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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往事 ...

  •   “接下来上场的是我们的狮子朋友铃铛,它将为我们带来精彩绝伦的钻火圈——”伴随着主持人的报幕,一束灯光倏然落下,照亮了帐篷中央的铁笼和其中被火苗包裹的铁圈。随即一阵清脆的鼓点响起,一排敲着小鼓的猕猴在驯兽师的带领下踏着齐整的步伐进入铁笼,沿着栏杆围成一个大大的圈。

      驯兽师的手轻轻一抬,鼓点变得密集紧凑,单束的灯光也迅速分裂开来,最终伴随一声雄浑的吼叫再度汇合,点亮了飞跃上高台的雄狮,它脖颈上的铃铛正随着动作左右摇晃,在灯光下泛着白。

      这不是铃铛第一次上场,钻火圈也是它的拿手好戏。所以江洛并不担心,给了不远处握着指挥棒的儿子一个鼓励的眼神。

      一切准备就绪,江洛发出指令,鼓点变了节奏,顺应着高台上狮子迈向火圈的步伐。江游则站在火圈的另一侧,手中的指挥棒敲击两下地面,示意铃铛它的目的地。

      铃铛慢慢地靠近火圈,蒙在铁圈中央的一道火帘似乎令它感到恐惧,它脚步一顿,鼓点也随之拖沓下来。江游再次敲了敲地面,做了个鼓励的手势。

      表演用的火圈一共有三档,而现在是第一档。按理来说铃铛此时应该勇敢越过火圈,但它却仍旧在原地踌躇。

      江洛有些疑惑,但表演还要继续,于是他对距离铃铛最近的猕猴做了前进的手势,示意它做出本应在火圈调到最高档时做的鼓舞动作。

      猕猴放下鼓棒,向狮子的方向走了两步,却突然仿若感受到了什么危险一样定在了原地,浑身的毛发都立了起来,眼睛死死地盯着狮子,甚至亮出了獠牙,似是惊恐到了极点。

      “怎么回事……”观众也察觉到了些许不对劲,开始窃窃私语,观众席一时嘈杂起来。

      江洛皱了皱眉,动物演员不可能无缘无故罢演,他顺着猕猴的眼神看向狮子,一瞬间惊出一身冷汗。

      那狮子两只前爪前伸着,后腿微微蜷曲,似乎做好了前冲的准备,白色的獠牙却露了出来,衬得舔过上面的舌头愈加血红。铜铃大的眼睛专注地盯着前方,似乎是在找越过火圈的路线,又似乎——

      是在锁定火圈后的猎物。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瞬间江洛便向江游的方向冲了过去,于此同时狮子也咆哮出声,快速地向目标奔跑。江洛将所有力量集中在双腿,堪堪赶在狮子越过火圈的前一秒将江游护在了怀里。

      观众的惊呼,猕猴的尖叫和狮子的咆哮一齐涌入耳膜,异变发生的猝不及防。江游还未反应过来便被用力搂住,随即温热的液体伴随着剧痛一同袭上左脸颊。

      箍着自己的手臂因为疼痛剧烈颤抖着,狮子大张的嘴就在眼前,江游甚至能清晰地瞧见它血红舌头上的倒刺。血盆大口一词在此时具象化,浓郁的血腥味争先恐后地涌入鼻腔,配着那张红黄掺半的狮脸让江游忍不住干呕,脑袋嗡嗡作响。

      “快……跑……”江洛极力从剧痛中寻回一丝神志,拼命推着儿子,试图让他脱离险境。

      “吼——”血腥气让狮子愈发兴奋,立刻准备发起二次进攻。千钧一发之际,一只针管射入了狮子的皮肤,它惨叫一声,攻击动作变了形,随即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

      观众被紧急疏散,伤人的狮子被关押,受伤的二人也被救护车送往医院。

      江游的面部被狮子抓出一道伤口,看起来皮开肉绽但好在不危及性命。而江洛承受了绝大部分的伤害,背后伤口深可见骨,刚到医院便被推入了手术室,生死未卜。

      江游的左眼被纱布包裹,还露在外面的眼睛愣愣地盯着手术室上方冷漠地散着红光的“手术中”。他的手被母亲紧紧攥着,冰冷的温度以汗水为媒介直直钻入骨缝,让他不由得发抖。随着时间推移,被纱布遮挡住的那半视野逐渐被密密麻麻的雪花覆盖,甚至还在不断向右扩张,大有一鼓作气吞并剩下半边的气势。

      “叶琳姐,”安道看着面色发白的女性有些不忍,“稍微坐一会儿吧,你和江游的身体不能垮啊。”

      “不……我没事,”叶琳似乎才从睡梦中惊醒,废了会儿功夫才缓过神,松开了攥着江游的手,“阿游去坐吧。”

      安道还想说些什么,“手术中”的牌子却一下子灭了,一时所有人都死死盯住手术室的门,仿佛在等待谁人的审判。

      两扇门无声地向两边滑动,穿着白衣的判官走了出来,用低沉的声音宣告了死刑:

      “抱歉,我们尽力了。”

      这场极其严重的事故很快就被报道出去,引起事故的狮子也很快被冠上了“杀人狮”的罪名并被处死。马戏团一时被推上了舆论的风口,经济也受到重创,他们不得不尽快转移到下一个演出地点,连江洛的葬礼都只是草草了事。

      失去丈夫带给叶琳很大打击,一改往日的随和温柔变得沉默寡言,眉间也渐渐凝了团乌云。但为了儿子,她还是打起精神完成自己的本职工作。这期间安道时常过来,或者给江游带点自己做的小玩意,或者和她简单聊上几句,或者和江游一起帮她干些活。做的事不大,但多少让叶琳有了安慰。

      生活还得继续,叶琳如此为自己打着气。但不多时,这种自我安慰就被无情打破。

      “叶琳,带上儿子一起过来好吗。”老团长笑的有些勉强,手里隐约提了什么东西,“安道你留下。”

      叶琳心里隐隐泛着不安,但还是跟了上去。团长在一顶帐篷边停了脚步,叶琳认得出来这是她和江游居住的那顶。

      “团长,这是……”

      “小叶啊,”老团长脸上露出一丝为难,“江洛的事情我很遗憾,这件事情是谁都不愿意发生的,我——”

      “请您直说。”叶琳脸色有些发白,但还是挺直了腰板。

      “你也知道,团里的经济原本就紧张,如今还损失了收益最大的狮子演员,所以……”团长顿了顿,似乎很不忍心,“希望你能带着江游,另谋出路。”

      “请等一下,”叶琳有些好笑,“您是想把这次事故的成因算在我们头上吗?”

      “严格来讲,是的。”

      “您说什么?”叶琳拼命抑制着怒气不让自己当场爆发,“动物失控引起的事故并不少,难不成您认为都是驯兽员故意指使的?”

      “我顾念着马戏团的情分,所以并未索求赔偿,您却以这种蹩脚的理由逃避责任。”

      “我们走可以,但赔偿一分不能少。”

      “这并不是推卸责任,小叶。”老团长抖了抖手里用布盖住的东西,“如果当真只是偶然的‘猛兽发狂’,我当然会作出赔偿。”

      “什么意思?”

      “看看这个吧,”老团长一把掀开那团布料,下面赫然是一只廉价的笼子和一具兔子的骸骨,“动物演员杀生的后果,你应该比我清楚。”

      “怎么会……”

      “江游,还记得它么?”老团长的眼神定在一旁的男孩身上,语气低沉,“林安说见过你用这只笼子带了只兔子回来。”

      “阿游?”叶琳不可置信。

      江游在看到兔子骸骨的时候就觉得喉咙发紧,那是他有一天晚上溜到夜市上偷偷买来的,已经失踪了两三天的宠物兔。

      “你违反规定,让动物演员捕杀了活物,导致其在演出上发狂,”老团长挥着手中装着骸骨的笼子,飞扬的布料好似胜利的旗帜,“所以后果也应当由你们自行承担,团里能出钱安葬江洛已经是仁至义尽。”

      “不,不是——!”江游焦急地开口辩解,“这是我买来当宠物养的,我没想到会被——”

      “你会把自己的宠物丢进狮子笼去吗?”

      “只是打扫的时候担心被发现所以才带着它一起……狮子它平日里也不会攻击搭档,我,我也有用笼子装好它——!”

      “哦——你是指这个锁头都坏掉的笼子么?”老团长恶劣地拨了拨晃晃悠悠的塑料锁,上面隐约有着兔牙啃噬的痕迹。

      “江游,你不会天真到认为狮子可以和兔子和平共处吧?”老团长不耐烦地眯了眯眼,“一只狮子表现得再温顺,一旦尝过杀生的滋味儿,那就是茹毛饮血的野兽。”

      “这是食肉动物的本性。”

      本性。

      这仿佛是什么关键词,触发了一段久远的,他刚刚开始学习驯兽时的回忆。

      “阿游,永远记住驯兽师的四个法则。”

      “第一条,它们做了你希望的事加以奖赏,做了你不希望的事则无视。”

      “第二条,灵活运用不相容原则,它可以让你更容易达到规制动物行为的目的。”

      “第三条,永远都不是动物的错。”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

      “阿游,不要试图改变动物的本性,就像你无法让一只猫学会跳水。”

      “但是妈妈,”江游指着笔记本上“禁止动物演员杀生”的那一条有些疑惑,“这不是在改变它们的本性吗?”

      江游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母亲,而那段回忆似乎也默契地浮现在叶琳的脑海。一时间叶琳的眼神变得十分骇人,她甚至退了一步,仿佛面前的人不是她的儿子,而是某种怪物。

      江游不清楚妈妈到底联想到了什么,但那疏离恐惧的眼神直直地扎向他的心脏,带来细密的痛楚和无尽的恐慌。男孩下意识向前一步,想挥散那莫名出现的屏障:

      “妈妈,我没有——”

      “别过来!!!”叶琳歇斯底里地喊叫出声,回忆里她曾认为的童言无忌此刻如同尖刺一般如鲠在喉,她不敢思考这个孩子是否一直在无视那项极可能导致流血事件的规则。

      相信狮子和兔子能和平共处?不,绝对不是。叶琳痛苦地捂着脑袋,可怖的猜想接二连三:这孩子或许故意放出了兔子,想看看狮子到底会不会捕杀?又或者兔子的确是自己跑了出来,但他因为所谓的“不要改变本性”而冷眼旁观?还是……

      但不管是哪一种猜想都无法否认一个事实:是江游,或许还是她的儿子,造成了这场惨案。

      前不久的变故消耗了叶琳大部分的精神,如今更难以接受的事实更是毫不留情地将她的大脑搅成了一团浆糊,恍惚间她看见那还未脱离生长期的孩子——不,应当是怪物——竟然还在试图靠近她。厌恶恐慌一齐涌上心头,她做出了最本能的防御。

      对于江游而言,那一天的记忆止于一声脆响和迅速麻木的半张脸。

      那天过后叶琳毫无意外地病倒了,老团长本想就此将他们扔在医院自生自灭,但遭到了安道的强烈阻挠:

      “您难道认为一个孩子和一个生病的大人能在陌生城市里身无分文地存活下来吗?这是在谋杀!”

      “别说的这样难听,我会把这些年的工资结算给他们的。犯下这种过错,哪怕是你,我也是一样的做法。”

      “是吗?”安道好气又好笑,“那您还真是个合格的父亲。”

      “别这样和我说话,没有我你根本活不到今天。”

      “没有我,这马戏团更活不到今天,”安道毫不退让,“如果您执意抛下他们,那我也一起留下。”

      “谁给马戏团带来的收益最大您比我更清楚。”

      “……”老团长沉默了半晌还是妥协了,“推迟行程可以,但他们不能一点事情都不做。叶琳暂且不提,江游连驯兽都做不好,他还能做什么?”

      “这点不用您操心,”安道皱了皱眉,“我会教他杂技。”

      这场不算愉快的谈话总算结束,安道走出楼梯间,远远便看见了江游的身影。

      男孩正站在病房门外,手搭在门把上却没有推开门。他微微侧着身体,似乎在试图隐藏自己,却又小心地靠上房门那条窄窄的玻璃向里看,露出还红肿着的半张脸。他就保持着那样的姿势,似乎感受不到累,又似乎是害怕别人注意到自己而不敢移动。

      安道的招呼就这样堵在了喉咙里,先前的江游虽说也不是多么活泼的类型,但终究掩藏不住小孩子的朝气,哪里会这般小心翼翼。

      安道沉默着走了过去,轻轻拍了拍江游的肩膀,却仿佛吓到了男孩引得他一激灵。安道急忙安抚,看着江游被绷带和红肿占据的脸心里微微泛着苦:

      “怎么就这样站在这里?”

      “抱歉……您是来看妈妈的吗?”江游有些局促地向旁边迈了一步,为安道让出空间。

      “别道歉啊,”安道尽可能地放柔声音,“我们一起进去看看吧。”

      “……”江游有些踯躅,似乎想要拒绝,但又看了一眼病房内似乎正在熟睡的母亲还是点了点头。

      房门打开的一瞬间江游有些瑟缩,下意识把自己藏在了安道身后,青年顿了顿,还是帮忙把男孩藏得更严实了些。还未等他们走到床边,叶琳便似有所感地睁开了眼睛。

      “感觉好些了吗叶琳姐?”

      “……”叶琳没有答话,只是维持着平躺的姿势看着天花板,眼睛里没有一丝神采。

      过了半晌她似乎才接收到某种信号转过头,看到安道的同时也看到了偷偷看向她的孩子。

      和叶琳对上视线的瞬间江游浑身僵了僵,但还是鼓起勇气没有收回视线,紧张地捕捉着母亲脸上可能出现的任何表情。

      叶琳还带着丝刚从睡梦中醒来的恍惚,她定定地瞧着江游,思绪却好像飘到了很远的地方。半晌她笑了,是江游很久没见过的温暖的笑。

      母亲正在对自己笑,这一认知让男孩眼眶一酸,放过了被自己蹂躏的满是褶皱的衣角,向母亲的方向迈开步子。

      但在他迈出第一步后,仿佛触碰到了什么开关,叶琳的表情开始急剧变化,惊醒疑惑愤怒恐惧的转变顷刻完成,随即便是歇斯底里的怒吼:

      “滚开!不要靠近我!!!”

      待安道再次找到江游时,男孩正躲在门后,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剧烈地发着抖,嘴里拼命吐着破碎的音节。青年凑得很近才听清楚那是什么:

      “对不起……对不起……”

      那之后不久,叶琳的身体开始急剧恶化,很快便撒手人寰。那一天江游躲在打开的门后,愣愣地看着盖上白布的母亲被推了出来。

      那一年,江游15岁。

      叶琳去世后,安道带着江游返回了马戏团,开始教他杂技。经历过这些事的男孩愈发沉默寡言,但安道能感受到他有好好听他的话,练习也很刻苦。似乎是想报答他,又似乎是想忽略某些事。这期间青年隐约能察觉到其他成员对于江游的恶意,但大多被他挡了回去,在他的影响下大多数人尽管依旧有所不满,但至少表面上说得过去。

      随着时间推移,大家似乎逐渐淡忘了这件事,日子也逐渐安稳下来,让安道稍稍松了口气。

      但事实很快证明,这不过是表面的假象。

      正值端午,马戏团在节日的影响下氛围也是久违的放松,甚至集资买了粽子来分。
      安道捞了两个粽子,回应了几个成员的招呼便出了帐篷,向训练场地的方向走去。

      送个粽子,顺便和徒弟一起排练晚上的节目——安道勾着缠在粽子上的细绳这样想着,却一下子捕捉到不远处一个一闪而过的身影。

      那人速度很快,但安道还是认出了他:林安,是名驯兽师,也是曾经江洛的徒弟。
      是来打扫笼舍的吗?安道这样想着,脚下突然踩到了什么东西。青年将它捡了起来,是个纸盒,上面有“图钉”的字样。

      “林安掉的吗?但怎么……”安道有点疑惑,但很快一股强烈的不安袭上心头,让他不由得跑了起来。

      在远远看到江游的身影时安道松了口气,少年似乎正要换鞋,却又不知道为什么有些犹豫。青年急忙出声阻止:

      “等一下!先别换!”

      少年的脚还是踩了进去,平淡的表情让安道一时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疑心过重,但那在站起来时抽搐一瞬的膝盖还是戳穿了江游的伪装。安道几步跑过去,一把将江游按在凳子上,脱下鞋子的一瞬间几枚图钉掉了出来,隐约带了丝红。

      看到图钉的一瞬间无名火涌上青年心头,质问已然涌上舌尖,但在看到江游的表情时便再也吐不出来。

      不知何时少年的眼下积了浓浓的一层黑眼圈,眉眼间隐隐透着疲惫,他抿着唇,似乎在犹豫该说些什么,但最终仍然只是一声细如蚊蚋的“对不起”。

      “……把你的对不起给我收起来。”安道的声音难得透了丝恶狠狠,一把背起少年就去了医院。

      处理完伤口,江游坐在凳子上看着缴费回来的安道,刚想说些什么就被堵了回来:

      “少道歉。”

      “……好。”

      江游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只得放任自己发着呆,但思绪在神游的前一刻被一只晃晃悠悠的玻璃瓶拽了回来。

      “端午礼物。”

      江游看着那枚小巧的玻璃瓶愣了愣,随后小心地把它捧入了手心,细细地摩挲着上面的纹路。

      是“江”。

      “本来想晚些送给你的,”安道瘪了瘪嘴,晃了晃另一只手上玻璃瓶,“这一个等到你长大了,找到喜欢的姑娘来找师父我要。”

      “哪有可能……”

      “别妄自菲薄,”安道揉了把少年的脑袋,“不要过于苛责自己,你是个很好的孩子。”

      “你的人生还很长,稍微对它抱有期待吧。”

      “……谢谢,”江游顿了顿,还是吐出了那个字眼,“师父。”

      回去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湿润的空气裹挟了草木清香格外好闻。江游趴在安道的背上,感受微凉的气流拂过耳边,仿若一个轻柔的吻。

      “阿游,等过段时间我们就离开马戏团。”安道突然开了口,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没关系吗?”

      感受到背上男孩无意识收紧的胳膊,青年笑嘻嘻地将他向上颠了颠:“可别小看你师父,只要你能想得到,就没有我不会的。”

      他既然当初能让奄奄一息的马戏团重获新生,那如今也一定能闯出一番名堂。

      “我保证,我们会过上很好的生活。”

      为什么要为他做到这个地步呢?他真的可以接受这份好意吗?他这种葬送了父母人生的人,有资格过上好的生活吗?

      江游将脸埋进青年的颈窝,竭力忽视掉那些在脑海里纠缠打架的念头,轻轻应了声“好”。

      但现实显然不想让江游蒙混过关,亲手献上了血淋淋的答案。

      那天很热,空气似乎都在高温的压迫下融化变形,将能触碰到的一切生灵困在这巨大的火炉中,没泄露出半分呻吟。

      火炉挡位很大,远远大过火圈的第三档,顷刻间便将整个马戏团吞噬。人们慌乱痛苦的呜咽,帐篷濒临倒塌的吱呀声响和动物演员绝望的嘶鸣统统被高温炼化,不分你我地融合在一起,最后被一堵厚重的火墙与外界隔绝开来。

      在脆弱的骨架再也支撑不起燃着火的布料解体的前一刻,江游被安道用力地推了出去。少年想将师父一同拉出来,却只来得及拽住青年袖口的金属扣,金属扣又很快在巨大的推力作用下脱离手心,徒然留下一道狭长的血痕。

      方才还通畅的出口已然被倒塌的帐篷彻底堵死,隐约传出皮肉灼烧的呲呲声响。江游的脑袋嗡嗡作响,一时听不见周围的任何声音。明明热浪将面皮灼烧得隐隐作痛,关节却仿佛被坚冰封印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愈发猛烈的火势一点点将帐篷吞噬。

      师父……还在里面。

      坚硬的石子用力地嵌进手心,仿若方才脱手的金属扣。

      那个约定好一起离开马戏团,过上好生活的师父,还在里面。

      疼痛姗姗来迟,指节在刺激下动了动。

      师父他,还在里面。

      坚冰终于抵挡不住炽热的火焰化成一滩水渍,江游挣扎着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就要冲向已然没了模样的帐篷。

      少年感受到有什么力量作用在他的胳膊和肚子,但他一概无视,只管用力甩开阻碍他前进的一切,他的眼里只有那顶帐篷,那顶吞噬了师父的帐篷。

      但那力量逐渐加大,甚至蔓延上他的下肢和背部,终于少年再敌不过,被狠狠压制在地面上,动弹不得。

      “你疯了?!”听力在逐渐恢复,似乎有谁在不耐地嚷。

      “师父,师父还在里面……”

      “别傻了!是个人在里面早就烧成灰了!”

      不会,不会……江游不自主地摇着头,似乎有什么液体淌过滚烫的面皮,激起一片诡异的冰凉。

      “师父……师父……”少年喃喃着,终于在再一次暴起反抗却被牢牢压制的一刻全盘崩溃,歇斯底里地嚎啕出声:

      “师父——!!!”

      眼前的场景逐渐扭曲虚化,灼人的火焰也不知何时隐匿踪迹,束缚在周身的力量也一同退去,待江游再次睁开眼,只剩下自己和一片虚空。

      江游没有起身,只是木木地看着空无一物的前方,感受泪水逐渐干涸。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出现了一道黑影。其主人慢慢接近江游,随后在少年身前蹲了下来。

      衣领被那人用力提起,江游看清了那人的模样——是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江游。”那人开了口,声音里透着浓浓的厌恶。

      “你的本性,是什么?”

      话音未落,江游只觉自己被狠狠一推,紧接着便被失重感重重包裹,仿佛在无穷尽的黑暗中自由落体——

      “——!!!”少年浑身一抖,睁开了眼睛。心脏还在抽搐着发疼,带着全身沁出一层冷汗。江游喘了口气,觉得有些闷。
      这场梦境实在过于真实,江游一时不能从其中脱身,手指下意识向旁边摸索却受到了阻力,他眨了眨眼,才意识到自己正被谁抱在怀里。

      “……醒了吗?”宜芷感受到怀里人的动作睁开了眼,轻轻揉了揉少年的头发,“我去拿杯水——”

      宜芷还未完全起身便被一股力道重新压了回去,江游的胳膊正死死地箍着他的腰,用力之大仿佛下一秒他就要消失不见,青年甚至能感受到隐隐的疼。

      宜芷顿了顿,在感受到少年的颤抖后叹了口气,放松身体将他搂得更紧了些。

      “别走。”江游的脸埋在宜芷的颈窝,声音显得闷闷的。

      “嗯,我不走,”宜芷温声应着,感受到对方似乎在忍耐着什么便拍了拍他的背,“想哭就哭出来。”

      江游的身体微微一僵,仿佛带着被戳穿的难为情半晌没再说话。但很快宜芷就感受脖颈处逐渐清晰的湿润感和明显加强的颤抖。

      少年的呜咽声一开始很小,似乎在顾忌着什么有所压抑,但青年的一句耳语便轻松击溃了他的防线。他开始放声痛哭,仿佛要将郁结在心中的块垒全数吐出。

      宜芷用力搂着江游,就如江游搂着他。青年轻声安慰着少年,一遍又一遍。

      “已经没事了。”

      “都过去了。”

      天空逐渐染上一层淡淡的蓝,隐隐透着温暖的粉橙色,温柔地向屋内倾洒着光线,悉数落上少年的发梢,似是安抚。

      虽然还是春季,夜游酒吧门前的那棵香樟树已然枝叶繁茂——不如说它一向如此。椭圆形的叶片彼此互生,幽幽的香气穿梭在缝隙之间,宛若针线将层层叠叠的叶片编织成圆球状的树冠,罩子一般藏住了正骑在枝丫上的少年。

      江游吸了一口樟树特有的香气,弯下腰抱住身前的枝丫,脸颊轻轻贴上粗粝的树皮,眼睛寻着藏在叶片间勺状的黄绿小花。
      快要到酒吧的营业时间,但江游不太想下去。头脑还未从大哭导致的混沌中彻底脱离出来。江游说不清自己现在的心情,每当这时候他就很想爬树。将自己藏进树冠,抱住枝丫,这能让他很快平静下来。

      “阿游?”熟悉的声音在唤他的名字,透过叶片缝隙,江游看见了宜芷的身影。
      江游本想直接下树,抬头的瞬间却被某种温柔灿烂的色彩吸引了目光,那颜色似乎又有某种能力,让他莫名雀跃。

      于是少年改变了主意,脚钩紧枝丫,上半身流畅地落下探出树冠,向宜芷伸出手:

      “一起来吗,师父。”

      柔和的淡粉和浅蓝占据了整片天空,中间由一层紫色充当过渡带,和谐地晕染着,仿若果味的软糖逐渐化在舌尖,味道随着时间推移也愈发浓郁。忽地,仿若谁打翻了颜料盒,温柔的颜色混了丝艳丽,不多时便充分的融合在一起,留下热烈的橙红色,火焰般熊熊燃烧着。鲜艳的颜色似乎昭示着它的永恒,但仅仅是一个不留神,它就转身躲进了黑色的幕布,方才色彩的变换仿若只是一场梦。

      “好看吧?”江游晃悠着腿,喝了一口易拉罐里的汽水。

      “好看,不愧是阿游。”宜芷笑了笑,用自己的易拉罐碰了碰江游的。

      “啊时间到了。”江游看了眼表准备下树,却被宜芷拦住。

      “今天休息,”宜芷吐了吐舌头,“我又不是可怕到压榨家人的资本家。”

      “……好。”江游收了动作,换了个姿势,和青年面对面。

      气氛在这句话后陷入了沉默,一时只留下微风吹动叶子的窸窣声和汽水碰撞易拉罐发出的闷响。

      “师父,”少年率先打破了沉默,“我有话想和您说。”

      “说吧,我听着。”

      宜芷倚靠着树干,静静地听着江游的讲述,手里握着快要见底的易拉罐。

      待易拉罐从冰凉变为常温,江游也说完了最后一个字。少年抿了抿唇,神情隐藏在阴影里看不大清:

      “我想了很久,果然还是想把这些事告诉您,”少年的声音漏了丝紧张,“师父将我划为‘家人’……所以我想让您知道我的全部,如果师父能接纳这样的我——”

      “怎样的?”

      “……恶劣的。”

      宜芷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把江游的脑袋。

      “阿游对自己的定位偏差太大了。”

      “阿游是个很好的孩子,你和我们生活了三年,我想我有立场这样说。”

      “就用实验举例吧,”宜芷晃了晃彻底空了的易拉罐,“一个实验结果的出现是由多种因素共同导致的。”

      “所以不要不管不顾把一切都揽到自己头上,也不要时刻把十字架绑在身上。”

      街边的路灯倏地亮了起来,照亮了罩子一般的树冠和里面的二人。青年眸子微弯看向垂着头的少年,似乎没注意到落在阴影里的水滴。

      “别太苛责自己,你是个好孩子,也是我们的家人。”

      “……谢谢师父。”风刮得大了些,牵起一片窸窣声,掩盖了少年话语中隐隐的哭腔。

      你可以拥有未来。这根他自15岁那年一直埋在心里的刺终于得以拔出,让他怎能不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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