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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谓我何求 ...

  •   退一步是楚囚,进一步有桎梏。

      这个姿势实在太过亲近,近得他能听到何殊尘的呼吸,声声清晰。

      顾晏钊不是心思敏感的人,从前混迹在军中,他从不避讳和人接触,但这与军营中几个汉子光着膀子挨在一起勾肩搭背又有些不同,只是那片红衣的袖袍与衣襟相擦,就无故添了几分紧切。

      不分明,也不游离。

      身前人在闷声地笑,他低头看见对方的发顶,这人束发的簪子已经换了一支,一截不知用什么打磨的木,还带着粗糙的纹路和木茬。

      偏巧何殊尘还要开口继续逗他:“这次可是你自己主动来的。”

      他的声音绝算不上曼妙,比起扬州的名乐差远了,但腔调莫名熟悉,说话也像在唱曲。

      一似故人软语,又似记忆深处谁的呢喃。

      顾晏钊心中泛起奇怪的感觉。

      他忽然觉得,这样的笑声,自己应该在某个时刻也听过。

      言之切切,声谓同音。

      只是西南地远,他随父兄到过各处地方,唯独没踏入过云州的地界,可若说全然没印象,那还真有一件。

      永和五年,启华殿内,父亲抱着年仅五岁的自己,在琼华宴上听的就是那样的曲子,先帝赐父亲金错钩带,玉壶一只,他捏着那精美绝伦的物件把玩,透过小口去瞧宴上的舞伎,南疆来的少年踩着小巧玲珑的鼓面,腰身旋舞,打着拍子唱一首赞颂先民的歌谣,少年的嗓音干净,清如竹音。

      记忆里的少年和眼前狡黠的家伙身影重叠,像又不像。

      何殊尘抬头,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去看他,颇好笑地拍了拍顾晏钊还抓着他的手:“周公子这是怎么了?吓傻了?”

      掌心还带着打斗产生的热,虎口卡着何殊尘的手腕,隔着薄薄一层缎子,何殊尘的身体是冷的,顾晏钊却烫到一般缩回了手。

      他于是压着嗓子问:“你今日又唱的是哪一出?”

      “英雄救美啊。”何殊尘盯着他,把顾晏钊一瞬间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我好心拉你进来,免得你挨一顿鞭子,周公子可不要错怪我。”

      他身上的熏香气味太明显,整个人都像刚从香料堆里打过滚出来,呛人得很。

      “错怪?”顾晏钊鼻尖一耸,皱起眉道:“你一身的香臭味,从哪儿来?又躲在这里边看了多久了?算计着等人都走了才来找我,怎么,不敢见人?”

      何殊尘不否认,却意有所指,笑他的明知故问:“打得好好的,你把刘敏丢给别人做什么?周公子的身手对付得了平宁府的杀手,还打不过几个赌楼的杂役?”

      何殊尘道:“聪明人不说糊涂话,就像周公子说的,我有什么不敢?”

      他在避着林蔚。

      顾晏钊想,两次都是如此,林蔚认得他?

      但他没问出口,依照这人的调性,这种问题出口就要换得一句戏弄,四两拨千斤地翻过篇去。

      顾晏钊哼道:“你心里清楚。”

      停了停,他又道:“松手,别扯坏了我的腰带,武侯钱少,回头不能用了我买不起。”

      说是腰带,其实随便找条粗麻绳往腰间一系,也能栓紧裤腰。

      何殊尘把唇一抿,手上力道果然松了,扯了扯嘴角:“我不像你,下手没个轻重。”

      腰间压力稍减,顾晏钊听出他是记那只簪子的仇,一时没接话。

      外面的人声依稀可辨,是郑毅求饶的话,不用想也知道在鞭子下没讨什么好,但此刻听在顾晏钊耳中,就显得有些尴尬了。

      话说到这里,何殊尘也意识到把人压在墙边说话的情势不佳,觉得没趣,松了手,走到里边的一方小桌前坐下,自顾自倒了杯茶。

      这地方窄条,像开辟储物的夹层,用了机关术将墙体与外界打通,藏在连廊后,轻易看不出来。只是麻雀虽小,五脏也俱全,里头一应器具都有,南北拉通垂着珠帘,尽头还摆着一张罗汉榻,是个起居常用的小间。

      里面布设简朴,素色居多,何殊尘的一身红衣在其中就有些太显眼。

      他喝着茶,对着顾晏钊的一身行头,还要出口调侃:“堂堂云州府衙,就是如此对待武侯,连银钱也不发够?公子穿得像来要饭,哪能看得出什么富贵身?总不会是被你家府君克扣了吧?”

      顾晏钊靠着墙壁,看了一圈,目光落回他身上,嗤道:“不比你穿得要去娶亲一样。”

      “娶亲又如何论?”

      “年岁不大,贼心倒不小。”

      何殊尘略一颔首,虚心纳言:“说的是,美人何求,在彼之端,我着急些也是人之常情。”

      顾晏钊心里有些不快,不想跟他打太极,也过去,挑了个相对的座,道:“这话你留着自己听,同我说有什么意思?”

      何殊尘捏着茶杯的手一顿,将茶搁在桌上,不解道:“不是周公子先起的头吗?我当你想听,顺着你说而已。”

      他眉眼一片纯真,与那身明艳的装扮全不像出自同一人,这股割裂的感觉让顾晏钊越看越觉得气不顺,他索性低下头,刻意回避了视线交错:“闲话也说够了,你找我什么正事?”

      “周公子……”

      茶是好茶,味香水甘,清心降火。顾晏钊喝了一口,觉得舒缓不少,道:“别一口一个公子,在这地方,人多眼杂,传出去当我是什么人?”

      何殊尘好脾气地问:“二公子不让叫,周公子也不让叫,那该如何称呼?难不成二公子要告诉我你的表字?”

      他笑意隐晦:“这不大好吧。”

      那副忍着笑的模样,言下之意很明显。关系不到,别想套近乎。

      脸皮厚的人多了,上京打马饶城东的那群浪荡子调戏人家白净小娘子也是这般自说自话,将人堵在墙根底下,看你一眼就是相中了人,打骂也是含情传意,把自己那囫囵谎话兀自全收了又是一副被迫的难为情样。

      但碍着顾侯爷的面子,同游的并不敢带顾晏钊也去玩那一套把戏。

      如今位置调换,用在了自己头上,顾晏钊还真是头回见。

      “云州小役,用什么表字?说出去不贻笑大方,你叫我周玘才对。”

      何殊尘点头:“不识人杰,是他们眼拙。”

      “你瞧,又抬举我了。”顾晏钊也笑,但有些咬牙切齿的意思:“你从哪看出来我不是武侯?”

      茶汤吃盘顺了,衣着换成了短打褐衣,连口音也刻意变了几番,破绽在何处?

      何殊尘一语点明他:“你拿刀的手,太轻了。”

      顾晏钊的右手一顿。

      是了。

      身形可变,容貌可变,多年积攒下来的习惯却不能轻易更改。

      屠户用惯了剁骨的刀,再去切菜,往往会收不住力道。

      大周军队在经过数十年变革改制后,已经明显不同往日的规制,十几年前各方所用器械不统,朝廷下拨的新刀新枪,经由火器营发到兵将手里,用不惯成了废铁,还闹出过不少笑话。

      还是后来,先帝巡狩蓟北道,见此境况,与几位将军到火器营亲自请教探讨,才定了如今军同器,车同营,甲葛等身的修械令。

      新令在顾家军中的效果尤为显著,勇毅侯练兵使奇术,御下有道纪律严明,顾家军的步兵与骑兵所用长刀都是规格相同的铁家伙,十五斤重,从刃到柄共长七尺有七,普通军士拿在手中,份量不轻,结阵杀力猛,也算良品。

      顾晏钊八岁起就在军中拖着驭马营的铡刀砍狗尾巴草玩,把火器营的家当左拥右揽摸了个遍,没少被看营的校尉追得跑院子跑。

      他自小好动,爱这些冷器兵戈,顾侯怜子不惯子,该到受训的年纪,就给他配了一把略小的木刀挂在腰间,跟着自己的兵一起在沙土里练刀,年纪再大一点,就要他一双嫩手去提长刀,真刀真枪地跟兵汉对着打。

      年纪尚小的奶娃娃被推倒在沙坑里爬起来又跌跟头,一张晒黑的小脸哭得涕泪成河,却硬气的很,怎么摔都不找老爹告状。

      他秉性可爱,兵汉逗他玩,几个彪形大汉把顾侯家里的小公子团团围住,大掌按住他的脑袋,不让人起来,还要笑话小家伙手腕没刀柄粗,是个只会嘴上涨威风的小猢狲。

      顾晏钊双手乱刨一气,气得涨红了脸。第二日饭都不吃,早早就穿了小袄等在营地里,有人问起,就说要争一口气。

      自此之后,寒来暑往,还真未曾间断。

      校场人来人往,都在打量他,那汉子看顾晏钊身量舒展一转眼个头已经到了眉前,当年的小团子变成了双手错刀的朗朗少年,只叹道,侯爷的两个儿子,一文一武,将来是大周的另一柱新脊。

      奈何人总比天少一算。

      风骨易摧折,脊梁扛不住凌霜。

      兄长战死,顾家萧索,他吃尽了苦头。二十二年,抛却了诸多过往,唯一不变的,就是腰间顾家军的刀,那把刀跟着他风里来雨里去,压住了长夜里一颗愈渐疯狂的心。

      他是顾如锋的儿子,是顾晏澂的胞弟,他丢得起的脸面,父兄丢不起,顾家丢不起。

      别人提十斤,他提十二斤,别人十五斤,他就要拼着劲拿得起二十斤。

      年月久了,右手与左手粗细不一,连带着两边臂膀的轮廓都有区别。

      云州府衙给武侯的佩刀不比军刀,虽然重,却也注重外边秀美的形,拿在顾晏钊手中飘飘若浮,动如轻絮。

      旁人看不出这细微的区别,有心的仔细琢磨着就能发现端倪,他的右手到底和别的武侯不一样。

      顾晏钊看他的眼神里多了一丝警惕:“你手上连薄茧都没有,倒把军营中的门道看得清楚,家里有人从军?还是说,你在云州的府兵团里待过?”

      “练武的都要手上留痕迹?”

      顾晏钊想起他倒吊金枝的本事,又说:“腿上的功夫另说。”

      何殊尘低头翻过掌心,将双手面向他:“这又不是什么秘密,我要知道,观察几个军汉就能看出来。云州的府兵营地在北郊,离着城中守备军驻地不远,来往也有押送蔬果的护车,偶尔也能见到,总归和顾家军相差不多,说到底还是你大意。”

      他一双手骨节长而纤瘦,别说茧子,疤痕都不见一寸,顾晏钊把目光挪开:“这张嘴能说会辩,为何不去考策论,在这里挑我的短?”

      何殊尘道:“好说,来年多认几个字,就去考。”

      单论功夫不输叶枫,又与平宁府关系匪浅,赌楼也来去自如,还要几重身份?

      顾晏钊低笑了一声,只当他大话说得没边际:“平宁府教了你不少本领,还有多少是我没见过的?”

      “你想见,以后多的是机会。”

      “当下的麻烦还没解决,想那么远做什么?”

      “哦?”何殊尘一歪脑袋,“二公子有什么麻烦?”

      “愁啊,府君给我的担子不小,怎么查找谁查,他一概不说,教我难做。”顾晏钊看着他,“刘敏显然是被人哄骗着带进这赌楼内,谁知道符远在打什么主意,你说说,他看上的是刘家的宝珠,还是什么别的东西?”

      “又或者,还有什么人在借刘敏的手,引导府衙介入其中?”

      他半是玩笑地说着,何殊尘便也配合地思索,认真道:“兼而有之,也未可知。”

      顾晏钊不说话,眉间看不出什么情绪,但何殊尘知道他的疑心病又犯了,继续道:“明日酉时一刻,符远要邀人在秋山别苑与人行酒对歌,为何不去当面问问?”

      顾晏钊眼神复杂:“他把帖子递到了平宁府?”

      何殊尘纠正他:“自然不是,符参军怎会允许儿子与平宁府勾结。”

      “醉阳楼许久不见新人来,好容易来了位技艺超群的琴师,还只留三日,他当然要叫人来添乐。”

      琴师可不就是眼前这位么,顾晏钊有意提醒他:“明日是第四日。”

      何殊尘很有眼色地顺坡下驴,体贴地接着说:“那我就为二公子多留一日。”

      “我这次又给你搭上了什么东风?”

      “东风算不上,但要委屈二公子给我做半日的侍琴,好混进秋山别苑。”

      顾晏钊故意惹他:“委屈什么,美人有求,我若不解风情,岂不辜负?”

      何殊尘被他说得轻浮,也不恼,问他:“美人?美在哪里?”

      “你这一双眼睛生得极好。”顾晏钊凑近他,道:“秋水剪瞳,半分天真,余下的都是算计,怎么不算美。”

      两个人不觉间又挨得极近,连何殊尘衣襟上的云纹暗绣都看得清楚。

      四目相交,何殊尘垂下眼,低声说了一句:“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美貌的人都惯会说谎,二公子也这样觉得?”

      顾晏钊不答,看他怅然若失的模样,只说:“人心隔肚皮,总要日久才能见识。”

      何殊尘静默地等了片刻,再开口时,已经没了刚才的神态。

      他慢慢道:“今日还真是热闹。”

      隔空呼应他似的,墙外一声轰响过后,木板被踢碎,有人在高叫。

      外面脚步纷乱,听着是有一波人闯进赌楼,与赌楼内的打手正面对上了。

      隔着墙,顾晏钊几乎立刻就听出了领头人的声音。

      是府衙内他熟识的武侯。

      “府衙查案!姬允何在?把人交出来!”

      “擅动者即刻绞杀!”

      “干什么!干什么!吃了熊心豹子胆,一个个地来望京川撒野?”

      外面刀剑相冲,不由分说地打在一起,激斗声响过一阵骤然停下来,只能听见九节鞭破空的嘶吼,抽在人的身体上,裂帛声不绝。

      闯进来的武侯惨叫连连。

      何殊尘那双漆黑的眸子染上似笑非笑的意味,把茶盏往后一推,轻声道:“二公子,看来府君他并不信你啊。”

      林蔚回去报信来不及,谁会有权利调动这么多武侯?赶在这时闯进来,得是一早就算准刻了时机。

      顾晏钊脸色沉下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谓我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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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本文原名《遗孤》,晚11:00-2:00之间更新,周更3~4次,文案梗保证都会写到,段评已开,作者话唠且听劝,每一条评论都弥足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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