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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   第七章 偷偷传阅手抄本

      高一年级开学之后,洪若晨和朱东峰仍在一个班,刘杏芳也在这个班。这是班主任王老师坚持的,他要把这个班带到高中毕业。原来四十多人的班上有十七八个同学没有来上高中,空出来的名额就由其他班调剂而来。
      若晨仍当学习委员,东峰当班长,杏芳仍是文娱委员。云阳中学对他们来说都不是新鲜的。因为不新鲜,他们很快就投入到了学习之中。
      若晨到学校报到时就见到了东峰,这让她放下心来。如果没有在报到时见到他,她会去南塘大队找他的。暑假里,她听同学王美美说朱东峰不会来上高中了。她说不可能。“他成绩那么好,他父亲又是大队书记,他没理由不上学。”
      她心里的话是,虽然她对他跟刘杏芳一起演节目有看法,生闷气,但他不至于不把不想上学的事情告诉她。这么大的事,他不可能不说。“他带我去看江豚,分明在乎我!”
      若晨率真,心里存不住话,有什么情绪都表现在脸上。她问东峰:“黄亚明顶职去了,他跟王美美说你也不准备上高中了?”
      一个暑假下来,东峰瘦了一圈,皮肤黑了,但显得更精神。他的眼神是明亮而有力的。他调皮地说:“我想过不上高中。但我不是来了?有你做我的同学,我怎么会不来?那照相馆橱窗里的照片我还没有看够呢!”
      领取初中毕业证的那天,东峰去镇照相馆取家里的全家福,偶然看到照相馆当街的玻璃橱窗里,挂着一张若晨的放大的单人照,黑白的。若晨的照片和一排美人照片挂在一起,照片上的若晨看着他笑,看着行人笑,她的眼睛就像星辰一样明亮,东峰觉得那排美人照中,若晨是最漂亮的,也是年龄最小的。
      东峰说的话,若晨爱听,听得她脸红了。她说:“你怎么也看见我的照片了?我本想跟你说的,还没好意思开口。”
      “我是在取我家的全家福时,在照相馆看到的。照得真好。有你做我的同学真好。”东峰由衷地说。
      东峰说有若晨做自己的同学真好,是发自内心的。也是一一语双关的话。父亲说过,只有高中毕业,才有机会推荐为工农兵大学生,而要成为工农兵大学生,就必须有若晨父亲——公社书记的推荐。当然,他不能说出父亲的企图,说出自己的私心,这样,若晨会轻看他,认为他功利,认为他自私。他骨子里是自卑的。他决心好发珍惜两年的学习时间,把书读好,用成绩说话。他想的是,若晨也一定会成为工农兵大学生,公社书记不会亏了自家的女儿。他们要是又成了同学,在北京,或在上海,或在武汉,或在长沙的大学校园里,他们一起读书,一起漫步,一起说悄悄话,那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啊!
      若晨经过一个暑假,又长高了,胸部悄无声息地鼓起来了,像藏着两只刚出笼的馒头似的。她出落得更加漂亮,她的酒窝似乎更会笑了,不说话时都含着笑意。东峰的话,让若晨的心湖有潮水荡漾。她脸红了。她对东峰有种心动的感觉,有异样的感觉。这种感觉不知道什么时候有的,或许是刚开始同桌时就有,或许是在频繁的接触中,或许是学农那次被蛇缠住、东峰不顾安危地出手施救,或许是一块骑自行车去看江豚,或许是那次东峰悄悄地握紧她的手。
      一个假期显得漫长。她想东峰无数遍,在闲来逛街途经学校门口的时候想他,在做暑假作业的时候想他,在翻阅那本《少年维特之烦恼》的时候想他。她想自己是不是那个不争气的绿蒂?她想到歌德写的那句诗:“青年男子哪个不善钟情?妙龄女子哪个不善怀春?”
      她想,她想他的时候他又在做什么呢?是不是到田里劳动去了?是不是正在山上砍柴?是不是在河坝边上割猪草?是不是可以像她一样在看书呢?“他会想我吗?”她问自己。总之,想他是一件快乐的事情。
      若晨开始心神不宁,像小鹿一样乱撞。她知道自己变了。她时常满脸通红,心跳加速,有时候嘴唇会突然微微地抖动。
      然而,她又想到东峰跟刘杏芳在一个大队,在上下屋场,他们会不会一起去砍柴?一起去割猪草?他们会不会在一起又表演什么节目吧。一想到杏芳,她的情绪又低落下来。她在心里赌气地说:“不理你了,朱东峰!”

      洪若晨下面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叫洪若曦,一个叫洪若男。若曦和她,从名字就可以看出她们都是在早晨出生的。到生第三个,本希望生个儿子,结果生的仍是女儿,就取名若男,把女孩当男孩养。若晨母亲还想生一个,但洪伯军说算了,生女生男一个样。妻子生若男时,大出血,不是输血及时,差点要了命。洪伯军不敢让妻子再生了。就像大江大河是无垠大地的礼物,星星和月亮是茫茫宇宙的礼物,五千年的美妙文章是悠久历史的礼物,他以为三个女儿,是上天赐给他和妻子最好的礼物。他知足了。
      洪伯军二十三岁就当了云阳公社书记,当了十多年了。他出身于一个革命家庭,这是他后来才知道的。他的父亲母亲都是地下党的交通员,都被国民党特务枪杀了。1949年,镇守长沙的程潜和陈明仁将军通电起义,宣布湖南和平解放。在起义成功的背后,有湖南地下党谋划的功劳。洪伯军的父亲母亲作为地下党交通员,是在通电起义之前,被派去给逼近湖南的四野部队送信。他的父亲母亲是一同去的,夫妻俩以去武汉省亲为掩护。信送到了,四野部队加快了向湖南的进军,形成压迫之势。但送信的洪伯军的父亲母亲回到长沙,被国民党中统长沙站的特务盘问时,发现了身份,乱枪打死了他们。
      一对为湖南和平起义作出贡献的革命夫妻就这样牺牲,牺牲在革命胜利的前夜,牺牲在黎明到来的时候。他们留下了儿女三人,大的是女儿,老二是儿子洪伯军,老三是女儿。洪伯军的姐姐会读书,后来考入了北京大学,留在了北京,并跟一个大学教授结了婚,生下一个女儿。姐姐有副好嗓子,在抗美援朝的热潮中,从大学直接加入部队文工团,到朝鲜进行战地慰问演出。在一次演出时,突遭敌机轰炸,一块弹片击中了姐姐的头部,无法取出,就此落下伤残,一到冬天头就疼得厉害。她不能再唱歌了,转业回到北大,做了图书管理员。姐夫管不住自己的嘴,大鸣大放,于1958年被划为□□,下放到甘肃农场。姐姐跑了几次甘肃,跑不动了,于1964年去世,留下女儿薛娟娟。她去世这一年,娟娟刚上中央音乐学院,毕业后正是如火如荼的□□大串联,工作没着落了,与她相恋的男友又另攀高枝,离她而去。娟娟孤身一人,情绪低落。舅舅洪伯军一直记挂着这位侄女,找到北京,将侄女带回临水,安排在云阳中学当音乐老师。
      洪伯军自己,没有因为父母的惨死而放弃学业,他的父母是以开旅馆为掩护的地下交通员,既为地下党赚取经费,而自己也有一些积蓄。他和姐姐、妹妹都是靠这些积蓄完成学业的。洪伯军从长沙第一师范毕业后,他父亲的上级周平华找到他,把他带到临水县。父亲上级已被任命为临水县委书记,他让洪伯军做秘书。
      周平华负有照看老战友的儿女、革命烈士后代的职责,他有意培养洪伯军。1960年,周平华调地区任副专员,他没带洪伯军去,而是安排23岁的洪伯军任云阳公社的党委书记。他看好自己的秘书,有意栽培他从政。
      按理,出身革命烈士家庭的洪伯军早应提拔了,但是因为当年提携他的周平华在专员任上被打成□□,已被靠边站,作为□□秘书的洪伯军,就只能一直在公社书记的位置上呆着。县革委会主任不想让他上,也不敢让他下,因为□□被起用的事情常常发生,万一哪一天周平华又复出了呢!
      洪伯军的妹妹洪小菲比洪伯军晚几年从长沙第一师范毕业,她在长沙城区的一所小学当老师,教书育人,相夫教子,平平凡凡,没有大的起落。洪伯军的妻子,是妹妹的同学,是当年的班花,妹妹将班花介绍给了自己的哥哥。那是一个崇尚英雄的时代,能嫁给革命烈士的后代,对于女同学来说是莫大的光荣。

      洪伯军出生在革命者的家庭,从小受父母影响,在□□下担惊受怕,让他的性格变得谨小慎微,为大义挺身而出,敢于牺牲自己,又让他深深懂得担当的意义。父亲的上级周平华把他引上革命道路之后,他的血脉里就流淌革命激情,他暗下决心,要把一切都献给党的事业,献给国家。到云阳公社当书记开始,他就发誓要做一番事业。他的足迹踏遍了云阳的山山水水,他寻找改变这块贫穷土地的良方。然而十数年过去,云阳比以前更穷了,很多男人讨不上媳妇,闹春荒的农户越来越多。
      他苦闷、彷徨。他紧跟毛主席,紧跟党,紧跟县革委,常常半夜起来听毛主席最高指示的传达,然后又不折不扣地执行,对每一场运动都尽心尽力地投入。执行和投入,并没有给他主政的这片山水带来改变,山还是那山,水还是那水。贫困的人们,依旧一辈辈地被钉在这大河大山的阴翳之间。贫瘠的土地上,年年种,年年歉收,血一把汗一把,换来肚子填不饱。
      贫困的人们,一生都在这让人心酸的水田山地间穿行,弓着腰,有的扛着锄头耙头,有的拿着镰刀,有的拉着老牛,有的空着两只手,从一间间破旧的泥土房舍里走出来。他们都越来越老,走得一个比一个慢。有个最慢的老农,像是再也走不动了,每一步都像是跌倒前的最后一步,可他还是一步步向前走着。许多年之后,他仍旧从一间破泥屋里走出来,仍旧是这副佝偻的样子。或许,是换了一个人在行走,而那灰茫茫的衣衫,却像世袭一样被挂在每一具枯槁的身体上。
      贫困的人们,就像田地一样听天由命,就像田地里年年丰收却年年歉收的庄稼一样,耗尽贫乏而干瘪的一生。多么可怜的农民!等着风霜的欺身,等着雨雪的摧残。他们难道就是自生自灭的命吗?天天听“最高指示”,竖着羸弱的脑袋,衣着褴褛。多么可怜的模样!
      北风呼呼的冬天又来了,洪伯军在自己家里听上小学的女儿若男在火炉旁背诵《卖火柴的小女孩》:

      小女孩赤着脚,一双小脚冻得红一块青一块的,她的旧围裙里兜着许多火柴,手里还拿着一把。这一天,谁也没有买她一根火柴,谁也没给她一个钱。

      女儿没背完,他就落泪了。哥本哈根的女孩冻死了,而他的公社呢?他想到有很多赤着脚冻着脚的小女孩,他无法给他们一个钱取暖。很多年以后,洪伯军已官至省级干部了,他都会想到十岁的女儿背诵《卖火柴的小女孩》的情形。留得童儿雏凤声,一切记忆永远与人心同在!
      他想他是失职了,可是他又错在哪里呢?上面信誓旦旦,说人民公社可这桥梁可直通共产主义,可共产主义好似越来越遥远了。他迷茫,无措。就是那一次,大女儿若晨背个书包从外面进门,看到了他的眼睛潮湿,他赶紧背个脸去。若晨上初中了,这几个孩子,没让他和妻子操什么心,个个好学上进,这是他最满意的。上小学有妻子管着,妻子是小学老师;读初中有当音乐老师的侄女管着,他也放心。他的精力都花在公社的事情上。一切烦恼都来自公社的事情上。可是,他的烦恼又向何人诉说呢?
      有一次,他借开会的机会去省里的五七干校,看望正在劳动的老领导周平华,想跟周平华倒倒苦水,说说困惑。周平华打断他,不跟他谈形势,只问农业生产情况,问全公社出栏多少头猪,要他把精力多用在促生产上。
      “抓革命,促生产。这话是毛主席说的。促生产是目的,一切革命都需要服务这个目的。”周平华说。
      在十八个大队书记中,他对南塘大队朱世明印象最好,这个憨厚的人,不唱革命高调,栽树木,修水库,扎扎实实做了些“促生产”的好事情。“要是全公社多几个像朱世明这样抓生产的人就好了。”他常常这样感叹。副书记程为宝几次提出朱世明是阶级异已分子,要撤换他,都被他压住了。自从知道朱世明的儿子朱东峰在大女儿被蛇缠住时紧急出手相救,他对朱世明更高看了一份。“他教育出了一个好儿子!朱家的门风好,父子都是一个好德性。”

      严格地说,洪伯军是一个容易动感情的人,也是一个开朗的人。他生来就是要为一个充满激情的事业而奋斗的。当年父亲母亲被害时,哭得死去活来,他甚至找了把菜刀要去报仇,是姐姐拖住了他。参加革命工作后,政治运动不断洗礼,让他用理性的外壳把自己包藏起来。他不是平民群众,他是党的人,他必须显得冷静。他只能这样,温和而严肃,老成而持重。□□如火如荼,高亢入云,他不能在继续革命里掉了队。如果掉了队,他的幸福家庭怎么办?他的公社社员怎么办?有他在,他的公社不会有大的风浪。
      而他的大女儿若晨,外表像他的妻子,而骨子里,若晨像他,开朗活泼,易动感情,常常看小说而为小说里的人物命运而流泪。有一次若晨读《钢铁上怎样炼成的》,她竟为冬妮娅最后没有跟保尔·柯察金走到一起而叹息饮泣,他的妻子在一旁说:“若晨啊,你真是替古人担忧呢!”
      “这孩子不会像林黛玉一样多愁善感吧。”妻子忧心地说。
      “应该是真性情呢。”洪伯军说。他从女儿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善良的影子。

      生于公社书记的家庭,让若晨有一种生来的优越。她的童年和少年,是无忧无虑的。别人家的孩子要为吃饱肚子奔波,要为穿一件新衣服哭求,而她不要。父亲母亲都有工资,足以养活三个孩子。她们家有别人羡慕的三大件:父母手腕上的手表,房间里的缝纫机,一辆自行车。因为是公社书记的女儿,她出门的时候,有人给她笑脸,有人主动跟她打招呼。
      没有苦难生活的经历,没有人情世故的烦恼,她天不怕地不怕,性格单纯。她有几个要好的女同学,这几个女同学都是她的童年玩伴,比如隔壁的王美美、李文玉,她们一起上小学,一起读初中,又一起上高中,而且都在一个班。她没有更多的朋友,她的心思在读书上。自从上初中与朱东峰同桌之后,她不知道这个男同学身上的什么吸引了她,她对他有种亲近感。她不会看重是乡下的还是城里的,她没有这个概念,她也不允许别人有。一次,李文玉跟她说,王老师怎么让朱东峰当班长呢?一个乡下人。她不高兴地说,乡下人怎么了?我们的成绩有乡下人成绩好吗?她把朱东峰视为最好的同学,最要好的朋友。她把自己家的自行车骑出去,就是要在看江豚的时候,让东峰学骑自行车。她想着他。现在,朱东峰来上学了,虽然不再与她同桌,但仍然在一个班,她时时刻刻可以看到他。她是学习委员,与朱东峰同属班委会的,她有机会跟他说话。
      有一天,朱东峰主动借书给她,递给她一个手抄本,说:“这是《第二次握手》。”
      “这是哪里找来的宝贝?你不会还有什么《少女之心》吧?”若晨说完这话,脸竟然红了。
      “只有这一本。我跟大队的知青姐姐借的。你说的《少女之心》,我真没有。”东峰一脸无辜地说。他听说过《少女之心》,是手抄本的黄色小说,他不好意思也根本不敢跟知青姐姐去借。有几个知青姐姐住在大队部,她们知道东峰是大队书记的儿子,又喜欢看书,就借书给他看。他想的是,她们或许压根就没有《少女之心》。他知道,即便被老师收缴《第二次握手》,顶多是批评教育,而传阅《少女之心》,那可是犯严重错误的事。他不能犯错误。
      “我是开玩笑的,你别认真。”若晨见东峰局促不安的窘态,更觉得东峰的真诚可爱。
      后来,东峰又借给她《李宗仁夫人郭德洁》和《梅花党》。不过,《梅花党》已残缺不全,没有结尾。
      读手抄本,读禁书,是他们两人之间的秘密。他们不是同桌了,不能在课堂里用笔你写一句我写一句地交流,他们只能课后去学校的操场,或去校外的草地上。他们去得最多的地方是校外的草地上,中午吃完饭就可以去,有一两个小时的时间。绿茵茵的草地上,生长着野花,很美。他们两人盘腿而坐,凭风轻拂,你说一个《梅花党》的结尾,我说一个结尾,其味幽幽,其情暖暖,其意绵绵。
      读手抄本,读禁书,是那个时代的中国少年和青年相互之间的秘密,是他们的标记。今天一本,明天一本,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如同涓涓溪水,汇成江河湖海,在工厂,在农村,在学校,大家悄悄地传递着。这也是那个时代的秘密,是黑夜里的光明,是藏在云层里的彩虹。从那个时代过来的人,谁没守护过这种隐秘?

      若晨知道凭东峰的聪明,应付期中和期末考试不成问题,读课本里的东西不能满足他的渴求,就从表姐那里拿书给他看。她开玩笑说:“我的书都有结尾,不用猜。”
      1975年的春节,东峰读完了若晨借给他的《神曲》。那年春节,大雪落江南,满世界一片白色,山路上只有几个拜年的人像笨拙的北极熊一样艰难行进,更增添了大地的寂静。弟弟妹妹在火炉边做寒假作业,他就在火炉边看《神曲》。他匆匆读完一遍,又细读一遍。他把书中的一些好句子抄下来,很多年以后,在历经人生的很多艰辛之后,他会不自觉地想到但丁在《神曲》中的感慨:“别人家的面包味道多么咸,走上走下别人家的楼梯,是多么艰难。”
      《神曲》为少年东峰打开了一扇奇妙世界的窗户。他记得小时候爷爷让他背《三字经》,起句就说“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而《神曲》说人生来就有原罪,人生是一个赎罪的过程。《神曲》说“在人生的中途,我发现我已经迷失了正道,走进了一座幽暗的森林。”东峰就想,我是从人生的开始,就找到了正路,我走进了一座色彩斑斓的森林,像幽灵般潜行于林间,轻轻拨开挡路的树枝,不让脚步发出一点声响,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还书给若晨的时候,是一个早春的日子,有一点微寒。那一天,东峰对她说:“《神曲》就是中国的《西游记》,《西游记》告诉我们的是神仙鬼怪的佛教世界,宣扬佛教信仰;《神曲》则为我们描述有地狱、炼狱和天堂的基督教世界,宣扬基督教信仰。所以它们都是信仰之书。”
      “我看《西游记》的时候,我娘问我唐僧为什么经历九九八十一难也要去西天取经,我说只有取回了经,才能成为佛,唐僧想成为佛。我娘说是信仰。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信仰,信仰能鼓舞人不畏艰难,一路向前。而《神曲》告诉我们的也是信仰,不过我觉得它夸大了基督教的作用,它说人要走向至真、至美、至善,就要信仰基督教。”若晨说。
      “但丁借《神曲》夸大和美化基督教,我感觉他是对当时的政治不满,借《神曲》来发泄,以寄托他的理想。就像吴承恩借《西游记》反讽明朝的现实,但丁因贪污和反教皇的罪名,被判永久流放,他有不平之气。”东峰说。
      “应该是的,但丁要把他在官场上的不得志一吐为快,这跟中国古代的文人一样,要讽刺现实。从这点看,《神曲》太博大了。”若晨说。
      “当然。《神曲》就是中国版的《十万个为什么》,里面涵盖的知识太多了。”东峰说,“但丁在跟维吉尔和贝雅特丽齐的旅途中,一次又一次地向这两位导师发问,不断地与形形色色的灵魂攀谈,内容涉及天文地理、哲学神性、人性和神性、信仰和真理,无所不包。《神曲》里的但丁上天入地的旅程,简直是一次认知之旅,思想之旅。”东峰由衷地赞叹。
      “我更看重这是一部爱情之书。这部书,是但丁献给心爱的女友贝雅特丽齐的庄严颂歌。”若晨说。
      “可是,贝雅特丽齐在二十岁的时候,就嫁给了一个叫巴尔迪的男人,这让但丁心碎。更让他悲伤的是,贝雅特丽齐竟在二十五岁的时候死于瘟疫。那场可怕的瘟疫!”东峰遗憾地说。
      “这不妨碍但丁的爱,不妨碍他的一往深情。他写《神曲》的目的,是把心爱的人举上天国,让她成为拯救者,成为神圣的存在。这种柏拉图式的精神之爱,原来这么美好!”若晨说。
      “那么说,贝雅特丽齐是但丁的信仰?”
      “我认为贝雅特丽齐是爱和美的化身。”
      两个高中生,一个少男一个少女,他们对《神曲》的讨论已近深刻。正是这些书,携带着和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情感、气质和精神,秘密地完成对他们的启蒙和塑造。他们在朦朦胧胧中开始了对人生的思考,对爱情的憧憬,对信仰的追求。
      这就像游子在下雨天一头闯进异乡的城市,沾了一身的雨水,泥土,呼吸了空气中湿润的味道,还夹杂着泥土的腥气,与陌生的人们渐渐相识,与他人的生命交织切入,伴随着另一种生命的节奏,开始重塑自己的生活秩序。

      转眼进入10月,天气出奇地好,蓝蓝的天,又高又远,好像天地都开阔起来。阳光软软的,风儿轻轻的,有微微的凉意,却是刚刚好。10月17日,洪家喜事降临。洪伯军被宣布任临水县革委会第一副主任。上面说洪伯军政治觉悟高,能力水平强,早就应该提拔了。其实洪伯军心里清楚,真正的原因是他的老领导周平华从五七干校出来了,被结合进了地区革委会的班子,任第一副主任。妻子感叹地说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啊!
      洪伯军去县里走马上任,当然要带家属去。“我能不去吗?我在云阳把高中念完。”若晨说。她央求母亲。她心里既为父亲高兴,又感到有种莫名的失落。
      “县城有县一中,条件比云阳好。再说,我们都去了,你两个妹妹也去了,你这里一个人,谁给你做伴,谁给你做饭吃呢?”母亲不解地问。
      “我住表姐那里就是了,反正她是一个人。我正好跟她学学古琴。”若晨坚持说。她以学古琴为幌子。
      “你在娟娟那里我是放心。可是,你总归要到县城的。晨晨,你是老大,你不去,你的两个妹妹学样也不去,那怎么行?听话呀,孩子。”母亲几乎是用哀求的口气说。
      “若曦还只读了初一,若男还在上小学,他们读书的日子还长。而我只有不到一年的时间就高中毕业了,转来转去,我的学习时间不就荒废在路上了?”若晨苦着脸坚持。她外表温柔,内心倔强。
      若晨不想急着去县城,是舍不得熟悉的环境,舍不得班上的同学。她熟悉了班上的同学,跟他们都能玩在一起,该上课时上课,该学农时学农,该玩乐时玩乐,该考试时考试,真正是“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就连刘杏芳,她们也成了好朋友。刘杏芳在演节目时抢了她的风头,自告奋勇当林十娘,跟东峰同台唱戏,让她心里不爽。上高中后,杏芳放下身段,主动给她送笑脸,陪小心,当有高二年级的男生向她起哄时,杏芳主动上前喝斥那群无聊的男生,她被感动了。于是两人从一句两句,到无话不谈。她也没看到杏芳与东峰有更多的接触,她放心了,没芥蒂了。她和杏芳的关系,好到跟王美美和李文玉一样了。下课后,就她们几个叽叽咕咕,说一阵,笑一阵,像窗台上几只快乐的麻雀。
      若晨更舍不得的是东峰。她想天天看到他。时间快得像飞驰的骏马,不知不觉地眨眼之间,一年就过去了。她跟东峰只有不到一年的书读了。她还有很多话要跟他说,有很多书籍要跟他交流。她喜欢听他说话,磁性的清澈的说话的声音,安静、空旷和晴朗,像深秋的阳光,澄澈得让人心疼。
      东峰入党了,云阳中学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学生党员,十六岁。入党让东峰高兴,若晨比东峰更高兴。东峰的喜事就是她的喜事。
      东峰不但成绩好,而且在学农劳动中表现突出。上高中后的学农,改为农业科技课了。王老师在邻近大队有两亩水稻试验田,王老师做的试验是杂交水稻试验。他对同学们说:“作物品种杂交,其杂种一代往往表现出生命力强、生长旺盛、穗大粒多的特点,存在着杂种优势。而杂交水稻的原理,就是利用两个水稻品种之间的杂种优势。我们平时在稻田里,不经意间也可以看见有几株鹤立鸡群的粗壮高大的水稻,那是作为自花授粉作物的水稻,同样存在着4%以下的天然杂交结果。杂交水稻的试验能否成功,主要问题就集中在怎样实现杂交种子的大量生产,使稻田里的稻子全部长成‘鹤群’。”
      王老师说:“君看随阳雁,各有稻梁谋。给同学们一个任务吧,看谁能找到几株鹤立鸡群的粒壮高大的水稻。”
      东峰一放学就去找。找了几天,他终于在自己大队东山脚下的一个坡地上,找到了一株粗壮高大的野生稻。这株野生稻不是生长在水田里,只是紧靠水田,一般不被人察觉。东峰找到了,这让王老师十分高兴。王老师就带着东峰几个人,依据这株鹤立鸡群的野生稻,做杂交水稻的实验。稻子抽穗了,稻花香人间。杂交成功,王老师写了一份试验报告报了上去。王老师凭借杂交水稻试验田的成绩,被推荐到北京参加了全国农业学大寨表彰大会。回来后,王老师被提拔为副校长,继续兼任班主任。他根据东峰的一贯表现,推荐东峰担任学校团总支书记,并担任东峰的入党介绍人,介绍东峰入党。
      若晨后来知道,在王老师做杂交水稻试验的时候,在六七百里之外的湖南安江,有个叫袁隆平的农校老师,也在做杂交水稻试验。袁老师和王老师是学农的同学,袁老师后来成为世界“杂交水稻之父”,而王老师,因为是一个人单打独斗,又提拔当了副校长,事务性的事情多了,少有时间下田了,他的试验和推广无疾而终。
      这是若晨和东峰后来都引为遗憾的。杂交水稻是“东方魔稻”,改变了世界。在造福世界人民的过程中,有像袁隆平老师一样的人,穷其一生在田间奋斗,将一粒饱满的好种子撒在广阔的田地,“种之黄茂,实方实苞”,稻花香里说丰年;也有像王老师一样的人,付出过,努力过,阴差阳错,功亏一篑。但王老师们也是一粒好种子,他们将饱满的好种子撒在了他的学生的心田,将精神的好种子留给了希望的人间。“三尺讲台存日月,一支粉笔写春秋。”

      父亲洪伯军去县城一个月后,回到云阳镇接全家人同去。房子已找好了,是老县委院子里的一栋旧平房。这旧平房是老县委书记龚建国住过的。龚建国接替周平华当了五年书记,调去地区当农业局长后,这房子就空了下来。本来县里早就想安排人住的,但因龚建国当了地区农业局长后,为农民抱屈没饭说,说还不如分田单干好,被揪了辫子,送农场改造去了。大家认为龚建国住过的房子风水不好,够级别住的都不愿去住,于是那房子就做了资料室,堆放了资料和杂物。洪伯军知道那房子风水不好的说法,但他认为是迷信。办公室征求他意见时,他说他愿意去住。于是办公室就组织维修队,把那房子里堆放的资料和杂物清理一空,整理维修一新。
      “他爹,若晨想在这里念完高中再去县城。她只有一个多学期就高中毕业了,转去新的学校还有个适应环境的过程,耽误了。我看是不是让她在这里念完高中算了?我跟娟娟说了,娟娟也想让她做个伴,还可以带她。”妻子跟洪伯军说。
      “好吧,只要她愿意。”
      洪伯军是个开明之人,从不勉强孩子。他心疼若晨,也心疼侄女娟娟。娟娟的母亲不在了,父亲还在甘肃的农场,不知死活,她实际上就是一个孤儿。他不心疼她谁疼她?俗话说娘亲舅大,他担负着照顾她的责任。三十好几的人了,还没对象,他让妻子给她物色,看了两个,娟娟都摇头。他知道她本身条件好,不愿意屈就。他想到县里工作后,让妻子再想办法给她介绍,县里的选择比在一个镇上的选择大得多,到时,再把她调到县城的中学去。
      洪伯军夫妇走之前,将侄女薛娟娟请到家里,全家人一起吃了餐饭。他说这是全家人在云阳镇的最后一餐团圆饭。娟娟由衷地笑着说:“祝贺舅舅舅妈终于进城了!”
      “我们会尽快让你到县城来。”舅妈望一眼丈夫,说。
      “我倒觉得云阳中学这地方适合我,一个与世无争的地方,一个桃花源。”娟娟说。她望一眼舅舅,又说:“若晨是我妹妹,她在我这里,舅舅舅妈尽可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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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寒门》是一部贫寒之门的苦难史、奋斗史和爱情史,也是一部城乡改革史、巨变史。这部现实主义长篇小说,时间跨度从1974年到疫情解封的2023年,以中国南方农村朱姓为代表的三家寒门儿女打开一个时代的大门。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