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零二夜》穆恩十

6、高塔上

　　无畏的勇士再一次登上了高塔。

　　那高塔直上云霄，望不到尽头，就连最矫健的雄鹰也会在飞向高塔顶端的途中力竭而亡。传说高塔顶端居住着有史以来最具智慧的大贤者，他无恶不作、诡计多端，建立高塔只为戏弄贪得无厌的人类。传说又称他在高塔埋藏了无尽的秘宝：强大魔法的卷轴、蛊惑人心的宝石、复活亡者的魔药、扭转时间的仪器以及相比之下最庸俗且不值一提的金银财宝。

　　高塔的秘宝永恒地诱惑着众生，它的大门则向所有人开放——这是最可怕的一点，没人知道到底有多少热血贲张的有志者登上高塔，也不知道多少人能够安然无恙地走下来！人们指着高塔在大陆上投射下的长长影子议论纷纷，愤怒于它无情地吞噬生命，又暗中将改变人生和世界的梦想寄托其上。

　　而那无畏的勇士背负行囊，手握长剑，毅然成为所有攀登者中的一员。他热血澎湃、兴致高昂，只想亲眼见证高塔的奇景，亲手发掘它的宝藏。他甚至会像其他年轻人一样，幻想自己征服高塔，登上顶峰，拥抱至高无上的荣耀。

　　高塔大门之外，人群摩肩接踵。笑容满面的商人热情地兜售瓜果饮料与攀爬高塔的秘籍；小偷扒手则游鱼般穿梭在这些外来者之中，他们摘下鼓囊囊的钱包，就像摘下枝头熟透的果实；吟游诗人盘坐在路边，仅需一个金币，她就会将你的名字编成诗歌传唱；那最惹人厌的古怪预言家，疯疯癫癫地抓住勇士的衣角，硬是要阻止他前进。旁人见了大笑道：“哦，这可怜的疯子，他失去双腿无法登上高塔，就想毁掉其他人的机会！”而勇士心无旁骛，扯过自己的衣角，毅然挤入这神秘之塔的大门。当繁华嬉闹之声在身后远去，有人压低声音说：“我们将有来无回。”

　　高塔无情且公平地吞噬一切。穿越黑暗，同行者如烟般消失。这是高塔的第一次考验：在它之内，只有自己的力量能够依靠。青面獠牙的怪物神出鬼没，惊险的陷阱埋伏在每一个角落，错综复杂的道路不知通向地狱还是天堂。勇士咬牙挺过，他披荆斩棘、勇往直前，好几次身陷险境又死里逃生。于是，尽管伤痕累累，他学会杀死怪物的招式、避开陷阱的技巧、寻找道路的诀窍。

　　爬上更高的塔层，勇士遇见更多的凶险，更多的未知，以及难以琢磨的人类同胞。勇士遇见的第一个人是一位披着兜帽的学者，他声称自己学识渊博，对高塔研究甚深，势必破解其秘密；他也邀请勇士同行，承诺给予宝贵的指点。勇士欣然答应，最后的结果是被他偷走了行囊。

　　勇士遇见的第二个人是一位惬意的漫步者。谁会在危机四伏的高塔里闲庭信步？勇士架起长剑，万方戒备。那漫步者却对他亲切招手，问他外界的变化。她声称自己抛弃现世，已在高塔居住五十年。漫步者饶有兴致地倾听高塔外的沧海桑田，却未流露出丝毫怀念。最后她为勇士指点了寻找食物与水源的道路，倏然不见。

　　勇士又遇见第三个人、第四个人、第五个人……每个人都带着自己的故事。善良的只为救人而来，邪恶的捅穿同伴的心脏，强大的满载而归，弱小的死无全尸。勇士救过人，也杀过人，而所有的善行或恶意终究只会卷入高塔这无尽的漩涡之中，激不起一点儿水花。

　　勇士也曾足够幸运地找到秘宝。他在灰烬中找到一顶金光灿灿的王冠，戴上它却会听见被烧死者发出的惨叫；他在深坑里挖一根白骨，当握住骨头，它会疯狂长出血肉，勇士目瞪口呆地看着，惊讶地发现另一个自己正在形成，在一切不可挽回之前，勇士将骨头狠狠扔回深坑；他捡到一面镜子，镜中的自己迅速衰老，使他不受控制地留下眼泪；他在一面墙壁旁捡起了高塔的砖石，瞬间获得无穷的气力和不竭的精力，而当夜晚入梦时，勇士看见一只巨大的单瞳凝视着自己，并问道：

　　“您对这一切可还满意？”

　　勇士惊醒后，奇迹般的气力与精力消失殆尽。

　　这攀爬之路上的风景变幻莫测。从砖石砌成的无尽墙壁到郁郁葱葱的森林，从空无一人的城市到满天沙尘的沙漠。草原、海洋、荒地、冰川，每爬上一层高塔，就会遇见不同的景色。这使勇士大为震惊：到底是谁执着于将整个世界纳入这样一座塔中？到底是谁能建造出一座这样的塔？似乎只有造物主有这样的神力！

　　勇士到底在这座高塔攀爬了多久？他快记不清上一次遇见人类是什么时候——勇士遇见的最后一个人是位头发须白的老人，她和勇士一样，已经不知在高塔上走了多久。老人精神矍铄，但终究还是力不从心，快拿不起手中的法杖。勇士与她在高塔高层同行了一年，最后在洞穴的篝火旁告别。老人说：“到此为止，我准备回家了。”

　　“可您的背包里什么都没有，”勇士道，“您打算就这样空手而归吗？”

　　“空手而归？”老人笑了，“我收获了一场伟大的旅程！”

　　勇士不停地走啊，走啊，他又独自登上一百层。终于有一天，道路趋向狭窄，变为一条笔直的通道。炬火在两侧接连亮起，似乎在迎接勇士的到来。而在道路的终点，竖立着一面镜子，勇士静静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原来他也变得同样苍老。

　　仿佛被召唤一般，勇士迈入了镜子，后者瞬间破碎，纷飞的碎片之中，他来到了道路的尽头、高塔的终点、世界的顶端。在这比天空还高的地方，封锁的记忆瞬间复苏，沉睡的力量同样回归，勇士终于记起——他就是高塔的主人，至高的贤者，万事万物的通晓者，几乎接近传说中的“神”。高塔熟悉的声音在祂身后响起：“我的主人，您又一次抵达了终点。”

　　是的，又一次！祂已经无数次抛弃自己的记忆与知识，将自己变为一个普通的人类投向这个世界。而无论多少次清空记忆、变换身份，祂终究会被神秘的高塔吸引，跋山涉水，重新爬上顶端！最终被那无所不知的空虚感再一次包围。

　　“我的主人，”高塔疲惫地问，“您为何热衷于这样的游戏？”

　　“我在享受世人无法拥有的幸福：从头开始。”

　　再一次，高塔沉默无声，它的主人则走向塔顶的边缘，毫不犹豫地一跃而下。徘徊于高塔的人们啊，有的无意中昂头望见了那颗流星。传说每过一百年左右，高塔流星就将出现于天际，人们对它众说纷纭，但那光亮一闪而过后，人们又会低下脑袋，重新迈出步伐，时间可不等人！

　　无畏的勇士们再一次登上了高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