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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胜却人间无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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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暧昧。
出了长安戏院,是一条东西走向的街,叫西长安街,往北拐进堂子胡同,只听见一阵凄凄的童稚的哭喊。
春生和戏班子的一众孩子在南墙根排了一溜,打赤膊拿大顶,豆大的汗啪嗒打在青砖上,一砸一个坑。
来人了,南营房的人拐子,抱了个蒙着头的小人儿。
头昏手酸的孩子们登时生龙活虎,八成儿有新师弟要来,得亮亮本事。
小人儿一阵压抑的抽噎。
师父见是人拐子来了,将烟杆掖进裤腰,“给我瞧瞧。”
抱过小人儿,把那蒙在头上的黑布袋一掀——
众人登时眼前一亮。
细致清秀的小脸儿,水葱儿似的——简直活脱脱的陈妙常!
瞅见墙根儿下一溜倒挂光膀子,数不清的瘦巴巴的肋条儿,小人儿吓得呆了,忘了还要哭,两行清鼻涕挂下来。
春生没看仔细,他看什么都是倒着的,头朝下的新面孔,上边是鼻子下边是眼,倒转的乾坤,一片混沌。
师父把孩子的脸扳过来,摸摸头,不秃不癞;掰开嘴,一口糯米银牙;捏捏胳膊腿脚,结实匀称——好货!盘儿尖,条儿顺。
师父脸上安耐不住的欢喜:“张嘴唱一个。”
孩子惊惧迷茫,仿佛痴呆聋哑。
“怎么着?哑巴!”
“您可别瞧不起人。”人拐子仿佛受到了巨大的侮辱,“这可是少爷秧子,没缺没病!厂甸庙会上废了大周折才拐来!”
一巴掌结结实实地落在孩子的后脑勺上。
“说话呀!”
回答是一阵抽噎。
春生打了个寒噤,心惊肉跳。
胡同外,忽闻一阵响亮的吆喝:
“玫瑰多,桂花多,玫瑰枣儿给的多。
桃脯杏脯,玫瑰枣儿桂花糕——”
春生甩开腔,明朗朗甜津津的一把好嗓子,豁亮!
跟着唱:“玫瑰多,桂花多,玫瑰枣儿给的多。
桃脯杏脯、玫瑰枣儿桂花糕——”
那孩子听愣了,从来没听过这么好听的嗓子,只听着这嗓子,仿佛已经把那酸甜的滋味儿吃进了嘴里,便也学着春生一起唱起来,只是怪腔怪调:“玫瑰剁,鬼滑剁……”
同春生刚来时一样,被钳着胳膊,在一张黄纸上按了手印。
“你别哭啦!”春生端着碗,这回他头朝上看仔细了,是个粉嫩漂亮的小瓷娃娃。
“今儿个的窝头豆面加的多,可香啦!”
刚才春生混在人堆儿里,没有什么印象,现在才辨认出这是那豁亮嗓子的主人。
孩子看着豁了口的破碗,哭得打了个嗝儿。
“得了吧!难不成你还想吃鱼翅呐!”春生给他夹了筷子咸菜疙瘩,“饿你两顿,看你再嫌。”
他今天中午确实是刚和林七叔在福鼎楼吃了鱼翅的,孩子很委屈。把一小块窝头咸菜放进嘴里,粗粝齁咸。
瞅着春生香得直吧唧嘴,他也努力地咽下去,嗓子被剌得生疼。
身上的英式开司米衣裤被扒了下来,套上同所以人一样的补丁单衣——也是粗糙扎人的。
泥猴儿似的孩子们围了过来,想见识见识“少爷秧子”。
一切都不满意,陌生得可怕。除了春生。
“哎,我说,你们老实点!”春生一把将朝他扔煤核的那个小子提溜开,胡同串子一贯的嗓大气粗,“欺新,没出息!”
“我叫春生,去年腊月叫我爹卖进来的,是你师兄。师父说你是小福子?”
“我叫及川福野。”这句春生没听真切,却转身打了盆水,擦洗起了小福子的鼻涕眼泪。
西屋,炕没生火,冷硬得像铁窟。
光腚的孩子们横七竖八躺满了,捂出了一点儿热乎气儿。
及川福野扒着门,嘴唇咬白了,打死也不上那个一股尿骚味儿的被窝。
春生拿着纸捻子把灯捻开,像是念叨着什么惊天大秘密:
“红眼绿鼻儿,专吃小人儿。
绿眼红圈儿,专吃小妞儿。”
啥?及川听愣了,回头瞅着这个神气的师兄:“红眼绿鼻?”
“对啦!这你都不知道?”春生故意吓唬他:“就是堂子胡同这片儿的小喽啰鬼儿。提防绿眼红圈儿的那个,打了二更之后,专抓你这样的俊小妞吃!”
说罢大咧咧地躺进被窝,闭着眼哼哼:
“他夫妻见财将我谋害,把我的尸骨也未曾葬埋。
烧成了乌盆在窑中卖,偶遇老丈讨债来。
可怜我冤仇有三载,有三载,老丈啊……”
《乌盆记》的故事凄厉渗人,春生的声音幽幽的,呜咽的啁啾,像是雨夜的鬼哭。
及川福野干瞪着眼,瞅见院子里一片黑黢黢的,只见一小盏豆油灯的光亮,那“红眼绿鼻”的鬼脸突然出现在脑海里,吓得一骨碌钻进被窝。
“嘿,不犟啦。”春生把小人儿用漏了芯子的棉被裹紧,抚慰地拍了拍,“别打战战啦,什么红眼儿绿眼儿的,都是胡诌的——得把你哄上炕再说。”
“春生你今儿个把师弟哄上炕,赶明儿你就有本事哄着胡同大姐上炕。”旁边儿的师兄弟插科打诨。
“给你拿琴弦子把嘴缝上!”
及川福野用被子捂住半张脸,吧嗒吧嗒眼睛,一动不动的,很委屈。
春生看着露在外面的一双毛茸茸的眼睛,灯影儿下汪着两潭水,心也跟着毛了。
嘀咕起来:“小福子你听他放屁,小爷我就算是有通了天的能耐也就只哄你一个人儿上炕……”
一寻思更不大对劲,有点儿害臊。自己也糊涂了,岔开话头儿:
“呵欠,好困呀……
天不亮还得早起练武把式呐,喊嗓儿、下腰、翻筋斗……”
一闭眼就睡沉了,白天练功齁累。
及川福野没接茬,兀自在黑暗里咂摸着“小福子”这个新名号。
还没等咂摸出味儿来,也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孩子的心里盛不下事儿。
天更黑了。
秀水河东边儿,一片水洼,开阔空旷,喊嗓儿的好去处。
一众徒儿里春生本钱最好,领着这群困怏怏的孩子。
站在河沿儿上,叉腰提着气,琅琅的童声,惊起一片白头翁。
太阳被惊扰起来,春生落在一片晨光里。
八岁的及川看呆了。
天大亮了,肚子也叫得似文武场了,再走回堂子胡同。
祈福从没吃过这苦,光走过来,脚底板就磨出了水泡,现在肚子也是空落落的,浑身没劲儿。干脆,一屁股坐在了河沿儿的树墩子上,咬着牙,这么拉扯都不起来了。
“怎么,说你胖你他妈还喘上了。”凶巴巴的二师哥推他一把,“真把自己当少爷秧子了?”
“怎么着?”春生刚去撒了泡尿,提溜着裤子溜达过来。
一见春生护着这小孩儿,众人也没了气,嘀咕着:
“真有你的,傍上了个硬茬。”
“饿啦?”春生凑过去,瞅见那粉白的小脸儿没洗净,耳后一道泥痕子,便伸手给揩了。
岔开马步,春生弯腰歪头,拍拍自己瘦精精的脊梁:
“委屈委屈,没钱雇车。”
及川福野不比春生矮多少,更还要壮实一些,春生背着有点儿踉跄。
路过朝阳门外的东大桥,黑森森的一片荒凉地。祈福在春生背上,看得远,只见一片乱冢。
那儿葬都是穷苦人,傍身的只有一卷芦席。
有个窑姐儿在唱,她的姊妹死了:
“朝阳门外草蒿莱,送殡的管抬不管埋。
北来的鸮鸟啖了奴的眼,南来的野狗掏了奴的怀。
奴就在三尺坟台上眼巴巴地望,官人呐,你怎么还不来……”
“别听!”春生察觉出了背上人的出神,呵到:“捂着耳朵!留神应在自己个儿身上!”
小福子吓得把耳朵眼儿一堵,却看春生不为所动:“你怎么,不捂耳朵?”
“嗐,小爷我命硬,三岁的时候生了白喉,没医没药硬生生挺了过来。”春生很骄傲,扬起脑袋,“黑白无常都不敢来绑!除了我自己个儿活够了,不然,阎王爷都不拿我。”
小福子觉得春生简直太威风了,活脱脱就是戏台子上的包龙图,去了地府都能横行,便很踏实,伸手环住了春生的脖子。
“更何况,我一时半刻也活不够。”春生大剌剌的没心没肺,“赶明儿成了角儿,享不尽的福,先来十串冰糖葫芦。怎么不得活个一百年再说!”
上坡,春生有些喘了。
“等着长大了,换我背你。”小福子心里很对不住,拿浆硬的袖筒给春生擦了擦后脖颈上的汗。
“长大?那得多久以后啊!”
春生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长大,更不知道长大了之后会是什么样子,他盼着七年出科,他盼着苦尽甘来。
师父成日打板子,他不知道能不能熬到长大。
七年,太久了,他现在才九岁,一眼望不到头。
往后的日子,他说不准,更不敢说。
“嘿!您现在就踏踏实实坐着!”小福子的脸蛋儿靠在他肩膀上,软和和的一阵舒服,“这不比您当少爷那时候坐的气派得多!”
清了清嗓子,要喊出一片光明的出路:
“您现在坐的是:薛湘灵的八抬大轿,李国太的龙车凤辇,秦叔宝的透骨黄骠……”
千金口白四两唱,小福子觉得春生说得好听得紧。
喊嗓儿能混过去,武把式可就不那么好糊弄了,腰不够挺,腿不够直,一不留神,棒子就来了。
唱戏嘛,打一板子唱一句。
一套下来,小福子腿都在抖。
所幸春生帮衬着,捱过一天。
第二天的日头好。午饭后,师父抽足了大烟,暖洋洋地睡着了。
孩子们踩着砖头把门栓扒开,趁机窜出去玩儿。
过了的护国寺,是庙会,数不尽的铺面和人。
盆儿糕,驴打滚,艾窝窝,萨其马……刚喝的一肚子棒子面粥,全不顶用了。
俩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摸摸身上,一个大子儿也没有。
“好说。”春生拍拍胸脯,担保着。
拐头,一个饽饽铺,卖满汉饽饽,芙蓉奶糕,酥皮点心……比外面摊子上的精致得多。
“王掌柜的!”春生打秋风打得理直气壮。
“哟,小林老板!有些日子不见,还念叨您呐。”
春生是个小话匣子,走哪哪喜欢。
这句“小林老板”叫得春生很受用。
站在店门口,紧紧裤腰,心里数开板眼。一个人把《桑园会》的秋胡、罗敷都演了。
大嗓是大嗓,小嗓是小嗓,挂味儿。
一人俩角,引来了一众路人,春生在人群里,光彩夺目。
身段不论,戏全在神情里,媚眼精彩绝伦。
喝彩如雷。
替铺子招徕了买卖,王掌柜给了俩孩子一人一个缸炉。
吃了两天窝头,小福子口水都淌成河了,两口就把炕炉吞了下去,挠挠毛茸茸的脑袋——猪八戒吃人参果,忘了啥味儿了。
眼巴巴地瞅着春生手里只咬了一口的缸炉。
“呐。”春生咬咬牙,很豪爽地从袖筒里掏出一块儿压扁了的奶糕,“本来想留着回去慢慢吃的——这回你可得仔细地嚼!”
“你,哪弄的?”小福子听话,仔细地嚼。
“刚在饽饽铺,顺来的。”
小福子不懂什么是“顺”,只觉得奶糕很称心思,便拉上了春生汗津津的手。
春生手里的捏着小福子小手,白净滑腻,少爷的手,十指不沾阳春水。想起来戏里的那些个事儿。
揣着五个小手指头,傻了。
俩人傍在一块儿往回走。
“哎,你知道这出戏讲的是什么吗?”
“嗯?”
“一对夫妻,男的撇下女的走了,二十年才回来,俩人再遇见,都不认识了。”
“嗯。”
俩人都不大懂,只是听了个故事。
一大早,厨房烧了锅热水,徒儿们围着,洗净了自己耳朵眼儿,后脖颈上的泥。
所有人都惶惶的,是个大日子。
茶馆子请过去,要办戏上场了。
“总不能唱一辈子天桥。踏上台毯,就是鞋面布做帽檐儿——高升啦!”春生很兴奋,却也战战兢兢。
看他嘴里嘟嘟囔囔地念着戏词儿,平日的嬉皮笑脸垮下来,小福子的心也跟着悬到喉咙眼。
《小放牛》,春生挑台,扮俏丽村姑,伶伶俐俐地踩着跷。
小福子有点儿意外,觉得春生那么威武,不是花脸儿也得是须生,却摇身一变,装扮成了个凤眼红腮的美人儿。
小福子仔仔细细地端详着。
春生觉得在小福子面前有点丢份儿,打个哈哈:“没法子,英雄美人的戏,总得有人当美人。小爷我就委屈委屈啦。”
上了台,春生淌了一身的汗,茶馆儿里坐着体面的爷们儿,与天桥大不相同。
头上的穗子跟着他一起颤抖。
戏词儿,愣是一句都没想起来。
小福子在帘子后面觑着,也淌了一身的汗。
揪回戏班子,打通堂。
木头打在肉上的闷响在四合院儿里回荡,街坊照样安心吃着晚饭,听习惯了。
砸了场子,茶馆子不给钱,师父的大烟没抽足,瘾上来了,力气撒在孩子身上。
春生趴在板凳上,板子雨点似的落下,咬着牙,硬是一滴眼泪都没掉。
小福子和其他孩子被锁在里屋,趴在门缝上看。几个孬的尿了裤子。
小福子肩擞得如筛糠,想要冲出去,被二师兄一把拽住:“别去拦,打得更凶!”
掌灯了。
炕上,春生晾着屁股。
“嗐,一点儿都不疼!小爷我叫火钩子拉扯大的——板子,算个屁!”春生咧起嘴刚要笑,“哎呦喂!轻点儿!”
小福子搂着春生,一句话也说不出口,给他拿湿手巾擦。
忽然,院子里一片亮光,西屋的破柴门被生踹开。
一个年轻英武的爷,赵子龙似的,由一众警察随从簇拥着,站在光亮里。
那爷朝满炕惊惧的孩子脸上扫了一眼,竟一模一样,分不出。
便又挨个儿仔细辨认。
“你娘家人来寻你了。”春生心如明镜。
“林七叔!”及川撒腿跃进了那人的怀里,不大敢信。
这三天,像是做了个荒唐的梦。
一辈子,东拼西凑,快有三万天。三天,不过是万分之一。
春生顾不得疼,把裤子一提,跟着一群大人跑出街门。
那位叫林七的爷,抱着小福子钻进了一辆闪着俩大灯的车。
不是薛湘灵的八抬大轿,不是李国太的龙车凤辇。
那车子突突突地跑了,在胡同里,越跑越快。
春生使出吃奶的劲儿,也跟不上了。
及川扒着车窗,觉得春生越来越小,在林七爷的腿上挣扎着。
车沿着胡同七拐八拐,什么也寻不见了。
忽而听见,一声清亮的童音:
“玫瑰多,桂花多,玫瑰枣儿给的多。
桃脯杏脯、玻璃粉,玫瑰枣儿桂花糕。”
及川怔住,眼泪啪嗒掉下来,摔了八瓣儿。
便也跟着唱:“玫瑰多,桂花多……”
“怎么?想吃桂花糕了?”林七爷心软下来。
“赶明儿去景升街给你买。”
夜色凄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