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神的森林》屿君禅

126、番外篇一

　　高一·上学期 12月9日

　　高一的语文老师独独青睐“翻转课堂”这种教学模式，也就是同学们提前备课，上课时师生位置互换，老师只需坐在讲台下，在下课铃前点一下学生们不曾提及的内容即可，因此，这种形式的课堂既可以看做一种教学创新，亦是老师偷懒的“不二法门”。
　　除了《契诃夫短篇小说集》，我们班高一语文读本也是采取这样形式的阅读。语文读本必修二，这是洛和我成为同桌后的第二次合作，语文课代表按照座位顺序分配读本里的选读文章，我俩拿到了“和平，人民在期待”这一单元的《记得那年清早》。
　　顺带一提，得益于附中某位退休老教师，读本有些单元的标题相当有趣，比如“教室就是出错的地方”，是不是暗戳戳在讽刺某些因为害怕犯错误，所以照本宣科甚至课都交给学生上的老师呢？
　　《记得那年清早》这篇文章在读本上占了8页，相比之下并不是特别长，但是一篇文章的阅读难易程度不仅仅与长度相关——作为一篇口语化的采访稿，一方面它读起来不难，另一方面却很容易从我们记忆中划过。在作者栏，它同时拥有一名讲述者，和一名记录者，后者也同时是文章出处那本书——《劫后人语》的作者。
　　兴许是天生的地理优势吧，我们这二人小组下课后就地讨论起来。
　　“几乎无重点的、冗长而饱含了令人心酸的幽默的叙述，”洛快速浏览了下文章，摇了摇头看向我，“我们要从何开始呢？”
　　上次的《醋栗》，我们上网找到这种陌生果实的图片，自然而然就能引入文章，可是这种天然成立的开头适用条件过于狭隘，这次，用作者照片？用《劫后人语》的封面？用珍珠港战役的历史图片？
　　否决！全部提案都否决掉！
　　这些东西我自己在台下听到都不会抬起头看一眼的，要对自己备的课负责呀！
　　高一时，每次要自主备课，我总是觉得无从下手。一般而言一节课的时间可以安排2到3组，而准备一刻钟以上时长的课件，对于我们这些初中完全是跟着老师思路走的孩子们过分艰难了。
　　我们没有学习过如何编排一节课，如何引入和延伸课堂内容，当然老师对于这些质疑也振振有词：“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你们已经上了快10年的课了，对于如何当老师应该算是半个专家了吧。”
　　话虽如此，缺乏互动的生硬的课堂，上面是怯生生的演讲者，台下是哈欠连天的学生们，洛常常一边托着脑袋写数学作业，一边在我耳边悄声评论：“这种课对台上台下学生都很不负责。”
　　洛是对的。
　　高二分班后，陶老师也有过让同学们来准备某一文章、某一作文的课堂安排，但不同的是，这一切都是在他自己的掌控和引导下进行的。陶老师会根据需要准备的内容，打印出相应的问题来引导大家列提纲，抓住重点一步步走下去。当我站在讲台上，突然失语不知所措时，陶老师总是能像一个“天赋异禀”的学生，接住我差点摔碎一地的话茬，重新安装回去，然后用眼神鼓励满脸惊惶的我继续下去。
　　放权而不失控，高下立判。
　　回到文章，前半部分描述的事件在初中历史课上一笔带过的。“我们当时看见的只是历史书上平静客观的叙述，”想到这里，我掏出手机寻找世界近代史的电子课本，快速读出，“1941年121月7日珍珠港事件，日本空袭美国太平洋基地，美国对日宣战，太平洋战争爆发。”
　　是的，从宏观而言，这样的叙述是绝对正确的。可是，但当这场战争就发生在自己的人生体验中，如果不泯灭人性，面对活生生的同类，如何能够抠动扳机？由于老师没有给我们足够的引导，我们只能求助于单元末的“感悟与思考”板块，关于这篇文章唯一的题目问询的是“战争对这个17岁少年人生态度的影响”。
　　“我看到的更多是这场战争的荒诞性和残酷性，”方才快速浏览时，洛顺手勾划了几处，“比如在最开头，当炮声响起，大家都以为是在演习，接着当被叫去救火时，主人公心中想的是‘那时我还年轻，刚16岁，人又不傻，一个钟头才挣六毛二，谁犯得上！’。这个少年的女友是被本国的炮弹炸死的，还有，121页，‘32个人被庆祝胜利的子弹打死’。”
　　对于这些平民而言，他们“不知道杜鲁门是谁”，打仗时“照规矩办事”，开一枪就跑，会因为误杀一个平民而开始酗酒，彻夜难寐……讲述者说他不喜欢杀人，但是最为讽刺的是，这些人，当年都是怀着正义的狂热上战场的，比如讲述者17岁时为了入伍，一开始被拒绝后，甚至直接给罗斯福写信。
　　分析文本的事继续甩给洛，我埋头查找资料，发现了苏北某学校一位老师的公开教案，关于本文只有两个点——“第一人称的好处”，“分析‘清早’的深刻意蕴”。
　　“这样解读这篇文章，当真不会良心不安吗？”我把手机频幕推到洛面前的读本上，洛用很轻的幅度点了点头，但很快又帮忙开脱了一句：“也许他们高三了，没时间想这些。”
　　话毕，我们都沉默了，虽然没说什么，但我们似乎同时意识到了逻辑的不和谐——难道两年后，一切的普世价值，“人道主义”“战争”“死亡”“爱，美，信仰”这样的话题，都得全权给成绩让路吗？虽然那个时刻对于高一的我们看似还很遥远，但是那样也太可悲了。
　　就像文章中的平民们没办法像我们一样从“后来者的上帝视角”看待这场战役，我们也无法看清自己身处的斗争，“谁都说不清究竟是怎么回事，也不知前途如何”。
　　“哎，人间无义战。”我随口感叹。
　　随着口述者不断插科打诨，文章前半部分节奏还不算沉重，但当他真正谈及自己对战争的看法，这个少年把自己的觉悟全盘托出时，是那样的愤慨和激动：他要把所有政客扔到荒岛上自生自灭，而关于讲述时世界还在进行的军备竞赛——“花这么多钱杀人，救人倒没有钱！简直是疯狂世界！”
　　花这么多时间做题，读书倒没有时间！简直是疯狂世界！
　　听我这么说，洛终于从漫长的文字中抬起头：“我想起《九三年》中，在战争前夕朗德纳克侯爵与乞丐的对话。”

　　侯爵开始盘问那人：
　　“这样说来，不管发不发生什么事，对你来说反正一样，是吗？”
　　“差不多是这样，你们是老爷，那是你们的事。”
　　“可眼前的事变……”
　　“这是发生在上头。”
　　乞丐说完又补充道：
　　“再说还有发生在更上头的事情。日出日落，月圆月缺，我关心的是这类事情。”

　　一周后的“翻转课堂”上，洛和我站在黑板前，打开配色简陋但是每个部分都做了“入场动画”的PPT时，我们用这样白底黑字一句话开始：
　　“《劫后人语》此书在八十年代出版。对当年的美国军人来说，战胜者的骄傲似乎已被时间滤走，留下的记忆都不堪重负。”
　　是的，从那时我们明白，不是只有趣味性的引入才能抓住同学们的目光，重要的是扣人心弦的深刻。那也许是我们对于后来高三时陶老师所谓“一句话作文开头”的最初自主理解。

---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篇会加更一些小日常，可能没有中文有趣，加了日期防止时间乱掉！不是正文就不加箴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