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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 17 章 ...

  •   第十七章 列车交错,人无法渡过

      在朱家四女儿收到北京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洪家的三女儿洪若男拿到了湖南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恢复高考已有五六个年头了,它已成为这个时代长盛不衰的热闹话题。如果把城里人和农村人对高考的热望进行对比,农村人更显强烈一些。农村考上了大学,就是鲤鱼跳龙门,不仅改变了个人命运,而且改变了家庭命运。城里孩子考上大学,虽说也是改变命运,但毕竟手里有一个国家粮的本本,有一条退路。所以学校里有老师说农村孩子更努力,情愿自己班上多几个用功的农村孩子。农村孩子考上了大学的那种兴奋心情,那种要奔走相告的喜悦,像大河流水一样不可掩饰,不能阻挡,考中的人家,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会沉浸在过年一样的热闹气氛里。城里人对自己孩子考上大学的兴奋和喜悦,也是发自内心的,但不会有农村人那么浓烈,那么不加掩饰,他们的表现可能含蓄一些,像山涧清泉一样,汩汩流淌,自自然然。
      现在,洪若男考上湖南大学了,也是名牌大学,岳麓山下的千年学府,洪家虽然不像朱家那样欢天喜地,但毕竟也是一件喜事,全家人都为她高兴。父亲洪伯军给她的奖励是从地区赶回临水,请她到县委招待所吃大餐。平常,父亲是从不让家里人去招待所的,这次破了例,全家人作陪。若晨说,“我是沾了小妹的光,才知道招待所的门是朝南还是朝北。”
      吃饭的时候,若男对母亲撒娇:“妈,爸给了我奖励,你给我什么呢?”
      “你有什么要求,妈都答应你。”母亲一边给若男舀甲鱼汤,一边说。
      若男从小就有男孩子的性格,打扮也有男孩子的味道,不喜欢穿花里胡哨的衣服,穿得休闲,也穿运动服,留一个运动员的发型,眼睛亮晶晶的。她给母亲提的要求是去北京旅游,想去看看长城,看看明十三陵。她说要大姐若晨陪她一起去。说着,她把眼睛瞥向若晨。若晨放下筷子,望着母亲笑道:“妈如果同意,我就愿意。我也没去过北京,我也想去看看,还可去看看娟娟姐。”
      “好,妈同意。”母亲一边说,一边瞥一眼丈夫。洪伯军说:“到北京去看看,应该。”
      若男原本是想考北京大学历史系,想学考古。上高一时,在暑假里跟几个同学去湖南长沙,参观了博物馆,看到了马王堆汉墓出土的丝织衣服和器皿,还有那个美人辛追。从那次起,她就萌生了考古的念头。可是,高考没有发挥好,只上了湖南大学的分数线。想什么并不一定得到什么,这就是命运。考的学校不同,学的专业不同,注定今后的人生道路是不一样的。若男有些遗憾,但她是个开朗之人,没什么大的纠结,说:“湖大就湖大,也差不到哪里,千年学府呢。只是离我的梦想偏了一点。”
      若晨跟妹妹若男去北京,是想好好陪陪妹妹。她参加过高考,深知高考之苦、高考之累、高考之紧张。若男只有十七岁,已经承受太多了。在三姐妹中,若男跟她关系最好,最有话说。若男还跟她说过自己的心事,说班上有个男孩给她递条子,夸赞她漂亮,表示要追她,写了个时间地点,要跟她约会。若晨就想到自己,想到朱东峰,就说那男孩是个什么人呢?若男说人长得不讨厌,就是讲话有些粗痞,有种自以为是的感觉,他是李副县长的儿子。若晨一听就反感,说:“他以为是门当户对吧,我们偏偏不门当户对,别理他!高考以后再谈恋爱,到大学里去谈。”
      若男听她的,那男孩再写条子时,若男不给面子了,把条子交给了班主任。班主任是个戴眼镜的老太太,县一中的资深教师,连校长见着她都要客气三分。老太太紧盯着学生的升学率,最看不惯中学生谈恋爱。她把李副县长叫来,把信交给李副县长,说:“你还管文教呢,都管不好自己的儿子,你儿子居然把求爱信写到县委书记的女儿那里去了。”李副县长羞得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回去以后,将儿子一顿暴打,骂道:“让你读书是为了考大学,你却忙着谈爱,把信写到洪伯军女儿那里了,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你让我这张老脸往哪里搁?”从此以后,那李副县长的儿子小李规矩了很多,只是在几个班上玩得好的同学中散布说洪若男是带刺的玫瑰。若男听说后公开宣称玫瑰就是带刺的,怎么了!离高考还差半年的时候,小李转到云阳中学去了,县里就数县一中和云阳中学的教学质量最高,小李后来连考两年,考上了江西财经学院。

      若晨陪若男去北京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想去看看表姐薛娟娟,想跟表姐说说话。薛娟娟已于一年前从云阳中学调往北京大学工作。这是她的□□父亲向组织上提的唯一要求。
      薛娟娟父亲的□□摘帽之后,组织上找到他,要将他重新安排回京。薛父薛教授在□□摘帽之前两年,被从劳改农场吸纳到甘肃的一个社科院从事经济方面的研究。社科院院长在劳改农场改造过,同薛教授住在一个土棚子里,两人饿得快死时,吃过同改从冰天雪地的山上割来的刚埋入不久的劳改犯尸身上的肉,将人肉剁碎包在饺子皮里,几个人像过年一样狼吞虎咽吃了个大餐。吃过之后,那同改才告诉他们这是某某某的人肉。同改说完,几个人大放悲声,然后一起搀扶着去山上朝着坟墓磕头。因为这些经历,重回领导岗位的院长自然不忘一同劳改吃人肉的薛教授,找了分管的省领导点头,将薛教授安排到了社科院。北京的人找来时,薛教授已在公开的刊物上发表了几篇经济方面的研究文章,引起了经济学界的注意,据说吴敬链还对薛教授的文章给予高度评价。其时改革开放正在积极推进,农村的联产承包责任制已取得巨大成功,城市的经济体制改革被提上了议事日程。北京需要薛教授这样被遗忘被雪藏了二三十年的经济学家。可是,薛教授的身体不行了,年纪已过六十,甘肃方面也极力挽留。这时,薛教授想到了自己的女儿,一个在南方不知生死的女儿。他说他回北京可以,但有一个条件,要将他的女儿调来照顾他。
      薛娟娟本不想去北京的,她习惯了在南方的生活。虽然在北京长大,但她的根是在南方。在这之前,县教育局长了解到她是县委书记洪伯军的侄女之后,亲自找她谈话,要将她调往县城,教育局机关也可以,县一中也可以,由她挑,但她婉拒了。她习惯了在云阳中学当老师,在这偏远小镇,做一个与世无争的人,一个弹古琴的人。但是,这次组织上派来的人给了她一封父亲写的亲笔信,父亲说对不起她妈妈,也对不起她,让她在外漂泊了十几年。父亲说身体状况很差,西北的风雨已经消磨了他,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他想在极有限的时间里跟女儿在一起,也希望女儿能照顾他。他几乎是用哀求的语气写道,他失去了家,失去亲人二十余年,需要有个家,需要亲情,需要女儿。
      薛娟娟对父亲的印象已经模糊,但这封信让她对父亲的印象逐渐清晰起来。父亲比母亲大好几岁,母亲跟她说是因为喜欢父亲的才华而跟父亲在一起的,然后就有了她。印象中的父亲不是在教室,就是在书房。小时候,父亲也送她上幼儿园,但母亲送的时候多。父亲也给她买过果脯,买过棒棒糖,给她讲过唐诗宋词,但母亲教她的时候多,母亲教她唱歌,教她弹古琴。印象中的父亲有一张清瘦的脸,除了睡觉,一天到晚都戴一个黑边眼镜,埋首书房。被打成□□的前一两天,父亲可能有预感,给她买了一件新衣服,是红毛衣。她印象中这是父亲第一次给她买衣服。现在想想,父亲其实是爱她的。她对父亲的怨恨,是因为母亲上了朝鲜战场,落下伤痛,需要父亲照料,父亲却不管不顾,去关心什么国家大事,去写文章发表一些后来被认为是极右言论的“宏论”。在□□中也有区别对待的,有的□□只送北京附近的河北劳改农场,父亲却被送去了西北。母亲跑了几趟劳改农场,身体跑垮了,忧虑成疾去世。她认为母亲的去世跟父亲有关;她的同学、她的初恋离她而去,也是因为有个□□父亲,她想父亲如果不是自私地表现自己,何来全家人的厄运?从此,她不理父亲,只是偶尔想起时,她会给父亲写信。但是,她从未收到过父亲的回信,她已不知父亲的死活,她也不知道偏远荒凉的劳改农场将她的信送没送到她的父亲手里。
      现在,父亲的这封信打动了她。她开始在心底原谅父亲。父亲原本有知识分子的风骨,有知识分子的热帎,有书生报国的梦想,但时代的洪流淘汰他,吞噬他。吞噬得只剩得一个皮包骨,但他还活着。“我要回去陪陪他,他是我的父亲。”她从心底说。

      薛娟娟在返回北京之前,去跟舅舅舅妈辞行。那是一个秋日午后,在临水县委大院的舅舅家里。有阳光从窗玻璃上映射进来,洒在地上,明一块暗一块的,洒在舅舅的身上,闪闪烁烁的。隔壁厨房里,舅妈还在收拾碗筷。封着的炉子上,烧着一壶水,发出嗷嗷嗷的响声,好像是一个人在叹息。舅舅说,他已经跟她的父亲通过电话了,他已经给她买好了长沙往北京的卧铺票。他解释说,在临水是买不到卧铺票的。他说小姨一家在长沙等她,由她们送她上火车。他说他会找去北京开会的机会看她们父女。他说在这里这些年,没有照顾好她,连对象都没替她找好,真是对不起了。
      “舅舅和舅妈都对你不起了。”洪伯军注视薛娟娟,加重语气,眼里充满温柔。
      洪伯军说完这话的时候,薛娟娟流泪了。在所有的亲人中,舅舅是最关心她的。如果不是舅舅,如今她不知在何处漂泊。她动情地说:“我其实是舍不得离开临水,舍不得你们,你们是我的家人,我的亲人。我回北京了,你们不要忘记我,要去看我。”
      薛娟娟把古琴留给若晨。对若晨说:“这把朱致远制古琴是我母亲,也是你姑妈留给我的,它陪伴我一二十年,让我打发了无数个无聊的寂寞的时光。在云阳,在临水,甚至在本省,我想懂古琴的人不多,而你是其中之一。你是我妹妹,我把它留给你,算我留给你的纪念,也算是一个传承。”
      “这是你的心爱之物,太珍贵,我怎么能收呢?”若晨微微动了一下嘴,颤了一下,有些局促地说。
      “你配得上它!”薛娟娟用姐姐的口气干脆地说。她若有所思似的,接着说,“我去了北京,你还担心我访不到这样的宝贝?”
      若晨是性情中人,她是最舍不得表姐的。表姐看着她长大,然后又一起住过七八个月。年长她十多岁的表姐既是她的古琴老师,又是她的人生导师。表姐虽在云阳镇,但她仍感觉表姐就在身边一样。她央求母亲找人把表姐调到县城来,表姐不来。表姐有时来县城看她,有时她也去云阳镇。表姐还去过岳州师专看她。她觉得岳州师专的音乐老师不及表姐的音乐素养,她赞叹表姐是埋伏在民间的音乐家,懂那么多,还会古琴。在师专的毕业汇演上,若晨用表姐的古琴弹奏《广陵散》,轰动了全校。
      中文系主任听完《广陵散》之后,沉浸在激昂慷慨的琴歌里,非常激动的他,连连说:“大音希声,大音希声啊!”他问若晨:“魏晋琴家嵇康从容赴死的时候叹过《广陵散》于今绝矣。既然嵇康公开宣布《广陵散》绝矣,那么你弹奏的《广陵散》又来自哪里呢?”
      若晨沉吟一下,说:“刘籍的《琴议》记载,嵇康是从杜夔的儿子杜猛那里学得《广陵散》的,嵇康的《广陵散》是由他自己打谱,具有他个人的思想、风格和气质。他的《广陵散》绝矣,但杜猛的《广陵散》还在。《广陵散》的正式减字谱记录出现在明朝朱权编纂的琴谱《神奇秘谱》中,朱权是明太祖的第十七子,有朱权正名,《广陵散》得以流传。朱权这样说:世传二谱,其中一谱由隋宫流落到唐宫,继而又流落至民间,至宋时复入御府,其间经九百三十七年,朱权以此谱为正,故取之。”
      “原来《广陵散》一直在。我受教了。”中文系主任说。
      他说这句话,反倒让若晨不好意思。她说她的古琴老师是她的表姐,这些都是表姐跟她说的。几天后中文系主任跟音乐系主任聊天时谈及此事,音乐系主任找到若晨,问她表姐的基本情况,当听到她的表姐是中央音乐学院古琴教授吴景略的弟子时,立即向校长推荐,要调薛娟娟到师专任教。薛娟娟对若晨说:“你从那学校毕业了,我去做什么。我熟悉了云阳镇,不想动了。”
      若晨想,表姐是见过大世面的,当然不在乎地区这样的城市。但她又想,表姐终究会离开云阳镇,离开岳州,她应当属于更广阔的天地,应当有更大的舞台。果不其然,1982年九月里的最后一天,她终究坐上往北京的火车,向北而去,去祖国的首都,去她父亲的身边。
      若晨在1981年毕业之后,就一直想着还要继续她的学业。她一边工作,一边参加自学考试,获得了本科文凭。表姐临别时,希望她考北京大学的研究生,她说她在北京等她。后来,表姐又给她写过几封信,都是鼓励她报考研究生的。但是,若晨母亲对女儿报考北大的研究生并不支持。她说:“若晨二十三四了,该找对象了,要是再读两年研究生,回来就是二十五六,大龄女了。”但洪伯军态度不一样,他说:“由她去,尊重她的选择。她自己心里有数着呢!”
      若男高考前的两个月,洪伯军已就任岳州地委书记,为了不影响女儿高考,他没有立即搬家去。若晨和若男去北京旅行时,还没有搬。岳州有14个县区,他忙着在下面搞调研,忙着熟悉全地区的情况。所以他请女儿吃大餐在临水县委的招待所。

      绿皮火车从远处第一次发出长鸣,接着隆隆地驶进临水车站。若晨和若男上车了,火车要载着姐妹俩进入长长的旅途,进入一个新世界。
      在靠窗的位置,若男憧憬将要开始的大学生活,突然想到那个给她写条子的小李同学,就问若晨:“姐,你说在大学里可以谈恋爱,那你在大学里谈过恋爱吗?有人追你吗?有人给你写条子吗?”
      “姐是学校文学社的名人呢,当然有人追,也有人写条子。”若晨说。
      若晨三年的大学生活紧张而有趣。她对若男说:“姐是骄傲的七七级,与后来的学弟学妹们有所不同。我跟你说说1980年元旦吧,严格说是1979年12月30日晚上。那一天,我们中文系两个班,有九十多名同学在学校的小礼堂度过。这小礼堂,是我们文学社布置的,高大的拱卷式天花板下,十字交叉悬挂了彩纸剪成的花饰。长长的玻璃窗上,有人贴上了窗花,那是来自桃水农村的女生李安阳的作品,是大红的腊梅和杜鹃,还有花开富贵和金娃送福,特别喜气。礼堂的桌子和椅子全部靠墙,中间的空地是舞场。文学社社长是当过十年代课教师的老大哥,他借来了一支乐队,这乐队就是一只双卡录音机,反复播放着‘步步高’、‘喜洋洋’和‘送你一支玫瑰’。那时候,传统的表演节目和茶话会,已经不能吸引大家了,交谊舞开始登场。
      “刚开始,同学们有些拘谨,第一次跳,有些不自然,大家只听说过交谊舞。可后来跳着跳着就跳开了,人人都发疯似的,如果没人管,大家几乎能跳个通宵达旦。九十多个同学,跳啊跳啊,不知怎么又进来六七十个同学,他们是闻到乐曲声进来的,是音乐系和数学系的。乐曲声震耳欲聋,在那破旧的小礼堂,沉闷拘束的内心掀起青春欲望的风暴。
      “与我共舞的有两个人,第一个是我们文学社社长,也是我们的班长大哥齐大良,齐大良不会跳舞,他带我跳舞时,不是他踩我的脚,就是我踩他的脚。第二个与我共舞的,是我们文学社的唐湘涛,唐湘涛家是地区的,下过乡,可能有过跳舞的经历,在轻盈的曲子里,他带慢三,带得好,又优雅又从容。而我也配合得好,默契,天衣无缝。我自己也感觉那天的乐感和节奏感好得出奇,旋转时像羽毛一样轻盈。我们跳着,彼此望对方一眼,没有说一句话。要说,也听不清楚,人多呀。夜已很深了,新年的钟声马上要敲响了,我们的舞步有了惜别之情。我刚刚要放手,就听到一个声音喊出来,一个尖锐嘹亮的女声,开始喊倒计时的数字,一秒一秒,惊心动魄:五、四、三、二、一,新年到了!我们进入一九八O年了!
      “这是音乐系的郭小羽喊的,郭小羽的歌唱得好,长得也很漂亮,是学校的名人,同届的人都认识她。她喊新年到了,又凄厉又欢欣。接着所有的人都喊起来,新年快乐,新年快乐,互相拥抱,碰响手中的搪瓷缸杯,那里面没有酒,只有茶水,于是有人放声唱起来:让我们高举欢乐的酒杯,杯中美酒使人醉······
      “但是很快有新的歌声盖过了他,唱的是《八十年代新一辈》:再过二十年,我们再相会,啷里啷里啷,来来来拉索。
      “八十年代来了,新的歌曲也来了。年轻的朋友们,今天来相会,荡起小船儿,暖风轻轻吹,花儿香,鸟儿鸣,春光惹人醉,欢歌笑语绕着彩云飞,啊亲爱的朋友们,美妙的春光属于谁,属于你,属于我,属于我们八十年代新一辈。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伟大的祖国该有多么美,天也新,地也新,春光更明媚,城市乡村处处增光辉……
      “我跟大家一起唱着歌,想着遥远的二十年,我竟莫名其妙地有一种迷惘与渴望交织的暗流在心里激荡,又甜蜜,又忧伤。晚会还没有结束,我就离开了小礼堂,在欢乐无边的时刻,一个人离去,没有人注意。我走出灯火通明的小礼堂,没有回寝室,而是在路边黑暗的树影下,找了张椅子坐下来。寒风吹透了我的毛衣,刚刚出来时,我忘记穿大衣了。我打着哆嗦,抱紧了手臂,把发烫的脸埋在膝盖上。我流泪了,悄悄地哭着,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刚才互相拥抱的时候,唐湘涛拥抱了我,我拥抱了他,紧紧拥抱。我这是第一次和一个男孩拥抱。我伤心失望,我恨自己。”
      说到这里,若晨停住了。她瞥一眼若男,又望向窗外。窗外是一晃而过的广阔的田野,是河流,是山岭。她在沉思什么。若男不放过,说:“姐,那男孩与你跳舞那么默契,做你的男朋友不是挺好的吗?”
      “不,我心里已有另一个人了。我另外的一个人,仅仅是15岁的时候一起去看江豚,我们拉过一次手。”若晨说。
      她继续讲述:“那晚我坐在木椅上的时候,唐湘涛突然在我面前叫我,他跟着出来了,小心地在我的身旁坐下。我相信他看到了我的泪光,被泪水洗过的脸有一种婴儿般新鲜纯洁的光明。他愣住了,问我是不是不舒服。我说没有,我说我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活动,只是想将来有一天,我们回忆大学生活的时候,印象最深的是不是今天的晚会。这时候,我已背着他抹去了泪痕。
      “唐湘涛可能注意到了我的小小的动作,寒风吹过来,他也打着哆嗦,他也忘了穿他那件军大衣。然而寒冷似乎让他的身体和心都变得澄澈和干净,和星空那么接近。他说洪若晨,你说二十年之后,我们在什么地方?我回答不知道,也许是临水吧,也许是省里的某个地方,说不清楚。这时我想到了我的四年中学生活,想到了与高中毕业班相约二十年之后相聚,1976年约定的二十年,只有十四年了,过十四年之后,我的那些高中同学又会在什么地方呢?我心目中的那个人会不会跟我在一起呢?
      “这时候,小礼堂有人高唱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也许是这首歌鼓起了唐湘涛的勇气,他对我说我等不了二十年,说我想从现在起,天天和你相会。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我拒绝了他,我说我们还是二十年之后再见吧!
      “我的话被一个声音打断,谁也没想到那个声音在我们身后响起,那是音乐系郭小羽的声音,郭小羽说二十年之后的事谁知道呢!二十年里可能发生很多事,有的人可能遇病痛,遇车祸,还有自然灾害,有的人可能留洋出国,有的人可能在乡村中学默默无闻,有的人可能经不起时光洗礼由好人变成坏人。谁知道呢,还不如不见。
      “郭小羽自视清高,好像只有她可以嘲弄一切似的。她与唐湘涛是邻居,暗恋唐湘涛。她叫唐湘涛回小礼堂,唐湘涛问我去不去,我说她叫你去你就去吧,我不去了。唐湘涛就这样被郭小羽拉走了。那唐某,算是我的一个追求者,在这之前,他就给我写过情诗,我当作没收到过。因为我心里有个人,所以我没有答应他。我庆幸没有答应他,因为他当着我的面,向我表白之后,他就跟着漂亮女孩走了。
      “时间过去几年了,我想那就是我的大学生活。”
      若晨结束了她的讲述。她咬了一下嘴唇,微笑着望着若男,说:“满意了吧。”
      “不满意。姐,你没有答应那姓唐的是对的,风流倜傥,却脚踩两只船。可是你还没有跟我说你心中的那个人。那个人又怎样呢?”若男跟大姐撒娇,穷追不舍。
      “那个人,就像窗外这沉默的群山,是一个沉默踏实的人,一个可靠的人。他是我的一个中学同学,四年的同学,农村里的。”若晨的眼睛发亮,是温柔多情的光芒。
      “农村里的?我明白了,上次我们县李公子倚仗其父是副县长给我写条子,被你批了一通。你是反对门当户对的。原来你心中的人,跟我们家门不当,户不对。”若男的嘴角向上扯了扯,眉毛向上翘了翘,瞪大眼睛说。
      “是的,就是这个门不当户不对的人,让我栽进自己的命运里,就像跌入深渊一样。我知道,很多人家里的条件和本人的条件,都比他好,但我触景生情,想到的全是这个人。甚至在与唐湘涛跳舞相拥的时候,我的眼前突然出现了这个人的影子。因为这个人,我的感情无法进入别人的世界。所有的追求者,不过是我身边轻轻掠过的浮云。我甚至不知道这个人是否知道我在感情上的纯粹和执着。这滑稽可笑吧,我理应感到羞愧,然而我并不如此。我爱上了这个人,可能是十五岁的时候爱上这个人的。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这份感情变得炽烈,更加女性化。我也不知道我的这份爱情会不会有未来,但我心中总有一种期待。我可以是简.爱,他为什么就不可以是罗切斯特呢?若男妹妹!当局者迷,姐是不是有些傻?你支持姐吗?”若晨说。她的脸上笼上了一团迷雾,灰蒙蒙的。
      “支持,姐干什么我都支持。”若男的鼻翼起伏,她被大姐的叙说震惊了。
      这时,若男感觉火车的车轮转得越来越快了,冲向了狭长的山谷,群山似乎越来越远,已经到达北方的平原了。她回头一看,群山已经朦胧,遥不可及。她觉得自己的童年和少年也像群山一样,慢慢地消逝在烟雾迷蒙的天际。她觉得自己长大了,可以跟大姐当人生参谋了。
      她说:“姐,你的爱情就是童话,比一切忠诚都忠诚的爱情,是童话的爱情。就像安徒生的《海的女儿》。海的女儿是美人鱼。在那条船上,她看到王子和新娘在寻找她。他们知道她已经跳到浪涛里去了。在冥冥中她吻着这位新嫁娘的前额,她对王子微笑,于是她就跟其他天空中的孩子们一道,骑上玫瑰色的云块,升入天空。”
      “可按安徒生说的,爱情隐藏在辽阔的深不见底的大海里,要奉献,要寻找。你说,姐是不是太罗曼蒂克了?”若晨叹道。
      “说现实点,姐,你跟爸妈说过吗?他们支持吗?”若男问。
      “没有,从何说起呢。我想过爸妈的态度,爸还好说,妈可能是一个关。我还没跟他们说,可那个人自己却退缩了,尽管我相信他一定是爱我的。你知道吗?我们在自己这样的家庭里,很难体会到普通人家特别是农村人家在与我们交往时的感受,不管你给他们多大的尊重,他们的心里始终是自卑的。那个人也一样。”若晨若有所思地说。
      “那你应该更勇敢一点,姐。我以为爱情是温柔的刚烈,是勇敢无畏的。”若男说。若男在娇宠的氛围里长大,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
      “你没有谈过恋爱,仅有勇敢的爱情是不够的。”若晨说,“我给他写过一封信,也是我在师专最后写给他的一封信。我在信中说,我们为什么不能尝试看似门不当户不对的爱情?我想如果每个人都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都想在门当户对的人群里寻找携手一生的伴侣,那么他们的未来可能是死气沉沉的,因为只讲物质与地位,不讲精神空间的匹配,很可能找到的是话不投机半句多的人。而如果把思路拓宽一点,意识到门不当,户也可以对,在家境和成长背景截然不同的人当中,也许隐藏着精神世界共鸣的人。而这样的人,就值得我们去携手一生。这样,我们不仅找到了真爱,还找到了可以秉烛夜谈的挚友。而你,我曾经的同学,为什么不能成为彼此的挚友,一道尝试真爱呢!”
      “姐,你的信写得太好了。”若男说。
      “可是,我没有得到回应。我已经放下了自尊啊!我也几次写信要他到我读书的学校看看,他一次也没有来过。”若晨说。她垂下乌黑发亮的长睫毛,眼睛有一丝忧怨。

      若男的北京之行最大的收获是爬了长城,参观了明十三陵,在故宫的围墙外转了一圈,在残破的圆明园留下了足迹,在天安门合了影。是表姐薛娟娟陪着她们姐妹俩去的。薛娟娟借了个相机,在每一个景点,都为她们照相留念。
      在故宫旁边的一个冷饮店,薛娟娟请两个表妹喝冰汽水,吃绿豆冰棒。冷饮店里人不多,只有三三两两的几桌。
      若晨啃着冰棒,说:“北京的滋味在庙堂之高,也在胡同之深;在官宦之显,也在平民之乐;在历史的积淀,也在当下的发展。缤纷斑斓,深邃无涯。”
      “到底是学中文的,三天时间就把北京概括得形象生动,细致入微。”薛娟娟夸赞说。又道:“在我看来,北京不仅是首都,更是一座永恒之城,它有无数的劫难,然而所有的劫难都无一例外证明它的坚定;它有过无数的流血,而所有的流血渗入土地之后,都变成灿烂的花朵,在城市的每个角落里盛开。”
      “姐,你原来是这么热爱你的北京,可当初你不还舍不得我们的云阳镇?”若男在一旁笑道,她叫一声服务员,再来一支绿豆冰棒。
      “我的心在哪里,我会觉得哪里就好,苏东坡说的,此心安处是吾乡。云阳镇有云阳镇的好,晨曦里,我可以到校园走走,呼吸新鲜空气;晚霞照我窗棂的时候,我可以弹弹古琴,没有人打扰,自由自在的。但是,我还是到北京来了,父亲活不了几年,我回来陪陪他。所以我的心又在北京了。北京好,但对普通人来说它太大了,大得让我们喘不过气来,大得让我们觉得自己特别渺小。”薛娟娟说。
      若男听表姐一说,就想到自己的渺小,想到自己的遥远故乡,想到家里的人,想到做官的人。她说:“就我爸那官,在临水,在岳州,算是最大的官,在北京,在天子脚下,就不算什么了,他那样的官,恐怕满大街都是。”
      “所以,我们凡事不可张扬哪!”薛娟娟说。她知道她的舅舅已当上岳州地委书记,她为舅舅高兴,舅舅是能当一个为民作主的好官的。她又提醒自己的表妹应当低调。
      若晨由渺小的人,想到的是个人的感情。三年的大学生活,然后又是工作,又是沉浸于自考和写作,让她变得有些多愁善感起来,她以为世界如此之大,人和人相遇是多么不易。她说:“个人的命运,包括个人的感情,在大城市,在大的地方,在大的时代,在世俗的洪流里,真的那么不堪一击吗?”
      薛娟娟还没有遇到意中人。她想到自己,想到病床上的父亲对她的恳求,要她找一个合适的人。快四十的人了,她已经没有这方面的幻想了,但有合适的,她也不会排斥。经历了大起大落,经历了流离之苦,她乐观,豁达,随遇而安。她对人的感情与时代洪流有自己的见解。她想到了若晨的那个叫朱东峰的心上人,她不知道她和他还有往来不,她说:“不堪一击是肯定的。我以为我们既要追随命运,也要注重现实。现实真真切切,逃避不了。现在的我,已没有什么幻想,一边陪伴父亲,一边在学校的一个资料室上上班,我还会弹古琴,学校也找了我,要我带带学生。我觉得我是在现实中找回了自我,找回了青春时代的自己。”
      若晨知道表姐的话是说给她听的,听话听音。她觉得这一年的时间,表姐从外表到内心都有微妙的变化,是环境改变了她。她赞赏表姐的生活方式和生活态度,表姐在命运面前的不卑躬屈膝,不畏首畏尾,一直影响着她。她由衷地说:“姐,我羡慕你呢!”
      她告诉表姐,她已经获得了自考本科文凭,在省报上也发了一些杂文、散文和诗歌,她还到乡间采风,写了一些民间轶事,但她有些迷茫了,好像遇到瓶颈,她不知道自己的写作朝哪方面发展。她没有说自己在感情上也很迷茫,她不想当着若男的面再说了。她说父亲调地委之后,地区文化局已来人征求她的意见,是去文化局机关还是去文化馆,文化局的事务性的事情多一些,她回复说去文化馆。她说她其实并没有想好,时间也不容她多想,这次回去之后,就要去地区文化馆报到了。
      “我有一个建议,到北京来读书,考北大的研究生。研究生毕业之后,你的眼界会更开阔,那就不是放眼岳州,而是心怀祖国,放眼世界。那时,你的选择不会更多吗?”薛娟娟说。她想的是,若晨只要离开岳州,不但在学业和人生的选择上,有更多的机会,而且也能与年少时的那段感情割裂,时间和距离是能改变一切的。
      “你是说我可以报考北大中文系的研究生?这高不可攀的,我做梦都没想过。”若晨说。
      “当然可以,马上复习,今年就考。”薛娟娟说,“不过,你想当作家的话,我倒不建议你考中文系的研究生。我听过中文系杨晦教授的一堂课,老先生说本专业不培养任何作家。学中文专业可能对当作家的思想有束缚,学别的专业或许思路更宏大一些。”
      “好,听姐的,你让我茅塞顿开。不过,我今年二十四了,年纪不大吧?”若晨欣喜中又透出悲观的情绪。
      “读研究生的,三十岁的多的是,还有年纪更大的。你这太年轻了!”薛娟娟笑笑,笑得那么开心。
      若晨也笑了。若男也笑了,她为未来的研究生姐姐高兴,她想的是姐姐读研究生了,姐姐心里的那个人可能会淡了去,她才可能重新开始。若男也打定主意,大学毕业后也考研究生。她对若晨说:“姐,你考北大历史系的研究生吧,那也是我的梦想呢!”
      若晨点点头。薛娟娟也朝她点点头。

      若晨和若男去北大医院看望了姑父薛教授,然后返回临水。而这时候,若晨不知道朱东峰和母亲、弟弟南峰一起,送妹妹北凤到北京大学报到上学。西峰已先一天到了北京,他要在火车站接他们。若晨姐妹和东峰一家都是乘坐京广线的火车,一个向南,一个往北,在晨曦里,或是满天的晚霞中,两列火车鸣着长长的汽笛,朝着相反的方向,擦身而过。
      他们的火车在小站同时停留过。寂静的小站,苍茫的旷野,短暂的停车,两分钟。他们都坐在临窗的位置上,都在谈笑风生,都满怀憧憬。他们都不知道心爱的人就在对面那列火车上。
      火车开走了。他们从此别离。时间已回不到过去,相爱的人也回不到过去。向南向北的两列火车可能交错,但列车里的人无法渡过。这是人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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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寒门》是一部贫寒之门的苦难史、奋斗史和爱情史,也是一部城乡改革史、巨变史。这部现实主义长篇小说,时间跨度从1974年到疫情解封的2023年,以中国南方农村朱姓为代表的三家寒门儿女打开一个时代的大门。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