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岸摘玫瑰的鱼》香浮黄昏

8、琥珀

　　“这么明显？你看出来了？”安珑的表情没有太大的变化，好像这并不是多值得人在意的一个问题。
　　“之前就有感觉……今天看到了丁哥和亭姐的反应，就确定了。”俞思泽心里应是卸下了什么包袱，却又被新的东西堵住了似的，心跳都有些疲累。
　　“嗯……我高中的时候就发现了自己的性取向。当时和别的班的一个男生谈了几个月，但是被我妈知道了，后来也就不了了之。”
　　极平静的一句话，倒是听得俞思泽心惊肉跳的。
　　“你妈妈……”
　　“我妈妈……”安珑用手撑住了自己脑袋，泄了气一般望向俞思泽，“你愿意听我说吗？”
　　俞思泽飞快点头，眼里是掩不住的怜意。明明他才是弟弟，是惹人疼的小狗，此刻却像是在看另一只被雨淋透了的小狗一般。
　　“我从小就一直很听她的话，她说什么我就照做。她说省会的教育资源好，给我把户口迁到了省会，我就去那里读高中；她说学理科以后好找工作，我就进了理科班；她说她在首都有认识的教授，教计算机的，我就报考了那所大学的计算机系；她说去国外读个研镀金吧，那我就去美国待了两年；她说回来找个大厂上班，体面而且工资高，所以我就去了大厂工作。我所有的事都能顺着她的心意来，可是她说，儿子，你年纪也不小了，快点找个女孩子结婚，妈妈等着抱孙子呢。这是我唯一做不到的一件事。”
　　和安珑认识这么久以来，这是他第一次说这么多话，俞思泽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
　　“可她当时明明都看到我跟严滕牵手了，为什么就是一直不肯接受我喜欢男人这件事呢？”
　　“我明明对文学、对历史也感兴趣，我明明说过我不喜欢英语，我明明不适合那么高强度的工作模式。我的身体对情绪的变化很敏感，体检的时候有好几个指标不正常，每晚都失眠，健身也没用。我知道她和爸爸为我提供了别人努力都换不来的资源和金钱资助，我想有良心，所以什么都听她的，但现在就这么一点小小的自由选择权，她好像都不愿意给我。”
　　“我还在上班的时候，她隔三差五就要来试探一次。但她又不直说，总是先问一大堆生活上的问题来关心我，让我觉得她也是在尽力地在理解我的难处，然后突然传来一张女孩子的照片，问我感不感兴趣。每次这个时候我都没办法接收身边的任何信息，像是被套了个玻璃罩子，什么都听不见也感受不到，浑身冒冷汗，好几分钟之后才能恢复。”
　　说起这个，俞思泽想起了两年前在医院的时候，他诚意满满地做着自我介绍，安珑却像突然被抽了魂一样，捏着手机双眼放空，额角全是细密的汗。
　　“后来我终于扛不住了，状态不好，有一个项目做的不太完美，被经理训了，我干脆就提了辞职。妈妈她……好像终于意识到了我的不对，开始有了些改变，但最近又跑来催婚了，就是没陪你去美术馆的那天。”
　　“那天我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的，都没怎么跟你讲话。不好意思。”安珑的眼神饱含歉意，看得俞思泽心里被人挖了一块似的。他双手拢住安珑的手，抬到自己胸前的位置，像在许什么诺言一般，向他极其郑重地申明：“我一点也没怪你。”
　　“你总是跟我说谢谢，我也想谢谢你。”安珑抽出手，反而包裹着俞思泽的，靠近他，玫瑰香混着酒香随着鼻息一道传来，拂在俞思泽脸上，令他只觉得自己要热蒸发了，“我本来觉得生活没有任何意义，想着就这么过下去，哪天被车撞死，或是被疯子一刀捅死，一切也就结束了。但你让我重新体会到了活下去也是可以很有意思的，因为有一个人会记住我，找我一起做许多看上去像是在浪费时间但又很精彩的事。”
　　相比起来，我会觉得我之前快三十年的人生才是真正的浪费时间。
　　这句话安珑没有说，他觉得再表达下去有些矫情了。更重要的是，俞思泽被他攥着手，眼眶再一次泛红湿润，像块郊外被雨打湿的琥珀。
　　他轻轻将俞思泽揽进臂弯：“对不起。你生日还惹你不开心。”
　　肩头再一次感受到了热意。安珑小心地加重了环抱的力道，酒吧灯光昏暗、音响震天，别人听不见急促的心跳，也没办法看清，俞思泽现在像是嵌在了安珑怀里。
　　他没有将安珑推开。

　　安珑和俞思泽在隔壁市住了一晚才回去。
　　他们起得很早，不麻烦丁范夫妻俩，打了个车回去。
　　俞思泽的大学同学来了。

　　他就读的专业男生少得可怜，刚好凑了一寝室，关系比较冷淡，混了两年都没怎么混熟。唯一跟俞思泽关系比较好的，老家在西北，人高马大的，名叫王天穹，跟俞思泽同属校篮球队。
　　俞思泽回到县城东西都来不及收拾就跑去火车站接人了，安珑只好自己提着范溪亭给外公外婆带的礼物回了家。
　　王天穹是陪家里亲戚来他上学的城市旅游的，知道俞思泽老家离省会不远，就跑过来玩两天。
　　事情发生得突然，俞思泽也没做什么准备，去火车站的时候人估计都还是懵的。见王天穹父母叔婶什么的都来了，不愿怠慢自己这唯一的朋友的家人，主动做起了地陪。有一件事情就这么被他忘在了脑后。
　　事情不大。俞思泽相机里有几张安珑外公外婆的照片，安珑想要拷贝一份在自己手机上。正巧，今天县城少数的几家连锁奶茶店里要上新品，安珑说好了请俞思泽喝奶茶，顺便拿照片的。
　　但王天穹一家要待到傍晚才离开。
　　安珑知道俞思泽能交个朋友不容易，便一句也没提这件事。只是当他陪外公在社区做志愿者时，看着女孩子们手里捧着的奶茶，还是感到了少许的烦闷。
　　他上午和俞思泽发的消息，他到下午两点才回，歉意快冲出屏幕了，安珑便也没舍得再责怪他。
　　“你朋友什么时候走？晚上请你吃饭？”他问道。
　　“火车好像延误了，改到了晚上八点，晚饭我跟天穹他们一起吃。之前那条消息我截屏了哦，过几天能凭截图兑换吗？”
　　“可以。”安珑回得很快，心里的烦躁感却攀升得有些凶猛，快要控制住他的大脑了。

　　安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火车站门口等。也不进候车厅，就坐在门口的石凳上，和一群乘凉的大爷大妈们大眼瞪小眼。
　　“小伙子，等人啊。”身旁的大妈问。
　　安珑只能点点头。
　　“等女朋友？从外地回来啊。”
　　安珑不知道该怎么说，含糊地回了句：“等朋友。”
　　“看样子不像哦。这么着急，很快就要变成女朋友了吧。”大妈一双眼锐利无比，盯得安珑冒汗，他没法回应，点开手机不过心地看起了新闻。
　　“那叔叔阿姨，我就送到这里了——”一道熟悉的嗓音传来，安珑一下抬起了头。
　　俞思泽的头发被汗水沾湿了，此刻萎靡地贴在脖颈上、脑门上，落了水的小动物一般。他与一群有些富态的中年男女挥别，又拍了拍一个身材极高大的男生的手臂，让他赶快跟着进去。
　　男生咧着嘴笑，走之前回身抱了俞思泽一下，俞思泽的上半身被提起，脚踮了起来。
　　“拜拜——”王天穹进门时还冲他来了个飞吻，逗得俞思泽眼睛都笑得看不见了。
　　“怎么了小伙子？你‘朋友’做人家女朋友去了？这么个表情。”大妈的阴阳怪气能力果然是一绝，一句话戳破了安珑的心思。快三十岁的成年男人在大妈面前还是显得稚嫩了些，思绪轻易就被搅乱，工作后怕是第一次感到几分羞恼——如此孩子气的情绪。教养让他跟大妈礼貌地告了个别，随后快步追上了已经往公交车站走的俞思泽。
　　“思泽！”安珑在后头唤了一声，俞思泽回头，表情是疑惑和克制不住的惊喜。
　　“珑哥，你怎么在这儿？”
　　“我……等人。”安珑脸不红心不跳地扯谎。
　　俞思泽也许不是很相信，但也没有多问，往他身上靠了靠，又一触即离，好像只是不小心撞到似的：“那我们可以一起坐车回去了。还是你去我家坐坐？我昨天买了个哈密瓜，特别甜，来不来尝尝？”
　　“我外婆还在老年活动室打牌，就在这附近，我得去接她。”安珑也突然变得幼稚起来，学着俞思泽撞了他一下，“陪你去车站吧。”

　　俞思泽要坐的那一班班次不多，他们等了很久，拖着厚重尾气的公交车才慢悠悠地出现。
　　俞思泽上车，坐在他最习惯的过道边的座位上，隔着玻璃同安珑道别。
　　安珑的神情在昏黄的路灯下显得晦暗不明，但他知道，那双眼睛此刻正无比认真地望向他。夜间风大，把安珑有些瘦削的身形勾勒了出来，看上去居然是那么的单薄。
　　他舍不得移开目光。
　　车开出几米后又停了下来，车厢后门打开，走出来一个拄着拐杖的颤颤巍巍的老人——应当是走得太慢了，之前没来得及下车。
　　老人身后却还跟着一个年轻人，三两步就蹿下了来，一路跑至安珑面前，喘了口气，手还抓着背包的带子。
　　“我感觉我有点想外婆了。能和你一起去接她吗？”
　　俞思泽琥珀般的眼瞳在路灯下闪烁出了莹润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