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0、第 20 章 ...

  •   第二十章 捅你的娘,国家粮

      一条小河从北到南顺着云阳镇而过,然后汇入大河。这大河是中国南方最有名的河流。小河与大河的汇合之处,是一个古旧的轮渡码头。云阳镇的龙舟比赛,就在轮渡码头的上端举行。这天是5月10日,天空蓝澈如镜,河面也是。这一天,周围村上来看龙船的人多得不得了。姑娘大姐都穿着新崭崭花弄弄的衣服,辫梢上带一朵或两朵花。大嫂子们也带花,大多别在衣襟上。她们的头发梳洗得油抹水光,在太阳下亮晃晃的。男孩子们最野,一群一群打着吆喝踢起飞脚从镇街上窜过去。白发老头和尖脚婆婆从家里动身早,走不动时会坐在街沿上或店铺的门坎上歇气,口干了会向店家讨一碗茶喝。很多年没有这样的热闹看了,谁不争先恐后呢!
      “哦哩喂—锵咚”的龙船鼓声响起,比赛开场,十八个村的十八支龙舟竞发。在热闹的吆喝声中,东峰任队长的南塘龙舟队获得了第一名。
      陈二苟带领的南塘啦啦队兴奋无比。杏芳也参加了啦啦队,为她的东峰加油,赢了比赛,杏芳脸上喜不自禁。更高兴的是程为宝,他想他给南塘建筑公司做城隍庙的修缮工程,拍对了板,这朱东峰果然争气。他想到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句话,对东峰说:“如果在县里得了第一名,以后镇里有什么工程,都给你们做。”
      “您可是当着龙舟队的小伙子们说的呀,您可要说话算数,他们都是我们建筑公司的工人呢。”东峰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我哪有说话不算数的?”程为宝说。
      东峰立即转身朝着站成一排的龙舟队员大声喊:“大家有不有信心在县上争第一名?”
      “有,有,有!”十五名队员齐声回答,声音震天响。
      县里的龙舟比赛于5月25日举行,离端午节地区的龙舟赛只有十天的时间。比赛是在跃马镇的千岛湖进行的,二十几个乡镇的二十几支队伍,强者如林,谁也不甘落后。东峰知道是场恶战,在比赛前一天,他对程为宝说:“晚上以你的名义请大家吃餐饭,鼓鼓劲,可能把握更大。”
      程为宝是为争第一名来的,他当然不会放过鼓劲的机会,要他说什么他都会答应。吃晚饭的时候,他把镇上对龙舟队的承诺又发挥了一遍,加重语气说:“今天你们吃好睡好,只要明天赢了比赛,什么都好说。”
      他没说的是,没赢比赛,什么都不好说。他对东峰能不能赢,不敢确定。他的心悬着。东峰是在龙舟上敲锣的,一边七位小伙子按他的鼓点划浆,后面还有一个摇舨的。他的想法是要把全镇的建筑维修业务全拿下来,为了这一目标,为了荣誉,他血红着眼睛,要使出全身的力气。南塘村的小伙子们要为能进建筑公司而奋斗,他们又憋了一股子劲。
      在第二天比赛中,代表云阳镇的南塘龙舟队在激越的锣鼓声里,果然发挥超常,获得第一名的成绩。千岛湖人山人海,沸沸扬扬。县委书记陶介林给第一名颁奖。他对领队程为宝说:“你这支队伍不错,敲锣的那队长带得好。如果能在地区获得名次,你算是为临水立功了。地区两大活动,两个重头戏,都与云阳镇有关,那将是多大的荣耀!”
      程为宝喜得合不拢嘴,用激动得颤抖的声音说:“谢谢书记。我们一定努力!”
      陶介林四十出头,中等个子,戴副宽边眼镜,温和朴素,像个教师模样。他是接替洪伯军任县委书记的,原在山阳县任副县长,中师毕业,做过教师。洪伯军调任地委书记之后,原任县长李华明极想接替书记位置,但是,他有能力而没文凭,要到省委党校读两年书,补文凭。组织部门就在干部档案中找出了陶介林。洪伯军对临水有感情,想把临水交到一个放得心的人手里,他了解到陶介林的人品好,作风正派,在山阳当管文教的副县长,出的高考状元在全地区是最多的。他认可了他。他亲自找陶介林谈话,说把临水交到他的手里,一定要使其成为全地区改革开放的排头兵。陶介林感到肩上的担子重,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这一次,地区两大活动,一大活动现场在临水的云阳镇,由临水县承办。他感到光荣,也有压力。他带着县长先后三次赴云阳镇检查督促城隍庙和文庙的修缮工程,检查庙会的各项准备工作情况,将责任逐项分解到个人头上。他甚至要求他们立军令状,不能有任何闪失。云阳镇委书记程为宝是立了军令状的,他极想在这场大的活动中好好表现。
      对于地区的龙舟赛,陶介林极想为临水争取第一名,他想这是改革开放以来,岳州以地区名义举办的第一次龙舟赛,各方都关注着,而且地委书记洪伯军是从临水出去的,如果临水能赢得比赛,说明临水为他争光了。因此,他对云阳镇的龙舟队获得第一名极为满意,云阳也是洪书记工作过的地方啊!
      在比赛结束之后,陶介林在程为宝的陪同下,亲切看望了龙舟队员,他赞扬他们的拼搏精神,他说这种精神就是中国女排精神在临水的表现。他说你们知道吗?中国女排在日本的世界排球大赛中得冠军了,为国争光啊!县里还为女排的胜利组织了庆祝游行。假若你们为临水争了光,那会是多大的荣耀!当了解到队长朱东峰是村长,而且因为参加比赛而推迟了婚期,他握住了朱东峰的手,勉励说:“我记住你了,你这个村长是好样的,希望你带领龙舟队再接再厉,在地区的比赛中获得好名次,再创光荣。”
      东峰是要利用龙舟赛的机会为村里作宣传,他说:“书记,龙舟队员都是我们南塘建筑公司的人,亦农亦工,什么苦都能吃,什么仗都能打,什么名次都敢争。”
      “南塘建筑公司?你们村还有建筑公司?好,我知道了。如果能获得第一名,我支持你们在县里开辟市场。”陶介林明白东峰的意思,答应说。
      “谢谢书记。”东峰一脸灿烂。
      陶介林又说:“接下来的十天时间,你们别回去了,就在千岛湖训练,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出来。”
      “我们要吃肉,行吗?”一个胆大的龙舟队员嘀咕。
      他的这句话被陶介林听到,他笑了,说:“太行了,每人每天一斤肉,一斤鱼,够了吗?”
      “太够了!”小伙子齐声回答。

      南塘龙舟队由临水县委书记陶介林亲自率领,于端午节的前一天到达岳州。云阳镇庙会的成功举办,让陶介林欢喜不已,他想一鼓作气又把龙舟赛的第一名揽于囊中。
      “临水龙舟队”的横幅悬挂在前往岳州的专用大客车的车厢两边。那偏狭之地的公路,来往的车辆稀少,显得清冷。大客车上,陶介林对大家说,前一天的云阳镇庙会有省里的领导参加,有日本和印尼驻华使馆的文化参赞参加,四乡八邻的人,全都汇聚在云阳镇,舞龙耍狮,八抬大轿抬着城隍老爷出巡,热闹非凡,中央电视台和省台都来记者做了报道。
      “那城隍庙和文庙是我们南塘建筑公司修缮的。”东峰道。
      “我刚开始还以为是中建五局的,那位老工程师不是中建五局的吗?后来听说他是你们建筑公司聘用的高工。那两个庙的修复保持了传统,焕发出了新的生命力,为庙会争光了!”陶介林称赞。
      “可惜我们没有看到庙会的热闹。”一个龙舟队员抱憾地说。
      “以后年年都会有。洪书记说了,要把庙会办成活跃群众文化生活的会,办成招商的会,办成促进市场的会。”陶介林信心满满地憧憬。
      陶介林的话,让东峰对云阳镇的庙会充满了想象。他想,他的杏芳一定在庙会上了,舞龙耍狮的队伍,抬着城隍老爷出巡的队伍,一定经过了她的服装店,她的店铺一定挤得水泄不通。现在,她闲下来了吗?她在做什么呢?她会像我想她一样想我吗?如果不是龙舟赛,明天我就要和她结婚了。想到这里,东峰有些伤感,觉得委屈了杏芳。他转脸望向窗外,那是一晃而过的广袤的田野,是“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是一望无际的墨绿和青翠,是一望无际的刚劲和妩媚。那田野之上,有群山起伏,有蓝天丽日,让人想到高远,想到无限,想到已经开始的漫漫人生路。
      只听陶介林又开始说话了:“龙舟赛的活动规模,比庙会还要大。你们得了名次,电视上也会露脸。得了第一名,县里为你们开庆功会,我在县委招待所为你们摆酒庆贺!”
      陶介林是给大家鼓劲。东峰的思绪已经从窗外的田野回来,他代表大家表态:“我们会努力的!”

      东峰是第二次到岳州。第一次是去岳州师专看若晨,人没见到,最后灰溜溜地出校门,灰溜溜离开岳州城。现在他又来了。端午的岳州城,家家门上插艾条,挂菖蒲。菖蒲喜水,岳州有水的地方都有菖蒲,高不过三尺,长叶如剑,旋律般弯垂下来,有兰草的悠然潇洒,到四月末,顶端会绽放出一簇簇黄花,形状犹如黄花菜,可食可餐。菖蒲是去湿的中药,传说中能辟邪,所以家家都挂。挂着菖蒲,喝起了雄黄酒,寄托着平安的希望。但今年虽挂菖蒲,却不同往年的是,地区举办龙舟赛,城里的百姓一早就赶往城东的东湖看热闹去,多年不见的热闹了,真是“内家端午赐新衣,百姓千官乐盛时”。
      东湖的两边,彩旗飘飘,横着两条挂着五色飘带的绳子,木头搭成的看台上,一抹的红帽子。水道上的龙舟,像僵住的蜈蚣,晃着两排爪子,随着零落的鼓点,飘曳在水面上。
      8点30分,时辰到了,湖的两旁,锣鼓齐鸣,鞭炮声声,喇叭响起《步步高》的音乐。声音静息,专员许刚川开始介绍贵宾,参加庙会的外宾和香港企业家也一一介绍。然后,请地委书记洪伯军讲话。洪伯军掏出稿子,眯眼瞥着红红的太阳,读了个头,索性将稿子揣在裤兜,他从中国龙舟的源头在岳州讲起,讲黎民百姓是从这古老的仪式中点燃心火,以抵挡岁月的艰难,讲小平同志的改革开放,讲岳州的崛起,描绘岳州的未来,让人热血沸腾。
      洪伯军讲完了,副省长潘松林站起来,拿着话筒大喊一声:“我宣布,岳州地区龙舟比赛正式开始!”
      只听一声锣声,十四个县(区)十四条龙舟像离弦的箭簇一样向前奔去。刚开始,东峰的龙舟保持了第一的速度,龙舟上的桡子手使劲划,岸上的上万看客使劲喊加油,场面热闹而疯狂。站在船头指挥的人一手持竹竿,一手摇蒲扇,喊一声“哦哩喂”,摇一下蒲扇。他们与鼓手配合默契,掌握着桡手们划桨的节奏,调动张扬士气,追赶着前面的龙舟。指挥的人引人注目,都化了妆,鼻子扮一它白粉,打扮成老戏里的三花鼻。唯独东峰没有化妆,他胸有成竹,在飞驶的龙船头上立阳雀子,倒立在空中的双脚随着鼓声叉开来复又并拢,这样持续数分钟,这一绝技引得桡子手力量倍增,也引得岸上的看客们阵阵欢呼,引羡不已。
      临水的龙舟划到一半的时候,另一支龙舟赶上来了,他们喊的口号与别的龙舟队喊“加油,加油”不同,他们一边划,一边高呼:“捅你的娘,国家粮!”
      最终,临水县龙舟队获得亚军,喊着“捅你的娘,国家粮”口号的桃水县龙舟队获得冠军。他们就差两秒。桃水县委书记□□从副省长潘松林手里捧过冠军奖杯,骄傲地高高举起,接受记者拍照。他率领的龙舟也在闪篙上披红,傍驳岸向观众们挥手致意,岸上的人吆喝鼓掌放鞭炮。
      地委书记洪伯军给亚军发奖。陶介林从洪伯军手里捧过奖杯时,内疚地说:“书记,对不起,让您失望了,我们只得了个亚军。”
      “亚军也很好,很不错了!”洪伯军说,“刚才我看到你们龙舟队立阳雀子的那个瘦高的队长,是不是南塘村的村长小朱?”
      “是的,南塘队是县里赛出的第一名,我就让他们代表县里来了。”
      “那个村长不错,全地区第一个搞分田单干的。”洪伯军说。
      “啊,还有这胆识。我记住您的话了,书记。”陶介林说。
      陶介林本有些闷闷不乐,他是冲冠军来的,是冲记者的镜头来的,心里责怪龙舟队怎么就差了两秒。洪伯军一说,他的心情舒坦些了。他原准备将龙舟队直接送回村里,现在又改了主意,不开庆功会,但要请龙舟队去县委招待所吃餐饭,算是慰劳大家。他还想着赢明年的龙舟赛。
      “我们不去了,我们没划好,让您失望了。”东峰歉疚地说。他一直为那两秒的距离而懊悔,就像当年南峰和西峰考大学都差两分一样。“两”,对他和他家来说,就是一个魔咒,两分,两秒,演绎不同的人生和不同的境遇。
      “去。反正要回临水,在招待所里吃过饭再送你们回村。”陶介林大手一挥,口气勿容置疑。末了,他告诉东峰,“刚才发奖时洪书记还问起你,关心你呢。你那阳雀子立得好!”
      “他那么忙,还记得我。我惭愧了。”东峰说。他在镇上和县上的比赛中没有立阳雀子,他是要把欣喜带给更多的观众。他想他达到这样的目的了。
      陶介林望着东峰,说出心里的一个疑惑,“刚刚比赛时,那桃水县喊的口号与我们不一样,他们喊的什么呀?”
      “他们喊捅你的娘,国家粮。我们也不知道这口号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有什么怨气或是迷信?”东峰一脸迷惑地回答。
      “捅你的娘,国家粮?”陶介林沉吟着,一拍大腿,道,“我知道了,只要得了第一名,就可以吃上国家粮。那些农村伢子在农转非面前,谁不死力一划?哎,我怎么就没想到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的道理呢,让这个□□捡便宜了。”
      陶介林一脸沮丧,只差没捶胸顿足了。他暗自思忖自己和□□的差距。

      在县委招待所吃过饭喝过酒之后,陶介林让招待所长给每名龙舟队员二十个鲜肉粽子。他是农村出身,知道家家户户的状况,他说你们家里都有粽子,但可能没有鲜肉的。他感谢这些小伙子们,端午都没过,为临水争得了第二名。龙舟队的队员都回云阳了,只有东峰一个人留下来。他要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去看看黄亚明。
      这是二十五岁的东峰第一次正式逛县城,一年前他和母亲、南峰一起送北凤去北京上学,在临水火车站上火车,那一次,他只匆匆看过县城一眼。
      自古建城,要么选择高地,要么近水源,临水县城,临大河而筑,有一条河穿城而过,那河叫城中河。它是一座旧城,有曲折小巷、古建、古桥和古树。它有三条主要街道,一条南北大街和两条平行的东西街。靠北边的东西街和南北大街是交叉的“十字街”是县城的中心。交叉口有家国营饭店,这国营饭店解放前就有,是一个叫李河的经营航运的老板私人开的饭庄,那时候去饭庄的都是县城的显贵。现在交由国营的饭店,有一个大餐厅,设在一幢两层楼里,供应炒菜,承办酒席;还有一个搭在路边的帆布大棚,卖包子、馒头、炸油条和馄饨。在县城的人看来,去两层楼的餐厅吃饭是最值得炫耀的事情。往东走不远,会看见两根高耸的冒烟的水泥烟囱,那是县城的氮肥厂,县里就两家企业,一家氮肥厂,一家机械厂,机械厂还要顺着氮肥厂往东走百十米。这都是五十年代建厂的。三条街中,南北大街最为繁华。从十字街口沿着南北大街向南走,路西是最大的国营百货商店,有两层楼,占地面积比较大,是县城的标志性建筑。往南走,是新华书店,书店对面是临水电影院;再往南就是国营零售商店,包括食品店、五金店、日杂店、药店。夹杂在国营商店之间,是个体户开的店子,南货、日杂和服装,炒菜馆、小吃店什么都有。最后,在南边那条东西街和南北大街交叉的路口左侧,有一个红砖建筑,叫人民会堂,也叫县委礼堂,是开大会的地方。从会堂再往南,就是绿荫掩映的县委和县政府机关大院。
      县委招待所在县委大院的左侧,也是一个小院子。东峰从县委招待所出来,一个人在县委大院门口站了好久。他不知道,过很多年后,他将是这个大院里的主人。
      这深深的大院,这象征权力的大院,曾住着若晨。若晨自1976年7月高中毕业之后,就回了县城,一直住在这幽静而神秘的大院里,除去上岳州师专的三年,她在这里住了三四年。三四年有多少个日日夜夜呢?她每天都在这大院里进进出出,她可能走路,也可能推一辆自行车。她走路时应该提一个手提包。她走路的样子和其他女孩子是不一样的,一定是踩着某种特殊的轻柔的节拍。她还是长发,披散的黑发可能没过了肩膀。若晨走路淡定,可能也有急匆匆的时候,但大多数的情况下是从容的。她不会有很着急的事情,文化馆里的工作都不会是很着急的,除非自己给自己加任务。
      他想若晨应该是调去地区了,就在他赛龙舟的城市。或许昨天在那高高的看台上,就在那抹红帽子中,她在喊加油助威,她知道他在竞龙舟吗?这谁又知道呢?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这样想着,东峰又觉得自己可笑。他埋怨自己多情,痛恨自己不争气。已经跟杏芳办理结婚登记了,还想若晨做什么呢?“若晨是美好的,就像《神曲》里的天使贝雅特丽齐那般圣洁,我不能亵渎她,只能祝愿她。她过得好,是我这一生最大的愿望;她如果过得不好,是我一辈子的痛。”他在心底说。
      其实年轻的纯洁的东峰又何必自责?被埋葬了的初恋,就像埋葬在桂花树下的一坛酒,人人都有怀念的权利。我们应当承认,无论是长久的缠绵,还是短暂的邂逅;无论是终成眷属的情意,还是最终分手的无奈,这一切都是值得回味的。美好的爱情经历,不可能是一座静止的山峦,而是一条流动的江河。如果我们站在时间的彼岸回首往事,我们可以想见其中的任何一段流程,或一条支流,或一朵浪花,曾带给我们生命的感动和美好,我们会云淡风轻地说:“这就是人生!”

      亚明把东峰带到南北大街的一家辉辉小吃店,找了个靠窗的位子,要了两碗馄饨。东峰去找亚明时,传达室的老师傅一个电话就把亚明叫了出来。在亚明出来之前,老师傅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东峰说话,说亚明已是机修车间副主任了,不过最近他心情不好。东峰正要问怎么心情不好,穿着工装的亚明就出来了。
      东峰说他是因为参加龙舟赛才到县城来的,他把县委招待所送的二十个肉粽子给了亚明。他说:“听说你当上车间副主任了,高升了,要向你祝贺。可你怎么好久没有回去了?我娘还念你,她只要一炼猪油,就会把油渣子留下来,问亚明和他女朋友什么时候来,油渣子可好吃啦。杏芳也问起你。”
      “我哪有脸面回去?”亚明苦笑一下,抽噎之声似已哽在喉咙里,他醋酸地说,“亚辉死了,撞上了严打,被枪毙的。王美美也跟我分手了,她娘要死要活不同意,她一个人去了深圳。这都没想到吧?”
      东峰被亚明的话震惊了。这都是天塌下来的大事。他眼中的光亮瞬间黯淡了,全身抽搐,恓惶地说:“对不起,我一点都不知道,没有任何人告诉我。”
      他不知道怎么安慰亚明。亚明说:“我的眼泪都流干了,我跟你说说事情的原委吧。”

      亚辉高中毕业后就开了一家牛肉米粉店,先在厂区边上搭个棚,后来把店开到了南北大街。亚辉勤快,没日没夜地干,加上米粉的味道好,吃的人多,生意一天比一天好,两年不到就赚了二十多万。这小本生意,赚了这么多钱,让亚明和亚明父亲既吃惊又激动。周围的人也羡慕不已。
      亚辉跟哥哥和父亲说,七个人挤在两间房子里,太紧巴了,没房买,又没房分,那就建一栋房子。亚明通过同事的关系,在城郊看了块地,离机械厂只有一两千米,位置好。城关镇很快把手续批下来了,正准备建房时,亚辉一个高中同学找上门来,找他去开录像厅,那同学姓肖,在广州打了两年工,学了几句粤语,赚了点钱就回来了。他说县城还只有一家录像厅,看香港台湾来的武打片,生意好得不得了,不如我们联手再开一家,那录像厅来钱快,比开米粉店强多了。
      亚辉动心了,就跟父亲商量,要拿出十万元钱跟肖同学去开录像厅,建房的事往后推推,十万变二十万三十万,到时我们建栋大楼都可以。亚辉对开录像厅充满了憧憬。这钱本就是亚辉赚的,父亲只好同意。
      但亚明有不同意见,他劝阻弟弟说:“暂不建房我没意见,但我不赞成你去开录像厅,那不是你熟悉的。米粉店已经做上路了,继续把米粉店经营好,这是你的所长。”
      “哥,我打定主意了。我想试试。”亚辉说。
      亚明见弟弟态度坚决,就没有再坚持。这是后来让亚明最后悔的一件事。如果当时坚定地把亚辉拦下来,他不会有那场大祸的。但人的命运就是这么残酷,没有假设。一切复活不过是在回忆中。
      建房的事缓了下来,亚辉的录像厅在南北大街南端电影院的隔壁开张。那时候,县城里的年轻人大都是浮躁的,眼里对一切事物充满了新奇。亚辉和肖同学一人投资了十万元的录像厅豪华气派,胜过半年前开张的北大街的那家录像厅。他们的录像厅吸引了几乎半个城的年轻人,他们放的是港台最新武打片。一进入观影厅,屏幕里就传来阵阵喊杀声。看电影的人没有了,转而走向了录像厅。
      一个月,录像厅就盈利十万元,亚辉和肖同学一人分得五万元。“怎么样?再有一个月就可以把成本全收回来,再干,就是我们纯赚的了。这比你开米粉店相比如何?”肖同学得意洋洋地说。
      “这条路走对了。”亚辉一脸灿烂。
      这个时候,亚明已当上了机修车间副主任,积极上进,一天到晚在车间里忙活。忽然有一天,种蔬菜的父亲急急跑到他的车间来了,瘦小的身子颤抖着,嘴唇打着哆嗦,凄切地说亚辉被派出所抓走了。
      亚明的血液顿时凝固了,他感到惶恐和压抑,全身打着颤。他跟他的师傅、车间主任吴大全打声招呼,就拉着父亲出了车间大门。
      亚明收拾几件干净衣服和鞋子,还有厂里发的新毛巾,就一路小跑去派出所打听弟弟的情况。城关派出所的一位办案民警告诉他,亚辉和肖同学开的录像厅,白天看港台武打片,晚上看三级片,涉嫌流氓罪,还涉嫌流氓斗殴。
      在看录像的人中,有一个叫周光头的,是县城有名的混混。那北大街录像厅的老板嫉妒亚辉的录像厅生意火爆,抢了他的生意,就出钱给周光头,要他砸场子。那天傍晚,周光头看见亚辉带个漂亮女孩站在录像厅门口,就用言语挑逗女孩,女孩不理,周光头就说你昨晚还跟老子睡觉,今天就不认人了?然后又用手摸女孩的胸脯。周光头是存心来挑事的,有意激怒亚辉。亚辉忍无可忍,就一拳砸向周光头的脑袋,周光头被砸得一个趔趄,差点倒在地上。这时,周光头带来的人一拥而上,一部分人围着亚辉拳打脚踢,一部分人乘机去砸录像厅。正在放武打片的肖同学见状,带着录像厅的几个人救出了亚辉,双方的人展开了一场混战。派出所的民警接到报案,立即过来制止,把双方的人都抓了起来。医院鉴定,亚辉轻伤,周光头重伤,双方的人都有受伤,但亚辉这边事情更大,因为搜查出了一箱黄色录像带。
      “我能去看看亚辉吗?”亚明向办案民警恳求。他说起了弟弟亚辉的过去,也说了家里的情况。
      那民警的嘴角扯了扯,瞥着亚明说:“我在你弟弟的牛肉米粉店吃过米粉,他的牛肉粉做得好。他不该去开录像厅啊!法不容情,我只能对你家里的状况表示同情。我去提审时,安排你们兄弟俩见一面吧。衣服由我带给他。”
      兄弟俩在看守所隔着铁窗见了一面。亚辉哭着说:“哥,我听你的不去开录像厅就好了。如果继续卖米粉,我们一家多好啊!”
      世上从来没有如果。这个如果,那个如果,都是不可能发生的。假设如果的时候,事情已经发生,已经不可逆转。这就是命运。人的生命中所发生的所有好事坏事都是在意料之内又不可避免的,尤其是那些导致人孑然一身的选择和行为。
      “也怪我,没有坚持劝你。现在什么都别说了,听民警同志的话,配合好,争取宽大处理。”亚明流着泪。
      亚辉最终被判刑九年,送临水监狱服刑。判决下来之后,全家人的心情像退潮的大海,虽然还有一浪一浪地往回卷,但总体上是浪越来越远去,海面越来越平静,全家人只等着亚辉刑满释放的那一天。但是,平静的生活只持续了两个月,1983年秋天,家里人忽然接到通知,亚辉的案子重新审理,改判死刑。亚明赶去监狱,监狱的人说人都提回去了,我们管不了喽。又去派出所,办案民警说案子我们早就办完了,去找法院吧!
      法院不熟。亚明记起他的师傅、车间主任吴大全有个表兄从部队转业在法院工作。吴大全也把亚明的事当自己的事办,带着徒弟找到了当庭长的表兄。庭长说:“现在正是严打,我们县分了枪毙人的指标,地区压下来的,地区又是省里压下来的。我们县第一批要枪毙十五个人,但我们县只有五六个死刑犯,那怎么办?只能从判过刑的犯人中选,把罪行较重的挑出来补上去。”
      “可我弟弟只打了一次架,况且打架是对方有错在先;他也只放了几次黄色录像,没有人命啊!”亚明急切地说。
      “他的案子,倒霉就倒在沾了黄。”庭长说。
      “就是再加他十年都可以,只要留了这条命。”亚明哭出声来。他要跟庭长下跪,被庭长拉住了。
      吴大全在边上忍不住,说:“哥,能不能想想办法救救亚辉?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对不起,我是爱莫能助。我的官小了,就是我们院长也没办法,地区中院都已经核准了。”
      “枪毙人不是要报北京吗?”
      “严打呀。省里和北京怎么核得过来?”庭长无奈地说。
      行刑前一天,法院允许家属与死刑犯会见。亚明陪父亲去了,三个弟弟都去了。父亲只是流泪,没有跟亚辉说几句话,三个弟弟哭成一团。亚辉戴着脚镣手铐,脸色像一张白纸,眼窝深陷,原本明亮的眼睛露出惊惶,仿佛他已经从这人世间提早游离出去了。他上牙齿碰着下牙齿,哆嗦着,安慰家里人,说他不害怕,一枪打来,一闭眼,就死了,不受罪了。他要三个弟弟认真读书,争取考上大学,上不了大学就上中专,找个正经工作,如果找不到工作,就本本份份做一件事,别像他一样,做一夜暴富的梦。他跟父亲说对不起,蹒跚着弯腰给父亲磕头,父子俩抱头痛哭。他又对亚明说:“哥,对不起,这个家我不能帮了,只能靠你了,你要照顾好父亲和弟弟。”
      他哽咽着,继续说:“如果你们同意,请将我的骨灰埋在娘的墓地边上吧,我去陪她。她在那边很孤独了。”
      亚明再也控制不住,嚎啕大哭,泪雨纷飞。
      临别时,亚辉只提一个要求,家里人谁也不要去宣判大会现场和刑场。
      全家人都按亚辉的要求,没有去刑场。行刑后,亚明和三弟亚光拖一辆板车去收尸。他们去收尸的时候,已看到有一个中等身材的长发素面的女孩在抚尸恸哭。女孩已用白布将亚辉被子弹打碎的脸包裹起来。女孩是氮肥厂的职工,她喜欢吃亚辉做的牛肉粉,一来二去,两人互生好感,交上了朋友。那一天傍晚,女孩是去录像厅看录像的,正碰上周光头来滋事,亚辉为她出手。她哽咽着对亚明说:“亚辉说要建好房子以后,才带我上你们家见面的。他判了九年,我准备等他九年。可现在干脆不让他活了。厄运把我的一切也毁了。”
      “你这么重情,亚辉泉下有知,会感动的。我代表黄家感谢你了。人已走了,我们只能向前看。”亚明反过来安慰亚辉的女朋友。
      当阴郁的云层密布天空的时候,亚辉的尸体被送去殡仪馆。然后,亚明从殡仪馆里捧出了亚辉的骨灰。亚明神色悲戚,他的世界已在亚辉尸体送入焚化炉的那一刻变得空空荡荡。他的大弟亚辉就这样没了,背负一个被枪毙的名声。他想到与自己小两岁的亚辉一同长大,同盖一床被子,一同砍柴,一同割猪草,一同偷邻居家的红薯,一同上学。他想到自己曾在母亲的墓前发誓,要照顾好四个弟弟,把他们养大成人,可是,他没有做到。他恨自己的失职,恨自己的无能,他不配做大哥。自从母亲自杀之后,原本调皮的亚辉变得特别懂事,从不惹父亲生气,他说他要和哥哥一起来撑持这个家。他不喜欢读书,但坚持上完了高中,之后就搭个棚卖米粉,天天都是早出晚归。过年的时候,亚辉给父亲买新衣服,买皮鞋,给三个弟弟一人一个两千元的红包,他说只要他们考上大学,他就打更大的红包。亚辉送给他一套西服,说哥什么时候结婚,他就什么时候带女朋友回来。他盼哥哥跟王美美结婚,他不能抢在哥哥的前头。可懂事的弟弟,就这样说没就没了。弟弟的命怎么这么苦呢?他和母亲一样,还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命运对弟弟、对黄家太残忍,太不公!
      亚明跪在殡仪馆的广场里,脸色惨白,嘴唇颤动,大颗大颗的泪珠滴在弟弟的骨灰盒上。
      雷声在西天轰鸣,一场暴雨即将来临。亚明的师傅吴大全从厂里要了一辆双排座的汽车,连夜送亚明携亚辉的骨灰盒回老家南塘。“入土为安”,这是师傅的话。亚明的三弟亚光埋葬在母亲的墓地边,让他日日夜夜陪伴着母亲。

      “我是趁着黑夜埋葬亚辉的。我娘死得冤,儿子又这样冤死,我怎样面对我的左邻右舍?我娘冤死的时候,她如果预料到她有一个儿子会被枪毙,她是万万不会送儿子去吃什么国家粮、去做城里人的。宁愿生活在农村,宁愿吃苦受累,也比死了好。”亚明悲伤地说。尽管逝者已矣,但往事仍像台风一样裹挟着他。
      亚明的头发乌黑,脸色惨白,与一年前相比,瘦了很多,看起来显得憔悴;他的眼睛布满了血丝,眼神是软弱的,透出某种既茫然又可怜巴巴的敏感。他对东峰说,现在坐的这店铺,就是原先亚辉的牛肉米粉店,他开录像厅之后,就转给了一个乡下师傅。这乡下师傅的父亲在云阳镇开过馄饨铺。
      “他的父亲在云阳镇开过馄饨铺?”东峰一惊,但他没有问下去。他想到若晨跟他说过,她小时候喜欢吃馄饨,常去家门口不远的一个老爷爷的馄饨铺。
      “吃点吧,这里的馄饨味道不错,加了切细的皮蛋丝做佐料,老板自称比他父亲做的不差。”亚明凄然说。他用调羹从碗里舀起一个馄饨放进嘴里。
      东峰点点头。馄饨的香气已钻入他的鼻腔。这是他第一次吃馄饨。他的心里一直有一碗香气扑鼻的馄饨。现在碗中的馄饨一个个粉色团团,清清爽爽,清亮的汤水,泛着油花,碧绿的葱花,映着鲜红的肉馅。“这就是若晨小时候吃的馄饨?怪不得这么好看。”
      他抬起头,看见玻璃窗里的师傅双手各执一把刀在剁肉末,又瞥见窗外街上涌动的人流,还有汽车的鸣笛,他想着怎样安慰亚明,他的最要好的同学和朋友。他把拿起的调羹又放下,说:“你也别想多了,都已经过去了。我这么说你可能觉得不够厚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希望任何人经历这么惨痛的事,我不希望这个世界上有人需要经历痛苦。但是,这没有可能,我就经历过悲伤、无助、愤怒和孤寂,你知道的,两年的时间里,我失去了爷爷、父亲和奶奶三位亲人,受尽冷落。可我挺过来了,我走出了命运的阴影。”
      亚明的眼神变得专注,他在想东峰家的悲剧仿佛是通过另一种形式出现在他的身上。他感受到了轮回,他觉察到了启示。
      东峰接着说:“在这个世界上,我们都是凡人,没有办法,无处可逃,只能忍受,只能面对,只能把创伤和磨难当成上天给予我们的礼物。”
      “是这个理。我当抬头走路,昂首挺胸。”亚明像对东峰说,又像对自己说。
      “对。我们一起努力!”东峰说,“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你说努力,我自认为这些年我是蛮努力的。我只有初中文化,我坚持自学,已经获得了电视中专的文凭,现在已经在上电大了。我跟上师傅后,师傅见我勤快,就把技术全都传授给我。因为我师傅有省机械学校的中专文凭,当上了车间主任,马上就要当副厂长了。你知道我书读得不多,但字写得好,尤其是美术字,师傅推荐我给厂里写宣传标语,围墙内外的宣传标语都是我写的,大烟囱上的标语也是我去涮的,这一下厂里全知道了我。师傅趁机向厂里提出提我当副主任,厂里同意了。我的努力,既为自己,也为美美。我是秉持着努力就会有回报的信念一路拼到今天。可是,我再努力,也得不到她母亲的承认。我虽是城市户口了,却永远贴着乡下人的标签!”亚明长叹了一声。
      “我原以为你和美美要结婚了。我心里想你无论如何会要请我喝杯喜酒的。”东峰说。
      “我和美美商量等我家有了房子就结婚,还说结婚后要不她调来临水,要不我调去长沙。我去了他家一趟,见了她的父母。她父亲倒没说什么,但她母亲坚决不同意,说白了,就嫌我家穷,又没文凭,配不上美美,门不当,户不对。”亚明说。
      “美美的态度不是很坚决吗?”
      “这个世界上,没有一种诺言是不朽的。美美的态度已经不重要了。美美的母亲要死要活,说只要美美跟我结婚,她就寻死,喝农药。”亚明说。
      “美美的哥哥是副镇长,我接触觉得他是一个明事理的人。你们不找找他?”
      “他的哥哥早知道我们的事,没有反对。但她哥哥也劝不住母亲。她的母亲六十七了,有两个儿子,就这么一个女儿。她太爱她的女儿了,爱得特别,爱得扭曲。在这种情况下,我就主动跟美美说,不用两头为难,我退出。”亚明伤感地说。他叹道,“我的母亲是喝农药自杀的,我怎能眼睁睁地看着又一个母亲去喝农药?”
      “你们就这样分手了?真是棒打鸳鸯!”东峰有些不平。
      “分手了。美美也离开长沙郊区那所小学,她不离开也不行,她母亲去闹了,找了校长。美美是个爱面子的人。她到深圳去了,据说是应聘到宝安的一所小学当老师。”亚明说。
      悲酸的情感像刀剑一样划过亚明的胸口,他的痛苦深刻地呈现在清秀的脸上,他的眼睛充满无限的凄凉。他失去了亲密的弟弟,又失去了寄托美好希望的爱情。人生还有什么比这更大的打击?东峰知道,潜藏在真正爱情背后的是深沉忧伤,亚明是深爱着美美的,美美也爱他,十五岁的时候开始的朦朦胧胧的情感发展到热烈的情爱,十年啊!一朝被击碎,任谁也无法释怀,无法面对,无法忘却。
      “或许,我们农村里来的人,只能接受这样的命运,无可改变的宿命!想想自己也很傻,总想着去改变一点什么,结果要被碰得头破血流的。”亚明伤感地说,显得灰头土脸的。
      东峰想着和亚明同属一类人,寒门里的人,忍受着人间寻常苦难的普通人,他说:“你没有错。认命,不去做任何改变,那什么也没有。试着去改变,至少我们努力了,不后悔,至少我们增添了人生积累。美美的事也不要多想了,尽可能地把这一切都忘却,重新开始新生活。痛苦生活与幸福生活之间的距离,是忘却,努力地忘却。我常常想,古往今来,天灾人祸,伤情离别,留下过多少伤痛,如果一一记住它们的疼痛,人类早就失去了生存的兴趣和勇气,人类是在忘却中前行的,有成就的人也是在忘却中前行的。”
      “我没有退路,没有依靠,我也只能在忘却中前行,不管承受怎样的寻常苦难。我还有要依靠我的三个弟弟,还有老父亲。为了他们,我也只能去承受一切。这个家,不能散了吧,要不然,我的母亲、我的二弟,不就白死了?”亚明忧伤地说。他像受到什么启示似的,他的眼睛光亮了一些,内心明朗了一些。
      “这才是我的好兄弟!让我们以软弱的天性,勇敢地承受一切命运的不公吧。”东峰说。
      东峰端起桌上的馄饨,与亚明跟前的馄饨碰出了声响,“来,兄弟,酸甜苦辣我们都吞下去!”他说。

      从县城回家的路上,东峰没有一点在地区的龙舟比赛中获得亚军的喜悦,心情异常沉重。他觉得有一股他永远无法理解的也够不着的力量像黑暗一样,死死地罩住了他的好朋友亚明一家。那是巨大的厄运杀死了亚明的弟弟亚辉,杀死了亚明的爱情。相对于厄运,寒门子弟那一灯如豆的梦想又能照耀多远?他想到亚明与美美去韶山拜过毛主席。毛主席没有显灵,没有保佑亚明和美美的婚姻。所有美好的愿望,经不住命运的一击!
      而自己,过去那些年还对若晨怀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幻想,现在他觉得自己的幼稚和可笑。亚明还是吃国家粮的,还是国家工人,都入不了王家老母亲的法眼,而自己什么也没有,比若晨差了十万八千里,居然还痴心妄想,真是荒唐,命里八尺,难求一丈,门当户对,千古一理。还好,刹车了,没有任感情的潮水泛滥,让理性束住了自己。
      他想到那日在城隍庙时,杏芳说她并不看好亚明和美美婚姻的话,杏芳的直觉是对的。他觉得拯救自己的是杏芳。爱情是美好的,更是现实的,杏芳是现实的,现实得如同她家门前那株年年结果的桃树,春来开花,当仁不让报春花,出人于寒素,予人以暖气洋洋的绚烂明媚。
      他想他要好好珍惜杏芳。他想把婚期定在国庆节,做家具就不用赶急了,慢工细活才出好货。而且国庆放假,西峰和北凤可以回来,杏莲和清正也可以回来,两大家人凑在一起,欢欢喜喜的。
      他打算到云阳镇见过镇委书记程为宝,汇过报之后,就去杏芳的南南服装店。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
作者公告
《寒门》是一部贫寒之门的苦难史、奋斗史和爱情史,也是一部城乡改革史、巨变史。这部现实主义长篇小说,时间跨度从1974年到疫情解封的2023年,以中国南方农村朱姓为代表的三家寒门儿女打开一个时代的大门。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