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到一只貌美人鱼后》白七鱼

1、相知相许

　　天鹅绒的帐幔自窗顶松垮垂下，遮住窗外一望无际的浓重碧色，壁炉内腾起的火束噼里啪啦地响个不停，为室内上世纪维多利亚式的华贵陈设罩上一层温暖的柔光。

　　正是下午时分，白发雍容的老妇人坐在柔软的沙发上，两手灵活地上下翻转打着毛线结。邻居家的孙女则坐在她的对面，睁着好奇的蓝眼睛：“奶奶，我想听人鱼的故事，可以吗？”

　　老妇点了点头：“好。”

　　说起这个故事，她的目光逐渐放空，似是陷入了某种悠远飘飖的回忆。

　　“那是一个大学毕业后就在当地找了份工作的英语教师。她的工作内容正如职业名称所述，简单而又不简单。
　　冗杂的培训和繁重的备课像是一座沉重的山压在她的肩上，而学了三年英文字典还只背到abandon的学生正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看了眼银行卡中的存款，毅然决然地辞掉了工作，从快节学生奏的都市生活中抽身而出，回到了家乡——一座坐落于海边的宁静小城。”

　　“然后就遇上了人鱼？”小女孩忍不住地插话，问她，“可是，故事一般不都是那么写的吗？——美丽的公主在被恶龙掳走后被英勇的骑士拯救，英俊的王子在捡到善良姑娘遗失的水晶鞋后与她相爱。我的意思是，这个主角听起来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老妇人微微一笑，只道：“你先听我讲完。”

　　.......

　　辛西娅的父母早已车祸去世，她回来时，屋内冷冷清清，唯有窗边挂着的一串风铃在海风吹拂下发出泠然脆声。

　　不出意外，她要在这里待上一段不短的时间，所以辛西娅打算花些时间将许久未曾住人的屋子内外彻彻底底地打扫一遍。

　　拎着工具经过阳台时，她往外边的白沙与碧海望了一眼，登时突发奇想，从一楼的车库中费力地拖出落尘的小船并拉到了海边。

　　划动船桨的刹那，船底如雀鸟般轻巧一跃，冲破了沙与水分明的界限。辛西娅的目光随即转向岸边，为这宁静祥和的一幕所怔愣。
　　海岸在视野中逐渐缩小远去，夕阳自海平线的尽头徐徐升起，卷起的漫天红霞为白沙镀了层浅浅的橙黄。

　　芜杂烦忧在这一刻皆被抛到了脑后，只是她的好心情尚未持续多久，就被迎面打来的汹涌浪潮所终结。

　　辛西娅生长在海边，但并不会游泳。
　　所以她理所应当地溺水了。

　　咸腥的海水如同无穷无尽般源源不断地涌入耳膜、鼻腔、口腔，肺部似乎也进了液体，一种痛彻心扉的撕扯感迅速扩散开来弥漫全身。
　　辛西娅拼命地摆动四肢扬起脖颈，试图将头探出水面接触到一星半点的空气以缓解这种痛感。

　　可惜无用。

　　持续的缺氧致使视线逐渐漫入虚无的黑暗，辛西娅于绝望之下放弃了挣扎，随同水流一同无力地沉入水底透明的世界，脑中徘徊的只有一个念头——
　　她是不是要死了？

　　意识到这一点，辛西娅试图寻找一些精神支柱以唤起自己对求生的信念，她的脑中飞快闪过了逝世父母的面庞，再然后......就没有了。

　　童年的朋友基本都失去了联系。
　　工作的同事仅止步于表面关系。

　　但也并非没有好消息，比如说总有人会发现自己的遗体，至于人选，她可以在沿海渔民和住宅物业中任选其一。

　　略带自嘲的黑色幽默未能让她好受多少，昏昏沉沉间，迟钝的大脑忽然想了起来——

　　闭眼之前，似乎有一团光亮在向自己接近。

　　来不及继续思考，辛西娅很快彻底昏了过去。

　　......

　　阵阵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将她的意识拉回。

　　再度醒来是在沙滩上，暮色四合，周遭无人，除去水声、虫声、呼吸声，便是一片岑寂。不远处静静地躺着一艘熟悉的小船，上边挂着海草。
　　辛西娅坐起身，脑袋发蒙，她低下头看了眼身上，还是原先那件鹅黄的裙，只是从头到脚湿了个透顶。

　　所有的一切无不昭示着奇迹的发生。

　　可究竟是谁救下了她？

　　辛西娅绞尽脑汁地回忆着，依稀想起除却那团光亮之外，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好像还有还有什么撬开唇齿，渡进了一口长长的、清新的气。

　　回了家，直到躺进了浴缸她还在思考这件事，露出水面的头慢慢地越来越低。半晌，她乍然惊醒，整颗头随之从水中猛然拔出，正惊魂未定着，伸手捞来边上的表看了眼，指针的移动显示半个小时已然过去。

　　一天之内，两个不可思议，而现下的新发现毫无疑问可以把自己送上实验室的解剖台。

　　第二日，打算寻找答案的辛西娅在昨日的同一地点守株待兔，不巧又是一个浪花打了过来。

　　海的深处，那团光亮再次出现，因为能够在水中呼吸的缘故，这回辛西娅睁着眼，等它临得近了，终于看清了那是什么。

　　一只人鱼。

　　......

　　“人鱼？”小女孩支着下巴，目光中盛满了好奇，“他长了幅什么模样？”

　　回应来得快且确信——
　　“皮肤纯白如雪，嘴唇赤红如血，头发似鸦羽般墨黑。”

　　小女孩沉默了：“我上回才在《白雪公主》里听到过一模一样的描述。”

　　好在老妇很快又补充了一句“和鳞片闪闪发光的鱼尾”，终止了她对这是否是剽窃的怀疑。

　　当那条健壮有力的尾鳍缠上腰身并逐渐锁紧时，辛西娅的呼吸几乎要就此停住。
　　这一刹那，她下意识地回想起了曾经看到的纪录片——海底霸主遵循弱肉强食的规则，遇上弱小的猎物就会毫不留情地将其咬碎吞噬。

　　然而转眼，辛西娅又躺在了海滩上，她踮起脚尖眺望海水飘去的远方，一无所获，但并未放弃。

　　第三日，她寻了片一看就不浅的水域，直接跳了下去。正如设想那样，熟悉的一幕再度出现。远远看见了那团光亮，辛西娅心中莫名感到慰藉。

　　果不其然，又是那条人鱼。

　　辛西娅全程意识清醒，等人鱼拖着鱼尾轻巧地将她放在了沙滩上，小心翼翼问道：“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人鱼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没有回答，而是纵身一跃，眨眼间就消失在了蔚蓝的大海，仿佛从未出现过。

　　但辛西娅知道他有，因为在自己低下头时，发现脚边多了一条银白的大鱼。那条鱼一动不动，看着很肥，炖起来会很好吃。

　　辛西娅拿了回去，然后惊奇地发现——
　　味道确实很是鲜美。

　　之后的每一天，她都会来到这里，并且每天都能遇见那条人鱼。

　　对方依旧没有开口，但辛西娅有能力做到单方面的谈笑风生，即便知道对方是个好看的哑巴，仍旧坚持不懈地问一些诸如“你住哪”“你家里就你一口鱼吗”的蠢问题，时间久了，也开始诉说一些掩藏在内心深处的事。而人鱼总是耐心地倾听着，不时点一点头。

　　随着逐渐熟络起来，辛西娅也知道了，当时那条肥美的银鱼是人鱼送给她的礼物，因为之后的每一天，她都能收到来自对方的小惊喜，有时是绚丽的贝壳，有时是莹润的珍珠。

　　他们活动的范围也不仅仅局限于这片海滩。时不时的，人鱼会抱着辛西娅潜入水中。沧海滉漾，波涛吞吐，两人穿行而过的地方冒出了些许小小的气泡，一路缀行。

　　这是独立于以大陆为主体的人世的一方蔚蓝世界，放眼望去，只见珊瑚绚彩，海草飘荡，五光十色的鱼群于林立的礁石间穿梭来回，辛西娅一下就被吸引住了。

　　某一天，在欣赏完后，人鱼带着她来到一处礁石旁，目光一斜，示意她将手伸进礁石的凹陷处。

　　辛西娅照做了，然后便看到了一枚戒指，她低头看了眼镶嵌在上面的宝石，它有着同人鱼眼眸相同的水蓝色，闪着璀璨的华彩，抬起头又看了眼正望着自己，唇边勾出一抹浅浅的、温柔的笑容的人鱼。

　　看来，如今有必要重新审视两人，哦不，一人一鱼间的关系了。

　　——一段跨越物种的爱情？

　　人鱼拉着她的手，动作极轻极轻地将那枚镶嵌着蓝宝石的戒指带在了她的指上，像是对待再珍贵不过的宝物。

　　这就像是从前在教堂看到过的无数场婚礼，有所区别的是，除去物种，自己对伴侣一无所知，里边甚至包括称呼。

　　辛西娅忍不住又一次问道：“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原只是随意一说，没成想真的得到了回答。

　　“梅瑞狄斯。”

　　美丽的人鱼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她，一双眼眸如同上好的碧玺般有着最为纯粹的属于大海的颜色，摄魂夺魄。他低低的声音空灵纯净，在她耳边蓦然回荡：“这是我的名字。”

　　语言是辛西娅的专长，一瞬间，她想到了自己曾经看过的古书，里面似乎有提到过这个名字。

　　——梅瑞狄斯，古威尔士语中“大海的守卫者”。

　　“等等，”辛西娅忽然反应过来，“你会说话？”

　　梅瑞狄斯先是颔首，回忆了下先前的所作所为，神情一滞，又是摇了摇头，只不过动作极缓，似乎连自己都不是很能确信。

　　“没事，你慢慢想。”辛西娅善解人意地安慰着他，一面把戒指摘下，慢条斯理地说道，“只不过，我大概需要明天才能给你答复了。”

　　梅瑞狄斯：“......”

　　隔日，辛西娅一如往常地出现在海滩上，与以往都不同的是，不远处还停着她的车，后备箱大包小包，几乎要被塞满了。

　　虽然因为梅瑞狄斯的隐瞒有些生气，但这不是昨日推拒的主要缘由，真正的原因是她在之前的城市重新找了一份工作，现在要动身回去。

　　躲在两人常常相会的那块礁石背后，辛西娅握住人鱼送给自己的那只海螺，满心纠结。

　　说实话，她还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梅瑞狄斯，自己总得回到大众眼中正常的生活轨道。如果可以，她想要将他带走，可如若人鱼就像是童话故事里所说的不能离开海水半步的话，那么今天......或许就是临行前的最后一次相见了。

　　她将海螺吹响，只是等了半晌也无人回应，看着空无一鱼的海面，慢慢地就有些坐不住了。

　　虽然梅瑞狄斯是深海中绝无仅有的一条人鱼，可他看起来没有多少攻击性，说不准是碰上了难以解决的危险，以致于脱不开身。

　　她一头扎进了水中。

　　海底的景观新鲜既单调，能够准确说明后者的，是每隔一段距离就会出现的毫无区别的珊瑚群，没有人领着，她非常正常地迷路了。

　　这不是最大的问题。

　　因为当抬起头时，辛西娅随即看见有一只大白鲨正迎面朝自己扑来！

　　后者对于捕猎的耐心超乎寻常，它已在水底潜伏许久，乍一出现就近在咫尺，使她根本没有反应的时间。

　　辛西娅闭上眼，以为自己会四分五裂，只是等待许久，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睁开眼，入目的是一道熟悉的身影。

　　血腥味钻进鼻腔，淡淡的，而且很快就消失不见。

　　因为梅瑞狄斯抱着她快速远离了这片水域。

　　视野的扩大让辛西娅看清方才所发生的事情，先前无害的认知似乎是单单针对于她的伪装，眼下，四分五裂的分明就是那只大白鲨。

　　处理完眼下的威胁，梅瑞狄斯抬眼看向她，冰冷的神情瞬间如霜雪消融，化作一池春水，只是神色依旧严肃：“为什么一个人下水，这很危险。”

　　辛西娅仰面望他，说道：“因为我担心你。”

　　闻言，梅瑞狄斯眸中的情绪肉眼可见地软化了下来。他带着辛西娅来到了一处开阔的海底峡谷，方才没有听到海螺声的理由就在这里——
　　大片大片被特意修剪□□心形状的喜盐草连绵起伏，随同水流飘荡，任意东西。

　　目光在上边停驻许久，辛西娅说不感动自然是不可能的，然而现实也是一个不得不面对的问题，那些话语在喉头艰涩地滚过一遍，终究还是吐露了出来。

　　说完，她很难过，然而抬起头，梅瑞狄斯的神情同以往并无区别。

　　“不用担心，”他摸了摸辛西娅柔顺的长发，重新将戒指为她带上，说道，“我可以跟着你来到陆地上。”

　　他用行动说明了小美人鱼的童话守则并不适用于现实。美丽的人鱼顺利踏上了沙滩，漂亮的尾鳍化作修长的人腿。

　　辛西娅感觉自己白担心了一场：“你究竟还有多少惊喜是我不知道的？”

　　“还有这个，”梅瑞狄斯从化形时自动出现的上身衬衫的口袋中摸出了一张硬卡片，朝她眨了眨眼，一面打开了车门，极其自然地坐上了副驾驶座，“我的身份证明。至于其他的，以后我会慢慢告诉你。”

　　辛西娅：“......喂！”

　　她抬手遮住半边脸，过了会儿，却是忍不住慢慢地笑开了。

　　以后，自己就有新的家人了。

　　...…

　　壁炉中燃烧的火苗依然在噼里啪啦地作响，老妇人捡起放在沙发上未打完的毛线衣：“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邻居家的小女孩乖顺地点点头，从椅子上跳了下来，临走前忽然想起了什么。半只脚已经踏在了台阶上，她搭着门框回过头，好奇地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女主从一开始就能够在海水中呼吸呀？”

　　老妇人没有回答，只是望着她笑了笑。

　　小女孩稍显失望，不过看得出来精神还是很振奋，在原地驻足片刻，又说：“谢谢你，辛西娅奶奶，很高兴今天能够听到这么有趣的故事。”

　　话语中的“辛西娅奶奶”也温和地回道：“我也很高兴，今天能够遇见你。”

　　看着她蹦蹦跳跳地跃上隔壁屋舍的台阶，辛西娅关上门，走到窗台前将帷帐又拉下了一些，然后一步步踏入室内深处，打开了一扇房门。

　　几乎是在吱吖一声响起的刹那，故事中的尾鳍缠上了她的腰身，晶莹的鳞片在室内的光照下显得如梦似幻。

　　辛西娅莞尔，对上人鱼湛蓝眼眸时，想起了先前那孩子的疑惑——

　　其实她早已知道答案，初次落水的那一日，梅瑞狄斯通过唇齿相连的方式将体内的宝珠渡给了自己，而倘若拥有那颗至宝，他本可不死不灭，永生长存。

　　可那时，他们分明还未曾相识。

　　辛西娅没有问他有没有后悔，而是问道：“不论当时落水的是谁，你都会用这种方式救下那人吗？”

　　“不会有别人。”梅瑞狄斯凝视着她，目光透过那张不再年轻的面容，像是看到了过去、现在，与未来的无数个日日夜夜。

　　兴许此时彼时的两人并非处于这片时空，也非如今的身份，但他们依然会相遇相知，宿命般地彼此纠缠，如同明月的清辉总会映照于海面。

　　他笃定地说道：“这个世界，只为你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