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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 1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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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二上学期,你们宿舍四人经过整整一年的磨合,终于迟迟地打成了一片。
钱渊早已是你共同赖床的革命战友,苏锦华与宋文的体面人面具也在朝夕相处中渐渐摘下,不复戴起。
你们中午在食堂的角落一起吃饭,一起吐槽老师的口音。睡前在黑暗中说天马行空的龙门阵,一起笑得床板震颤,招来宿管阿姨警告的敲门声。下课走在路上,肩上总会挨不轻不重的一拳,回过头去便能看见舍友的笑脸。
宋文开始和你们一起睡懒觉,苏锦华却依然早起。每天早晨,睡眼惺忪的你踏入早自习的教室,桌上总是放着热气腾腾的馒头、鸡蛋或葱油饼。
一天睡前卧谈时,钱渊和宋文打趣,问苏锦华怎么光给你带饭。
苏锦华说:“顾如风长得好看。”他说你的名字时,声音仍会紧绷。
钱渊和宋文异口同声:“咱俩难道就很丑吗?!”
“不丑。”苏锦华说,“但顾如风好看。”
你:“……”
你无奈:“别损我了,兄弟。”
钱渊发出嗷嗷怪叫:“苏锦华你是个什么恋爱脑迷弟!我怎么感觉你在争宠?!我说顾如风最近怎么不和我出去玩了,敢情是被你拐跑了?!”
苏锦华说:“是又怎么样。”
你扯过被子蒙住头:“别谈我了,说点别的好不好。”
敲门声砰砰响起,宿管阿姨高亢严厉的声音说道:“熄灯了还摆龙门阵,这次警告,下次直接扣分!”
大家顿时屏息闭嘴,等脚步声远去,大家又小声嘀嘀咕咕说了几句什么,而后规律的呼吸声响起。你望着床角的银白月光,迟迟不能入睡。
苏锦华确实对你太好了。
他会在晚自习下课后用你的杯子接满温水,和你一起去操场。你跑步,他在内圈慢慢的走,给你递水,递外套,鼓励你跑完五圈。而后你们踩着月影穿过操场和花坛,回到宿舍。
为了不吵醒睡懒觉的你,他会在头天晚上向你要饭卡,帮你买早餐。
可他仍然怕你,在你与他肢体接触时,他总是僵硬成一根混凝土堆垒的电线桩子。
你尝试对他亲切,从你乏善可陈的生活中挤出不好笑的笑话讲给他听,可收效甚微。你也尝试旁敲侧击,询问他害怕你的原因,也并无结果。
除了这一点不清不楚,你的高二生活圆满极了。你第一次如此契合地融入了一个集体。
可情感的圆满必定与事业的成功相悖,这一次月考,你从班级前三掉到了三十名开外。你忘记了涂文综的机读卡,选择题为零分。
学校不允许学生使用手机,在每层宿舍设立了公用电话亭。ic卡插入卡槽时发出咔哒一声,你的心也跟着颤动。
嘟——嘟——嘟——
电话接通了,你母亲的声音传来:“考得怎么样?”
你告诉了她。
电话那头沉默了,是你最怕的那一种沉默。因为那不是真正的沉默,它是暴风雨前的宁静,极夜前的短暂曙光,无数的谩骂与冷嘲藏在这几十秒的沉默里。
声音终于传来:“你怎么连这种低级错误都犯?”
你报之以沉默。
“把你送去外地读书是为了什么?”
“你这样对得起谁?!”
话筒里的声音逐渐尖利,逐渐失去理智,逐渐带上哭腔。
“我生你养你是为了什么……啊?你就这么不争气,我就只有你一个儿子,你为什么这么不争气?”
你有点想笑。电话接通前,你居然在妄想从她这里得到安慰。你好不容易从退步的打击中重建了内心的堡垒,鼓起勇气打了这个电话,却被她一秒摧毁。你碎成成千上万粒泥沙。你看到你的自尊被千刀万剐。
你的自尊是天上的月亮,成绩单上的排名让它坠落,摔得四分五裂。你已经这么难受,为什么她还要用这么残忍的方式让你更难受。
你合上眼睛,把额头抵在电话亭冰凉的玻璃上,听着对面的谩骂。
身后传来同学们上楼的脚步声,欢笑声,他们说着今晚食堂的辣子鸡和冰激凌。
话筒那头是冰天雪地,身后是笑语温柔,你被夹在两个世界中间,像一座被遗弃的孤岛。
“……怎么不说话?你觉得自己没错,是不是?!”你母亲厉声问道。
你疲惫地轻声道:“错了。”
“你什么态度?”
“要是你高考也忘记涂卡,你是不是也会是这样的态度?”
“我真不知道生你是为了什么!一个月不打一次电话,你到底有没有当我是你妈?”
“早知道是这样的怪胎,当初我压根不会生下你!”
你听着对面传来的忙音,又站了一会儿,才把话筒放回去。
回寝室的路上,你在心里计算着饭卡的余额。你平日算是节省,每月剩余的生活费都充值进了饭卡,接下来的一个月不至于饿肚子。但没有多余的钱充值热水卡,只能洗冷水澡,你拧开水龙头感受了一下十月底的水温,做好提前适应的准备。
从小你便知道,这世上没有无条件的爱,至少对你来说是这样——优异的成绩与年级排名,是你从母亲那里获得生活费的筹码。
你平静地接受这一事实。
可上天就像与你作对似的,骤然而来的冷空气让气温一降再降,这个冬天比过往的任何一个冬天更冷。
你在五三的页脚小故事中找到了精神支柱——“1956年,毛/主席冬泳湘江,也曾畅游长江。他说‘长江水深流急,可以锻炼身体,可以锻炼意志。’”
你把这段话剪下来贴在作业本上,洗冷水澡前反复在心里默读:锻炼身体,锻炼意志。
那个月你废寝忘食地学习,放弃了睡懒觉,去食堂的路上都在背单词,熄灯后借着手电筒的光刷题,劲头堪比头悬梁锥刺股。
一个周五晚上,宿舍照例只有你一个人。正在做模拟试卷的你听到敲门声,拉开门一看,苏锦华正拎着行李站在门口。
你有些惊讶:“不是回家了么?”
他说:“和父母吵架了,不回去了。”
“哦。”
他打开行李,把东西放回原位。过了一会儿后手机铃声响起,他去阳台接电话。
阳台上隐隐飘来几句声量提高的话,听得出说话人的激动和愤怒。
“……你们稍微看点资料就知道,这是天生的,不是我能控制的!”
“那我能怎么办?!写在基因里的东西……”
“一辈子都改不了!别想了!”
你皱了皱眉,放下笔,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宿舍。你在热水房徘徊了二十分钟,喝了两大杯水,才慢吞吞地回到宿舍,苏锦华已经打完了电话。
他坐在桌前,神情算是平静,对你说:“是不是吵到你了,对不起。”
你说:“没有。”
苏锦华说:“我和父母一直相处得不好,有一个原则性的矛盾,解决不了。”
你对于这个话题非常熟悉,便道:“别理他们。”
“真的吗?”
“做你想做的。”你说,“好好学习,等念完大学就可以摆脱原生家庭了。”
他如释重负地笑了笑:“谢谢你。”
当晚睡觉前,苏锦华扒开你的蚊帐对你说:“我晚上可能会梦游。”
“啊?”
“心情差的时候会发作,没有攻击性。”他说,“我怕吓到你,所以提前告诉你。如果爬上你的床——一般情况下不会,你叫醒我就好。别害怕。”
你想起暑假前那一次,迷糊的睡梦中你听到脚步声游荡,从门口到阳台,又停在你的床边,原来是梦游发作吗?
你趴在枕头上打了个哈欠,看着他:“哦,没关系。我睡得很死。”
“那,晚安,顾如风。”他小声地说,帮你理好蚊帐,熄了灯。
那晚你睡梦中都拽着蚊帐,谨防有人爬上你的床,但好在他并没有梦游。
寒冷冻骨的一个月过去,终于迎来了月考。成绩和排名将在周五下午公布,或许是紧张,或许是头天晚上洗冷水澡受了凉,你从中午起就开始头疼脑热,请了假回宿舍休息。
整个下午你都趴在枕头上心不在焉地翻看一本书,苏锦华的好消息伴随着放学铃声一起到来。
“年级第一,恭喜。”
你扶住微烫的额头,从抽屉里拿出锁了一个月的ic卡,去公用电话亭打电话。
三分钟的通话后,你头重脚轻地拖着步子去了热水卡充值处,用刚得到的生活费充了五十块钱。
你今晚要洗五块钱的热水澡,你有气无力地想。然后好好睡上一觉,睡到周日晚上。
久违的热水让你温暖又眷恋,在蒸腾的雾气中,发热的你头晕腿软,只觉得身体融化成了一滩水,墙上的镜子映出了你通红的双颊和迷茫的眼神。
关上花洒后,你将门推开一条缝,对外面喊:“小苏,帮我拿一下浴巾,在衣柜里。”
苏锦华应了一声,很快拿着浴巾过来,却不松手。
他只看了你一眼便像被针刺了一般,慌乱地垂下头,盯着六角小白砖的地面。他的脸比煮熟的虾子更红,耳朵近乎充血,握着浴巾的手指攥出青筋。
你拽了拽浴巾,有气无力地说:“你要在卫生间和我拔河吗?”
他猛地松开手,逃也似的转身离开,被门槛绊了个趔趄。
你疑惑地望着他近乎落荒而逃的背影,心想你什么地方又吓到他了。但你烧得越来越厉害,天花板和星空像巨大的飞盘向你旋来,只好飞快地擦干身体后换上睡衣,抱着满满一保温杯的热水回到床上,舒舒服服地窝在被窝里,想睡到天荒地老。
但你没忘记苏锦华,你强撑着掀开蚊帐,他正坐在书桌前发呆。
“你怎么了?”你问,“又和家里吵架了吗?”
你的声音让他浑身一颤,他站起身,慢慢走到你床边,从下往上地看你。
“烧得很厉害,你的脸很红。”他摸了摸你的额头,你感觉到他的手在细细发颤,像在摸南极的亘古坚冰,又像在摸地底十万里的滚烫岩浆,他的声音也在发颤,“我去给你买点药。”
“不要。”你说,“我讨厌吃药。着凉而已,睡一觉就好了。”
“是吗。”他神游天外似的说。
你倒回枕头上,侧身看他,重复问道:“你和家里吵架了吗?”
他说:“是啊,嗯,对,吵架了。”
“没事的。”你说,“睡一觉就过去了。”
他神情恍惚:“是的,是啊。”
忽然他的眼神变得坚定,直直地望着你,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对你说:“和家里吵架了,心情不好,容易梦游,但是……如果身边有人,就不会梦游。”
你糊涂地望着他:“啊?”
苏锦华说:“顾如风,今晚可以让我睡你旁边吗?”
“……啊?”你茫然地说,“但我朋友会吃醋。”
陈知玉连钱渊和你睡一个屋都会吃醋,现在要是有人和你睡一个床,他不得醋死。
“是每周和你写信的那个朋友吗?”苏锦华说,“那你别告诉他。”
你撑着床坐起:“你等等,我去打电话问他同不同意你和我睡。”
坐到一半你停下,觉得逻辑缺失:“等等,你为什么要睡我的床。”
没等想明白,你低低呻/吟了一声,扶着滚烫的额头倒了回去:“……唔,晕。”
苏锦华深吸了一口气,闭着眼睛的你甚至能听到他牙齿打颤的声音。他说:“我会洗干净的,不会弄脏你的床。”
你觉得他在答非所问。
他又说:“我心情不好就会梦游,怕扰了你休息。你今晚生病发烧了,应该好好休息,所以让我睡你旁边好吗?这样我就不会梦游。”
你用混沌的脑子跟了一遍他的逻辑,没有太大的漏洞。你想起他对你骨子里的畏惧,心道这是一个对他展现亲切的好时机。但你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僵硬紧绷,视死如归,身侧的手握成拳头,孤注一掷得像赌上了所有身家性命的赌徒。
你往里挪了挪,拍了拍另外半边床:“放轻松,没什么大不了的,都是好兄弟,你要睡就睡吧。但我喜欢睡里面,你睡外面没问题吧?”
“没问题。”他的声音颤抖。
你对他露出个和蔼可亲的虚弱笑容:“好兄弟,有事就跟哥说,啊?正好今夜月色正浓,可夜雨对床,抵足而眠。”
你的脑子被挂上虚弱,嘴却天马行空地乱扯发瓢,月色和夜雨被你画在了同一幕霜天,宇宙和砂砾被你写入了同一首诗的韵脚。
你叨叨累了后停下,听到薄薄的一层蚊帐外,他压抑的剧烈呼吸。
等你说完,他轻声道:“好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