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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无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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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头你可真是不厚道,”他们口中的老和尚看起来并不老,相反若是他说自己刚过不惑,只怕也是有人信的,“贫僧方云游回来,这眼下才讲经结束,你却是半夜造访,连贫僧一夜贪食的空隙也不放过。”
说着,这个贪吃却依然干瘦的和尚一副气鼓鼓的模样,十足的一个老顽童。
“老和尚你这番话可不对了,贪酒吃肉,哪样不是破戒?我不过是提醒你,怕你百年后下了地狱,那便真的是得不偿失了。”
“阿弥陀佛,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老和尚乐呵呵地接过萧遥递来的叫花鸡,整张脸笑得眯了起来。
“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后面两句是,世人若学我,如同进魔道。”钟璃笑嘻嘻地看着老和尚噎了一口。
“不开心!不开心!”老和尚吐出鸡腿骨头,本来便已沟壑纵横的脸顿时皱成了一朵菊花,“小姑娘年纪轻轻便如此毒蛇可不好。何不如寻常人家女儿般整日对镜贴花黄,深闺中遥想出嫁时光?”
“哦?本宫可不知自己还有那般福格,”钟璃只挑捡那些花生米粗鲁地大口嚼,就着百里因做的奶茶喝下肚,倒也颇为悠闲自在,“我的命格还是老和尚你批的,才这么些时候便忘了?”
老和尚哇哇叫屈:“什么叫才这么些时候?小姑娘你过了今年便是二十一,和尚我一年批命无数,为何要记得二十年前欠了哪一桩的债哟!”
“再说了,你武曲七杀坐命,正是那一等一的命格,即便婚嫁不宜,但凭着你这命格,想必也是一生福泽深厚,”老和尚顿了顿,又忍不住咬了一口香酥油旺的鸡腿肉,“再说了,这将军的命格亦是险中带奇,与你那凶煞非常的命格刚好互补,时不我待,你还是赶紧嫁了好。”
端木辰贪狼坐命,一生桃花无数,过了这个村未必还有这个店。看小姑娘也挺满意的,平时做事说一不二,怎么说到嫁人就这般犹豫呢?
“那和尚你倒是跟本宫说说,这死局若换做是你,到底该如何破呢?”钟璃捧着手中冒着热气的奶茶抬眼望着房梁,也不看他。
武曲七杀坐命乃是武将之命,一生凶险无数却终将修得正果。
她觉得一定是老和尚算错了时辰,她过去二十年几无悲喜之说,所谓正果看来亦是无比荒诞。
哪知老和尚嘿嘿一笑:“小丫头啊,说你是丫头你还不信。和尚我可看不出你命中带煞气数将尽。再说了,贫僧活了这么些年,还真未曾见过真正的死局,无非是你们这些红尘中人自寻烦恼罢了。”
无非是什么都想要,什么都得不到而已。在他看,鱼与熊掌虽不可兼得,却未必不可择日而得嘛!
钟璃皱眉:“我不会放弃阿笙。”
是的,放不开与她在万归山上朝夕相处的诸位师兄,亦放不开之后给了她活下去的理由的端木辰。与其让她牺牲他人,她宁愿亲手葬送自己。
她并非圣人,只想求得身边的人一生平安喜乐。
老和尚见她还不开窍,只能摸了摸满是鸡油的下巴:“尔等晚辈真是爱钻牛角尖,百里侯那庸才教出来的都是榆木疙瘩,如此看来倒也属正常。”所以他觉得自家箫遥爱徒简直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通透,多情恰似无情,当断则断。
多好。
钟璃没有说话,她在等和尚将话说完。
果然老和尚又开口了:“佛虽曰不可说,但……和尚倒也觉得活够了。”
啃完手上的鸡肉,和尚随手在那御赐的金边袈裟上擦了擦,突然正色道:“公主殿下您求来求去不过是求‘离王’二字,那双生咒的破除必是要献上母系巫族后人之血,百里笙不得不死,但巫族向来擅长置之死地而后生,百里笙那小子可没你想得那般短命。”
“什么意思?”钟璃睁大了眼睛。
“殿下您现在这般模样是如何来的?”和尚笑眯眯地看着她,眼见她一脸惊骇,老和尚似乎很是开心,“解铃还须系铃人,这双生咒,当年下咒之人亦悔不当初,必是能给殿下一个两全之法。”
“当年的大巫祝还活着?!”钟璃不信死人得以复生,亦不信有人真能活上数百年。当年大巫祝跳入火中,其诅咒之声至死方休,这可是无数人都见证了的。
老和尚说道这里突然微笑着不说下去了,所谓天机不可泄露,泄露的必是可以泄露的部分,再说下去,只怕非但不能破劫,反而殷迟皇族将永遭动荡,直至血脉断尽国破家亡。
他虽尚死一人而得天下,亦不喜天潢贵胄。但显然不论钟璃,又抑或是百里因,皆是能活一人而存天下之命,他终看不得苍生罹难。
“天色已晚,殿下何不回舍好生休息?”老和尚直白地送客,刚好钟璃手中的奶茶亦已见底。
钟璃想要再问,但她也清楚,这和尚怕是忌惮于什么,是死活不会在吐露一个字了。
咬了咬牙,她起身带着端木辰告辞,徒留箫遥与和尚两人于大厅之中。
待二人走后,箫遥衣衫一抖,干脆利落地跪在了老人面前,磕了三个响头:“师父,您辛苦了。”
和尚面上不喜不悲,皮肤上却隐隐露出了浅金色:“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箫遥,贫僧一生只收了你这一个入室弟子,不能陪你看到最后却也无可奈何了。”
“弟子明白。”不是箫遥不想说,而是他不知在这最后的时刻,除了这四个字以外还能说什么。
和尚一直是玩世不恭的,却也因此遇见了少年时与亚夫落难江湖的他。除却天地命理外皆是倾囊相授,在他看来,其人相比天人一般的百里侯有过之而无不及。
身为国师,却将所有金银财宝御赐佛器千金散尽,一生奔波于江湖之中救世济民广散佛法,大有地藏菩萨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之志。
箫遥觉得,无论说多少感激的话语,却也不能表达他心中敬畏之万一。
“贫僧唯一的遗憾……便是当年未道出梁妃的死期,令那洛淼公子平白遭了那几年波折,”和尚终于面露一丝惆怅,“非是不可说,只是……贫僧终究想替我那旧交赎些罪孽啊……”
但是□□凡躯,皆不免染上俗人的毛病。
洛淼少年时的百般磨难,终将成就他一生飞黄腾达,保殷迟百年国富民安。
箫遥未曾出言安慰,和尚亦是沉默不语。
良久后,止住那即便后悔亦无法弥补的遗憾,和尚闭上了眼:“箫遥啊,今日出了这寺门,便是不要再回这定国寺了。”心不在佛,不如自在一世。
以他的本事,即便无法跟百里因过招,怎说也有自保之力。
这定国寺虽是佛门净地,可皇城脚下又哪来的净土?还是早早远离的好。
若不是那至交请求,自己也断不可能上这京城。
“去吧,”和尚说了最后一句话,“让贫僧再与这佛像檀香独处几个时辰。”
“是。”箫遥对着和尚那仿佛突然干瘪下来的背影握紧了拳头,在最后的最后又深深一拜,而后干脆利落站起转身,离开时那带门“吱呀”声如佛音般响彻了整个大殿,而后又归于沉寂。
和尚睁开眼睛,毫无焦距地看着正前方。
大殿内的烛火的劈啪声在孤寂的夜晚格外的刺耳,照着和尚如残烛般的侧脸忽明忽暗,望着佛像的那双慧眼曾经看透过太多的故事,如今也缓缓地垂下了眼睑。
吾友,贫僧可见不着你那故事的最后了……
地狱相见之时,你可别指着贫僧老脸冷嘲热讽呐……
和尚古井无波的面容出现了一丝松动,与此同时,大殿内的烛火也燃尽了最后一滴蜡油,瞬间整个大殿被黑暗与寂静所吞没。
唯有窗间透入的蓝白色月光照亮那仿佛亘古不变的诵佛人。
殷迟崇殇一年冬至,殷迟国国师卒于定国寺,年八十又九,法腊八十。
禅师定法,号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