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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山匪 ...

  •   第一次求见就吃了闭门羹,骆雨没灰心,她骨子里天生有股执拗劲儿。
      不把事情做到底,自己是不会放弃的。
      想着白日再次求见,于是当天夜里,她索性抱着行囊,往林怀生家门口一坐。
      她两脚一伸、脑袋一歪,就倒在爬有蚂蚁的木门上呼呼睡去。
      初春之夜,四丰村里寒气逼人,没有公寓里软绵的大床,自己的脊梁第一次触及阴冷坚硬的石板地。
      她睡得并不踏实。

      花腿蚊子在清晨时分将她咬醒。
      手背、脸颊肿起三四个大包,浮起一片疙瘩似的红,疼痒得她叫苦不迭。
      被咬醒后再无睡意。
      她干脆一边挥赶蚊虫,一边观察天光微启下的四丰村。
      农人、田野、牲畜,这是个再朴素不过的地方。
      三面是环绕抱合的大山,一面是接壤不便的交通。
      它安静祥和地坐落在边缘地段,是互联网科技照射不到的村落,正默默雪藏着古老归真的人文历史。
      骆雨突然有些羡慕起林作家。
      他一定是在如此美好的环境下生活了很久,才能写出如此动人的文字吧。
      如果自己不曾出生于城市,如果自己也是四丰村的一份子,如果她接受着不同的教育、不同的指导,会不会……
      就能拥有更丰盈的灵感,写出更安宁的文字呢?
      可是,若是没有友人的支持、师长的牵引,缺乏城市的机遇、比赛的历练,看不见更广阔的天地,她会不会再也没机会读到《似人非兽》,会不会从未产生“要成为一名作家”的梦想呢?
      肉体凡胎,都对“命运”二字感情复杂,一方面高声大喊我要对抗,一方面又畏惧改变后的震荡。
      人走不到尽头,是很难说出“后悔”二字的,毕竟明日未定,一切都预料不及。

      正这么想着,就听风铃一响,嘎啦几下,一只手将窗户推开。
      “林作家!”骆雨一跃而起,忍着双腿软麻的疼痛,一瘸一拐地冲到窗户旁。
      嚓啦两下,林怀生迅速拉下了纱窗,屋内漆黑一片,隔着网状铁丝,骆雨看不清他的脸。
      “你怎么还在。”
      林怀生隐匿在黑暗里,低声说。
      “我……我想请您帮忙看一下我的小说,指点一下我该怎么写。”
      骆雨从包里抽出几沓打印稿,一没留神,锋利的纸张在中指内侧割出道血口。
      “你找错人了。”林怀生冷漠地说,就要走远。
      “三面环山,一面进出困难,春夏湿热、秋冬温凉,平房低矮、旱厕错落,”骆雨像连珠炮似的说,“山匪于甘蔗田中杀人剥皮,英雄于磨坊外愤然起义,女人吊死在门口中央的大榕树上,男人光着屁股死在干涸的分岔溪中。”
      书中之景,愈忆愈清。
      这竟同四丰村的一花一木、一鸟一虫纷纷重合,书似人中,人似书中。
      林怀生没有说话,也没有走远,他那臭脾气好像突然降下去不少,就这样淡淡地听着骆雨的讲述。
      现实与虚幻交叠着。
      骆雨的黑眼睛亮闪闪的,她的语速越来越快:
      “英雄投江后去了哪儿?山匪那把大火放成功了吗?政府军注意到白牛村现状了吗?林作家,只有您知道这个答案,我还在等着您的下一篇《似人非兽》,为什么突然停笔了呢?为什么不坚持往下写了呢?我很喜欢您的作品,我希望您能一直写下去!”
      “而且我是、我是读了您的作品才热爱上写作,才梦想成为一名作家的!”
      骆雨一口气说完,冷汗涔涔、,但却止不住地舒畅快意。
      她抬起胳膊,将拿沓打印稿挥舞窗边,渴求林怀生拉上纱窗,为自己指点迷津、道说一二。
      东方吐白、霞光含羞。
      林怀生久久没有回复,久到骆雨以为他早已离去,准备换个地点继续“蹲守”时,“嚓啦”一下,纱窗只开一半,她看见了男人缀有胡茬的下半张脸。
      还来不及高兴,大作家的下一句话就给了她当头一棒:
      “你回去吧,我没什么好教你的,也不会再写了。”

      骆雨踱步在田埂上,她将衣袖抻长,试图遮住花红的手背,以防蚊虫的二次叮咬。
      真的要这么回去了吗?
      公司已经辞退,家里人估计还在气头上,友朋忙碌得不可开交,她当然明白回到城市不一定就混不到饭吃,但她也清楚自书店倒闭,偌大一个城市,哪儿还有自己的容身之处。
      不能就这样算了!至少让他读一篇我的小说!读个开头都好!
      骆雨在村里买来一堆水果零嘴、鸡鸭鱼肉,大包小包的就往那地儿赶。
      将近两日的奔波,简单打扮的妆容早就花了。
      浸了寒气,衣服也湿漉漉的。
      村民们看见一个灰头土脸的姑娘扛着沉重的物什,正哼哧哼哧地走在水泥地上,纷纷好奇不已。
      她重返平房,将买来的东西分类妥当,整齐摆放到林怀生家门台阶上。
      再找了个小板凳,往大榕树下一放一坐,静静候着林怀生出门。
      时间一晃,已到了晌午。
      骆雨腹中饥饿,翻翻行李,该吃的都吃完了,想着去当地商店买点儿速食充饥,不料刚站起身便头晕目眩、手脚发软,差点没摔个踉跄。
      去商店还有不少路要走,真过去了,说不定直接死在半道上。
      突然,她瞟见了给林作家“贡”着的东西,心中纠结一番,食欲还是战胜了理智,就要伏到那大盘鸡跟前,扯下一只鸡腿。
      ——就吃一点儿,一点儿,你看,林作家不还有这么多嘛,反正也是我的钱,没关系……
      台阶上食物琳琅满目,黑头苍蝇转来转去,红火蚁已在旁边窥伺许久。
      骆雨跪在地上,悄悄抓住一只鸡腿。
      然而就在这时,木门开了!
      林怀生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骆雨,脸上的匪夷转换成鄙夷,随后“砰”地关上了门。
      “姑娘,我家门口成饭店了?你是不是打算在这儿办个永久居住证啊。”
      林怀生闷闷的声音从门后传来。
      “不是,这些都是请您……”
      骆雨话说一半哑了火,自个儿手里还握着根鸡腿呢,要说请林作家吃,岂不睁着眼说瞎话。
      “吃完赶紧走,我这儿不收留流浪汉。”林怀生冷漠地说。
      委屈捆扎成愤怒的麻绳,骆雨在城市生活了二十六年,从来没被人叫过“流浪汉”!
      一个乡野作家,还敢把自己跟社会底层的那种人相提并论!
      哪儿有大家的文雅言谈、规矩举止,也难怪小说卖不出去!
      骆雨气急了,干脆将面前的物什尽数移回榕树下,叉着腿,一手鸡腿一手啤酒地大快朵颐起来,连包□□糖都不分给林怀生。
      老娘吃完这餐就走!

      可东西没吃完,骆雨心里便落寞起来。
      望着无际的田野,听着农人的高歌,只见白日的光浸润着连绵高山——
      她不甘心,不愿就这样无功而返。
      还没思索出下步怎走,清风徐来,榕树叶发出簌簌之声,光影斑驳跳跃。
      骆雨吃饱喝足,竟有点犯困,便倚着老树,头一点一点,睡着了。
      说来也怪,在城市学习工作这么多年,中午午休别说十次中九次,至少是有八次都睡不着的,久而久之也习惯了,顶多晚上辛苦点。
      但在这四丰村一隅,竟能睡得不省人事,她身体里的发条突然松弛了,让她陷入这么多年都缺失的宁静中。
      再起来时,骆雨跑到小溪旁洗干净了手和脸,简单擦擦身子,拿出一套干净的衣服换上,踩着下午的斜阳回到平房外。
      她坐在小板凳上,静静凝视了平房几秒,随后打开背包,抽出一支水笔和几张横条纸,写下了来到四丰村后的第一个汉字。
      不是随笔、不是散文、不是诗歌,而是一部小说,无关四丰村、无关农人牲口、无关《似人非兽》。
      而是讲述一个流浪汉到了城市,被善良人家接纳并给予福报的故事。
      文字于纸张上跳跃,骆雨将心中所想尽数抒发。
      灵感泉涌,她感觉笔已不属于自己,命运由小说中的人物操控。

      日轮西沉,直至昏暗到骆雨再也看不清所写汉字时,她才停笔。
      刚一抬头,肩胛骨酸痛不已,身体就像那扇老旧的木门,发出嘎啦嘎啦的响声。
      这篇还没写完。
      骆雨重新拿出过往几年的作品,整理干净,轻轻走到林怀生家门口,将其从门缝中塞了进去。
      她突然觉得这种行为有些猥琐,有些像小区里给家家户户塞小卡片的人,像大学农村室友为了防止他人注意、将早餐广告小心翼翼挂到宿舍门把上的行为。
      奇怪,怎么会突然想起她——
      那是另一个故事,室友原是自己很好的朋友,但一次激烈争吵过后,两人渐行渐远,直至自己完全遗忘了她,遗忘了有关她的事情。
      记忆是不会陷落的岛屿,然竞争之流汇入湖海,水面涨得疯狂,逐渐覆盖其上,再想窥见一二,也是刻舟求剑、不知何地了。

      自此之后,骆雨铁了心待在四丰村,每天坐在大榕树下写小说,以前的、现在的,凡是完工之作,都一股脑地塞进林怀生家中。
      早晨醒来,原件被退回门外台阶上。
      她原以林怀生一页都未翻看,但恍然发现,中间几页白纸上却印着几点笔墨——那是长时间书写、无名指沾染笔墨才可印下的。
      骆雨心花怒放。
      她继续写着,有计划地投着,只望白纸染上一抹淡淡的墨痕。

      好心的大娘看不下去,觉着一个城里姑娘被人拒之门外,还这么多天,怪可怜的,便腾出家中一间空房,请骆雨来住。
      骆雨挠挠脸颊,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问可否只借厕所、冲洗室,晚上,她还是想去林怀生门口的大榕树旁睡下。
      大娘傻了眼,再三邀请。
      骆雨却坚持此点,还要付钱,不然就不叨扰了。大娘拿她没辙,便也随她去了。
      睡在大榕树旁的心思只有骆雨清楚:每每听到夜半纸张摩擦台阶的声音,她就知道林作家已阅完小说并将其放回去了。
      没有批注也没关系,没有指点也没关系,能请他看上一眼,已是莫大的幸运了——有时,把目标放低一点,快乐来得更加容易。

      一天,骆雨借大娘的小台灯于榕树下写作,点上全文最后一个句号时,已是夜半三分了。
      她活动了下酸痛的脖子,将稿子整理好,就要塞到林怀生门内。
      刚推入半分,就闻远处传来缥缈虚幻的声音:
      “大山深处我匪狂,雷厉风行不思量。道是一身侠肝胆,两肋插刀把话放。”
      倒春寒来得急,四丰村内寒雾萦绕,牲畜安眠、虫啼不绝,一轮巨大的白月亮高悬于天,泻下一片洋洋洒洒的丝绸。
      “哥哥盼星盼月亮,只盼妹妹一声唱。烧杀抢掠非我道,妹妹不用心慌慌。”
      铜锣铃铛阵阵,骆雨慢慢直起腰,望见一路人马,从很远的地方走来,浩浩荡荡、势不可挡。
      “猎户爷爷躲山上,纺布奶奶化男妆;小爷见此心悲伤,哪儿来凶残罪恶状。”
      为首之人,一袭红衣、面容娇娥,然打油之声却是男性,举手投足间柔媚有之、雄猛有之,竟是一副雌雄莫辨的模样。
      其他人胯下骏马,鼓锣有之、摇铃有之,更有甚者举起土枪、大刀,横扛大旗,招摇不已。
      ——山匪。
      骆雨浑身的血液像冻住似的,她原以林怀生只是根据史实捏造,如今山匪早已剿清,现日社会怎还有匪徒!
      可眼前的一切都告诉她——山匪确实存在!
      突然,木门骤然打开,一支铁钳似的手伸出,猛地抓住她的胳膊,将她狠狠往里一拉!
      林怀生迅速关上了门,将她抵在门上,死死捂住她的嘴。她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手脚冰凉。
      “别说话。”林怀生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在她耳边说。

      “惩恶扬善清血账,兄弟带你打胜仗;四丰村里皆主人,小爷还你终解放。”
      那男声悠然远去,响彻寒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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