的像舞台剧上的演员。她们在一层假面的掩饰下窃窃私语,放肆地交头接耳,那些较有地位,丈夫有些资产的或是士官的,都以一种蔑视穷人的口气评价着那姑娘的天方夜谭,她们装作不在乎地、不经意间透露出那姑娘的母亲并不同意她与她的表哥的婚事。那些作为被鄙视的穷人的姑娘也和那些正派女士们拧成一股绳子,结成了亲密的朋友,通过相同的观点来表明自己的立场,以显示自己的尊严,避免自己的婚事被正派女士们横插一腿。

      她们忽然因为这样一件可笑的事变得亲近起来。

      我看着这样一件事突然发生在面前,只吃惊了不大一会。倒不是因为她们抱团、荒唐的情景。这四处都是波浪般嗡嗡的说话声,我却像孤零零的一个人,待在一个陌生的宅子里,坐在一张陌生的软椅上,因出汗而发凉、发黏的双手正摆在裙摆上,家里床下还有躺在黑暗中的白手套,镜子前镶着螺钿的匣子,她那有着天空般纯粹干净的双眼的爱人,街边刚结的梅子和开着小黄花的青绿色的黄瓜,桌子上的散发着诱人的香甜气息的太阳饼,都去哪儿了呢?

      我对我的这种淡漠心情感到吃惊,我的心被她们,被她们无休无止的牢骚给蒙上了黑布,空气里装满了她们充满了恶意的话语,变得像癞蛤蟆捕食时伸出长长的舌头上粘稠的液体,恶臭,充满毒素,比这世界上最毒的毒药还毒。我满腔的痛恨、愤慨,我爱生气,过分挑剔,总是充满了不切实际的幻想。但我宁愿我还像原来一样,也不愿意被弄得暗淡。

      她们休想麻痹我的灵魂,让我成为别人的奴隶!

      我凑到那姑娘面前,双手扒拉着她的双肩。她脸白着,用手按着胸口感受看自己一呼一吸,我牵着她的手,把她的手放到我的手腕上,让她感受着跳动的脉搏,告诉她,她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

      我睁大眼睛,让她看我眼睛里的,我刚出门时看到的橘黄色的一大滩猫饼,红色的方巾,钻出蛋壳的小鸨,一张棕色的、严厉的、沉思着的脸。把她拉到我怀里,用婆婆的那种疼爱的口气说:“我可怜的姑娘!”并用我的手不断抚摸着她的脊背,手像不断扇风一样轻轻拍打着。这时我能闻见她身上和自己一样的干草香还有一股新擦过的地板带有的的气味,这和我头顶戴的帽子上散发出的花香,一股白杨、紫丁香和玫瑰的香气,还有周围闻起来就凉酥酥的薄荷味混在一起,叫人感到有一种神秘又浪漫的情调。她耳朵上闪着银耳环,一晃一晃地贴着金黄色的太阳星。她黑黑的眉毛像极了厄热尼皇后,下面还挂着两颗紫葡萄般湿润的大眼睛。

      我很喜欢她,她有着好听的声音,风传来远处手风琴的呜呜声和她那连说话都像吟唱似的,十分轻柔平和的嗓音。这足矣使一种幸福的感觉灌满我的胸膛,然后再溢出来,填进她的胸口去。我索性由着性儿大胆的描摹她和他自己的幸福,描绘出许多画面,一个比一个灿烂。她一定会因为热烈的爱情,嫁给喜欢她、她喜欢的人,一生像一篇由最好的浪漫诗人写出的最美的赞歌。

      我索性大声说了个笑话。

      “我读到一篇文章,上面写了个现在,现在不可能发生的故事。有个与人为善,人气颇高的绅士,他坐在剧院里,可根本没看台上的戏。他不停想着他老婆写得那本不知深浅,乱七八糟,愚蠢至极的书,鼻子一冲一冲地往前。这时演员开始大声念独白,全身发颤地念出那句‘活着或者不活着’。不知道他错把那个听成了什么,竟然吼起来,‘火爆,她凭什么火爆’。他来剧院里不是为了欣赏艺术,而是要找东西认同他,来找认同来了,来维护他那可怜的尊严来了。”
      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像从前那样随意谈话,畅快地谈天说地,一起起哄,一起大笑呢。从前好像房顶上有个肉眼看不见的乐队在给我们伴奏,让一种欢欢喜喜的快活充斥着每一个人的心。我的头发落入玻璃杯中,被茶水打湿;我回过头跟大家说着话,一门心思地逗趣、讲笑话,却忘了看眼前的路,一脚踩空趴倒在地上……大家会哇哇的叫起来,可这一点都不令人难堪。大家彼此心贴着心,热烈、真诚,空气中都弥漫着一种温柔的、淳朴的情调。我们还可以看到每个人在泥土里留下的幸福的脚印,被长明灯照出一大片绿色的斑点来。
      这个时间本该属于我们,现在却不知道属于谁了。
      难道是乐队离开了?那我们无论如何也要拼命把它们留下来,留下来才好。

      宅子的主人,那位夫人来打圆场,给自己倒了杯酒后大声说:“还不错呢,这酒可真不错,冰凉冰凉的,挺让人爽快,而且还可以解解饿。”

      一个姑娘装作饥渴难耐。两杯酒下肚,大家又用谦虚柔和的声音谈论着无关痛痒的小事,之前的事情仿佛是偶然的,暂时的。在每个人的心里都没有生下根,随风飘走了。

      我在什么都没有铺的街道,一片全是泥土的、没有铺着石板的街道上走了很久。突然停滞的空气中有只雏鸡拍打翅膀,扭动屁股,试了好几次后每次都失望而返。
      这时大自然也想为它助把力般,猛然刮起一阵暴风。我和那被风吹得蹦蹦跳跳,奔跑不停的绿叶一同跳上一处斜向上,垫着一块块青石板的桥上,这石头上有很大的裂缝,左边的用木头做的栅栏向□□斜,后面的却都向右倒,总归都是向河水中央倒着的。

      一阵风吹过后,吹的脖子后面泛起凉意。我低了低头,向下看水。河水流的很慢,却可以听见下面发出的潺潺的流水声,看见被风带起的小小的涟漪。

      如果天上有只巨大的眼睛向下看,它一准能看见太阳向四面八方撒着金光,被笼罩在神圣的光晕中的平原上,像被勤勤恳恳的绣娘绣了一整年的绿针线,再用极细极细的,闪着金丝的各种线点缀其间。有些地方隆起着一片片的棕灰色瓦房顶,上面缠绕着透明的淡蓝色的雾霭,在有着高高尖角的教堂后面露出一条蓝色的河,上面挂着一条金黄色的彩带,河的对岸有一片异常宽阔的森林在道路上延展出去。

      整个小镇像被直接拉掉了电闸。

      黑暗像是忽然一瞬间从云层中扔下来的又大又黑的幕布,猛地笼罩住了所有人。或者有人在我眼前变了个小小的戏法,神不知鬼不觉的搁了块只有我一个人才可以看见的调色板。回头向来时的路望去,那里像是有某处,现在不知道是什么的地方燃起来了大火,但如果这样想,有可能会烧到自己家的房子。所以我更愿意相信是月亮要升上来了,要从那片红霞中升上来。

      夕阳的残辉在我眼里蹦来蹦去。

      在挂着两股电线的,有着电线杆子的道路上走了很久。我走得满脸通红,停下来,歇歇脚,摘下帽子后擦擦汗。我看着远处间距越来越小的、在地上插着的像铅笔一样的电线杆,前面出现一个朦胧的红色光点。

      顺着林荫走下去,越过挂在河面上的柳树,我总算能看清了。明亮的瓦斯灯光突突地刺着我的眼,这种光可以穿透眼皮,无论何时都让人们活在白天中。原来的红色光点变成现在眼里看到的一排排高低不同的红房顶,有的成圆锥状,最上面有个直冲天空的尖尖,我觉得那应该是用来避雷的。还有的从我现在这个方向看去是一个上小下大的梯形。如果调转九十度,那应该就会是三角形的,好几层楼房的最上端盖着两片红彤彤的、向内挤压着的,倒过来的两瓣玫瑰花。

      上面有着数不清的窗户,有一大半的窗户都暗着,被内部挂着的帷幔遮挡,遮住了阳光,变得漆黑一片。
      防止昆虫、细菌和灰尘再一次弄脏它们,防止室内鲜艳的颜料被阳光晒得褪色。这才使得那么多黑色连在一起,连成一片。那黑影,像站在大路上一动也不动,始终等待他们到来的主人。

      鸟儿在旁边翱翔,卷起一阵小小的漩涡来,冷眼瞧着走来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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