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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痕五六 祈福殿(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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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时将过未过,轿子到了泽广宫。
太子已在祈福殿等着。随后到的那顶轿子是流光的。
流光一下轿,便看到大殿前虽然站着两排侍卫,也提着灯笼,可是再向上看时,大殿一片漆黑。流光缓缓走上玉阶,到了门口,竟一时不敢踏步进去。
“来啊,掌灯!”太子的声音从门里的一片黑暗中传出来,有些低沉。于是大殿里慢慢地明亮起来,流光半掩衣袖,适应着光线,这才看到太子一人坐在上次那面八扇屏的正前方。而大殿中正央,依然摆着那张长约十二尺的宽大条案。
对,和上次大婚时的法事的布置几乎一样,空旷的大殿里因为摆设甚少而显得很冷寂。而刚刚太子的声音,也一如这空旷的大殿一样冷寂。
六角宫灯缓缓上升悬挂于头顶,这下大殿更加明亮了。
“你来啦,”宏倾对她说道,“太子妃,请这边来坐。”
流光绕过条案,看着垂手立在墙边的几个侍卫,踏着地上厚实的石榴红绣金大地毯,走到太子跟前。宏倾轻轻拍了拍他左手边的蒲团,流光只得坐了过去。
然后,两个人的目光都放得远远的,看得是殿门,等那第三个人。
他们面前放着一张矮几,上面摆了几道点心,还似有一壶酒。不像是参加法事而来,倒像为了欣赏一场歌舞,真似歌舞升平一般的融洽景象。
“大师说上次你也在,”宏倾开口说道,但目光仍然只看着殿门,“可惜我没有认出你来。”
“那时流光粗鄙得很,不敢入太子之眼。”流光淡淡地说道,尽量稳下心神来。
“你是在怨我没有认出你来么?”宏倾疑问。
“流光怎敢。”流光斜了斜身子,回应道:“那时若我是太子,也必然那样,何况当时太子抱着我的画像,流光已经很满足了。”
宏倾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你真不怨我?”
“不怨!”流光认真地道。
“那为何……”宏倾像是有些痛苦之意,便侧目过来,但话到一半,他的目光立即又猛地扯回到正前方,嘴也紧紧闭住。
这个问题流光尚没有听完,也以为他的确想问什么,可是远处已经传来摇铃之声。
听说人上黄泉路后,会有黑白无常前来领路。黄泉路上一片灰蒙蒙的,咫尺之间也辨不清方向,所以只有听着鬼差的铃声,寂寞前行。
这虽不是流光第一次听到夙命的摇铃声,可是此刻突然之间,流光的背上窜起阵阵凉意,她的手死死攥着衣摆,唇中牙关紧咬,但表面却不敢露出丝毫异样。
她倒也不是全怕身边的人看出什么,只怕正一步一顿着进来的人的那一双锐利之眼。
对,临到关到,流光知道自己还是怕的,怕她的眼神,于是枉想逃避。
而夙命一踏入大门,便望到大殿深处端坐着的那两个人。
夙命还是那一身巫师打扮。曳地的大黑袍,胸前背后拖曳处却都绣着金黄的图文,图文繁复,并看不出内容。然后是一顶镶着暗紫宝石的高帽,帽的右沿插着一根开散着的翎,似是孔雀的,泛着郁蓝清光。
只是今天夙命没有蒙面,而是带了半张银白面具。
面具紧附着左边的面孔,使人看起来很是诡异。当你一直细细地盯着这半边面具时,你会忘了另外半边是血肉之躯;而当你只看着那半张脸面时,也会忘了另半边的生冰冷硬;最后你只有把目光放向中间,可是久久,你又会有晕旋之感。流光便有这种感觉。只是当她看到那一柳入鬓的长眉,眉间半露的绛色红心,她就已经如此了,就更别提去直视夙命的眼神。
夙命摇着铃,一直走到宏倾与流光跟前。
宏倾已经站起身来,又微微弯腰将流光也扶起来,然后他笑道:“准备的很是仓促,望大师不要怪罪。”
“我只是行法之人,”夙命慢声说道,“接受法事的,是你们。”
流光慢慢把目光聚在那只硕大的摇铃上。铃声不似一般听起来的那么清脆,也不十分低沉。流光一时形容不出这种声音,只能暗自猜测,但愿黄泉路上也是这样的铃声,倒不会只剩寂寞的等待了。
“那,大师,就请吧!”宏倾做了个手势。
大殿之门仍是敞开的,殿内的人也没有完清出去,夙命想了想,没有说什么,迳自去取鼎立香了。
门外无风,殿内自然如此,烟气直上殿顶,火苗并不跳跃。
而跳跃的,是夙命。
摇铃之声突然大作,夙命一甩宽大的长袖,旋个身,在宏倾和流光面前翩翩起舞。
上一次夙命也跳,但却远没有这次颠狂。她游走于殿内各个角落,会从屏风后突然闪出,也能从殿左旋身落地于殿右。
但大多数,夙命只在宏倾与流光的正前方起舞。
“显然,上一次她没有这么认真。”宏倾突然开口道。
流光唇瓣微动,却还是没有言语。她的目光随着夙命而移动,不时露出惊艳的神色。在其中,她不可避免得与夙命的眼眸相遇。那时,夙命将右袖提起,半遮颜面,然后堂而皇之地看着流光,一眼不眨的,仿佛几百年没有看过一样。等她放下袖子时,她已闭眸,再睁开,又是十分神注的模样。
流光知道,宏倾就在旁边,她不可以表现的太明显。可是夙命的目光总会逼得两人碰撞上,然后纠缠在一起。
夙命的眼眸移转时,流光也会像刚刚跋涉千里一般的辛苦,所以也只能垂下眼,稍微喘气。
宏倾冷眼看着,然后缓缓又说话了:“你听过一个传言么?”
流光不好再不应,只得回问:“流光不知道太子指得是什么。”
“关于彦国皇室的一个丑闻。”宏倾一边捋着自己腰间佩饰的络穗,一边不经意地道,“听说彦国皇帝的七弟,是个断袖之人。”
流光微愣,她既不知这彦国皇帝的七弟是谁,也不知断袖是何意思。
“断袖,你不知道么?”宏倾转头看她。
“不知道。”流光摇头,看了他一眼,又连忙掉回目光。因为夙命又舞到了跟前。
流光从来不知道夙命的身体是如此的柔软,她背对矮几,竟慢慢后仰身去,直到不费吹灰之力可以看到自己。而铃铛就在宏倾与自己之间来回梭巡。最后她不知从何处捻来一小撮细微如尘的粉末,尽数洒了过来。
粉末扬起后几乎便没了踪迹,宏倾只好闭起嘴,看着眼前的人作法。
原来夙命口中一直喃喃有词,直到近到如此,才能发觉。只是再近,旁人听来也完全不清楚在说什么,仿佛天外之音,不是世人言语。而夙命她一边慢慢将腰挺直,一边侧身翻向流光这边,流光被迫再次与她目光相聚,也是近到如此,才能看到夙命的眼神十分明亮,几乎瞬间直直闪烁到流光的内心。
流光很快又避开,而夙命也已经滑开步子,摇铃声也高低不平起来。
宏倾在一旁有些疯了。他产生了一种致命的错觉,而这错觉原本并不强烈。现在,他甚至以为无论是知玉大师的舞,知玉大师的摇铃声,还是刚才扑面而来的知玉大师的莫名粉末,都是一种蛊惑。
而被蛊惑的人不是别人,正在他身边的太子妃流光。
知玉大师仿佛一直在向流光发出邀请,无论是伸袖的动作,还是无意勾过来的眼神,都像在鼓动流光,跟她走!
是的,流光的脖子伸得长长的,身子也微微前倾的,仿佛也有种错觉,她随时都会逶迤起身,头也不回地跟着知玉大师走掉。
这种错觉慢慢坐实了宏倾心中那个关于暧昧的暧昧猜测,他渐渐冷静下来,继续与流光几乎唇语说话:“你真不知断袖为何意?”
流光不知道他为何要纠缠着问这个问题,于是只能无奈地道:“还望太子赐教。”
“彦国的七王爷,只爱须眉不爱裙衩,懂了么?”宏倾微微冷笑道,“他圈养男子在他府中,如同玩物。”
流光这回真是呆住了。
她万万没想到宏倾最终还是疑往这个方向。她抬头望着夙命正在舒袖的背影,端得是绝望。而夙命恰好转身,猛一抬头,身子也微微迟钝了一下。
流光随即露出个浅浅的笑意,夙命再次向这边靠过来。
“其实别说是彦国七王爷,就是我们身边,也不乏这样养几个娈童找乐子的人。”宏倾很快地把话说完,然后再次闭上嘴。
这回夙命只是从他们身边轻飘飘的掠过,她有看向流光,而流光却再次躲开。
为什么,是这般不清不楚,不明不白!
夙命心中千般疑问,而流光虽然躲开了她的目光,却还是轻微的摇了摇头。
“你不相信?”宏倾以为是对着他摇的,便道,“世间百态,是你太天真了。”宏倾见着夙命又走了,便转而道:“就我们眼前的知玉大师,你知道么,据说她的身份,终身不可嫁人为妇。”
流光心中已是一片死寂,她木然开口:“太子,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终于知道那暧昧的意思了。”宏倾缓缓开口,将桌上的一只十分玲珑的小瓷杯放到流光的面前,然后,提起酒壶来注了半杯。
流光低头看着它。
“这是一杯水。”宏倾解释道。
原以为是酒,原来并不是,这只是一杯清水。
听说水至清则无鱼,而这杯至清的水,太子又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