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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懔城溪河隔贫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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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时辰已过三更。
慌里慌张的一阵小跑声,鞋底磨擦过小巷凹凸不平的石块。
夏季雨水较多,跑起来总能溅出些水花。
“邦邦绑——!”
“辰哥!”
“辰哥!”
土房的门板被码头工人阿力拍得震耳。
姜胤辰连续在码头顶工了三十六个钟头,此时穿着一件背心,托着疲累不堪的身子,肩上还青紫一块,不适地扭了扭肩头。
他睡眼惺忪地瞧着阿力呼哧带喘,双眉紧蹙:“怎么了?”
阿力依旧上气不接下气地边说边比划:“和家那个分包给王家的码头,附近茶肆,一波东江赌徒最近总是三五成群地在那引人耍叶子戏,还有和家轮船的工人在里面,刚才也听别人说……你哥好像也,好像也在……”
战战兢兢地说完,阿力抬眼看了看姜胤辰的脸色。
他扶着门板的手愈收愈紧,越来越用力,姜应元还敢混迹其中?
咬牙愤懑点头,随后姜胤辰急忙跟阿力一同前往。
——
茶肆内,扎堆的男人在那兴致高昂的耍着叶子戏。
瘾君子哈欠连天,为买大烟豁出去在那砸牌一拼,包身工……男女老少,乱作一团。
有人脱了破布鞋,光脚盘腿而坐在地上、草席上,有的男人光着膀子,粗鄙不堪的行为举止用手擤鼻子。
有人穿着包工头发放的粗布单衣,上边的补丁补了又补,不知撑了几年。胳膊支撑在一脚勾起的膝盖上,摔牌很用力,仿佛那一下,能带给人必胜的好运。
黝黑的皮肤只因常年日晒的结果,因缺少睡觉的时间,眼睛大多都是凹陷,肩背佝着,瘦弱的身子,可见脊梁骨的骨节。
懔城有一溪河,名叫倾城河,一直贯穿着南北两城。
倒影中,皆是繁华的大厦和车水马龙。
清乐府的招牌彩灯常年灯光闪烁,富人喜欢在那吃喝玩乐,里面也有达官贵人喜欢的倾城交际花们。
倾城河是富人们爱叫的名字,但对于穷人而言,那就是“赤贫河”,恰好分割了两地的贫富差距,那儿的一砖一瓦在建造时被他们用粗糙的手触摸过,手中的茧子皆是因为干活,扛过建材,扛过万物……可如今,与他们毫不相干。
富人依旧赚得盆满钵满,穷人照旧稀粥淡饭,但不妨碍这些繁华之物在他们嘴里绕绕,过个瘾。
“听说那清乐府里来了个新的交际花,那唱曲儿的声音娇得哟。”
“半夜有时候能听到那边寻欢作乐的声音。”
“你说的哪种乐,声音能这么大?哈哈哈哈哈。”
在茶肆里唯一格格不入的肤色,不是黝黑,不是麦黄,一看从前就是个富家子弟。
白皙的皮肤上没有茧子,也没有被包工头用鞭子打过的伤痕,还是唯一与东江赌徒上桌开干的人。
姜应元手中早已出完了所有牌,定睛一看桌上其他人,欣喜若狂:“哎!我赢了,又赢了!哈哈哈,赢了多少局了,够数了吗?”
东江人面面相觑,敷衍笑道:“还差两局。”
姜应元从没有过这般手气,顿时心生将以往一屁股赌债的翻本念头,差两局罢了,这就给续上!
姜应元:“爷今日手气好,我若是再连赢两局,阁楼租金直接给我就好,我不需要你们给我租房。”
有一东江人嘴边噙着笑意,回道:“可以。”
几文铜钱一局,只要连赢十局,东江人就给租个阁楼一整年!
一整年的租金快要五十大洋,姜应元要那阁楼做什么?有钱就有翻本的机会,还愁被人看不起?
若是输了,可以自行离开,可以继续问东江人借着赌,也可签下卖身契几年,随东江人介绍去干活抵债。
几个东江人西装革履,看着也不是说话不算话的人。
听闻王家的一个工人经过几日连着赌,起先输得可惨!但翻本后已入住了阁楼,日子可逍遥……众人心生羡慕,纷涌而至。
姜应元高兴得忘乎所以,一旁等人买香烟的老头被他一招手,知道生意来了,哈着腰前来,“爷……要哪个牌子的香烟?”
从那箱子里挑了三包天凤牌香烟。
有些正在玩儿的人停下看姜应元的举止。
好家伙!
那烟一个铜板一包,三包烟……
众人眼看姜应元甩出了自己手中仅有的三个铜板,眼馋那牌子的烟……
铜板在手心清脆响起声,将烟递给姜应元,“谢姜爷。”
香烟划过半空,即将坠地。
姜应元对于自己的施舍之举满意极了。
瞧,他就分了一包给那些包身工们,为了抢一包烟,众人瞬间甩开了手中的牌,连滚带爬,一窝蜂去抢夺。
他咬着烟自嘲笑道,人人都是被钱财驱使着的奴啊……
身旁的那些人互相拳打脚踢了起来,像是饿了多年的豺狼虎豹。
香烟到手哪怕断了一截也得抿在嘴上,火柴擦过,燃起火苗,那一口……恍若已是神仙。
姜胤辰带着几人来到码头茶肆时,看到的正是这副景象。
手中抄起了棍棒,步步朝着姜应元的桌子走去,一棍下去,牌飞桌碎。
揪起了姜应元的衣领,姜家怎会出这等败类?!
眼神乍现寒光的姜胤辰骂道:“吃喝嫖赌,你可真是一个都不落下!”
姜应元嘴上刚叼上烟,被姜胤辰一推搡,点燃的烟掉在地上,给人捡了便宜去抽。
姜应元撇开了姜胤辰的手冷笑:“你见死不救的时候,我就早已和你断绝关系!你管我死活?”
旁人围观,姜胤辰好歹也是传闻中的和家姑爷,这人哪怕是入赘,也比他们高人一等。和家轮船的包身工和水手等人见到姜胤辰,立马撒腿就跑。
阿力慌忙和其他人跑着去抓。
东江人眼看需要去护下姜应元,被姜胤辰几棍棒挥打在身上。见势来者不善,占不到上风,便撂下话:“姜公子,欠下的两局仍然作数。我们改日再聚。”
对赌博之事痛恨到极点的姜胤辰,怒目切齿朝着姜应元的脸一拳打去:“老子特么今天废了你!爹怎么死的你忘了,你这个不孝子!”
姜应元一口牙血飞出,虽然无法动弹,但他反过来怨怼姜胤辰:“若是你早些听我的!带我去和家跪拜几下求得钱财,我会沦落至此吗!”
“觉得你哥现在上不了台面了,就不帮了是吧?!你等和羽舒回来,也不过是条舔狗!你我二人都是为姜家抹脸的人!彼此彼此!”
还敢说?
还敢说?!
一拳一拳砸向他的脸,姜胤辰把姜应元逼到了墙角。
顷刻间,因为姜胤辰的拳脚,茶肆直接变成了一堆废柴。
姜应元敌不过他身高,但也与他扭作一团,胡乱扇到了几下姜胤辰的脸。
高跟鞋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伸手去劝架,看姜应元被打得鼻青脸肿,“胤辰!别打了,别打了!你哥要被你打死了!”
那声音哪怕是着急忙慌,也柔得众人的心都快化了。
有几个在角落的包身工认出了那女人,互相窃窃私语,“哎?这声儿不就是清乐府刚出名的交际花‘嫣语’么?”
看好戏的人在墙角靠坐,似乎对这情景见怪不怪,还谈论了起来。
有人说:“那清乐府门票六块大洋一张,咱可没这福命听她唱曲儿。”
一旁的人一脸蔫坏应和:“听她这会儿叫喊几声也挺畅快的,哈哈哈哈。”
姜胤辰粗鲁的举动把嫣语推到了地面,瞪了一眼,“别从你嘴里喊出我名字,我嫌恶心!”
她手心蹭过地面,细皮嫩肉一下子出了血。
吃痛蹙眉,望着姜胤辰抡起捆绑朝着姜应元的手脚打去,挣扎着起身。
一下!
两下!
拳拳到肉。
墙角看好戏的人起先脸上还有笑意,这会儿笑容渐渐消失。
他们亲眼目睹姜胤辰毫不留情地又挥棒十几下!
姜应元从漫骂姜胤辰,直到疼痛得根本发不出声,而晕厥过去……
“对亲哥也太狠了。”
“走走走,省得那疯狗等会儿找上咱的晦气,快逃。”
而嫣语不过喊了几声以后,也就装模做样在一旁哀伤,演起戏来哭喊了几句:“应元……”
走到姜应元的身边蹲下,嫣语心中暗忖,姜胤辰怎么不将他打死,打成半残算个什么?
棍棒落地,发出声响。
见他要离开,嫣语的掌心还在出血,却挽留了姜胤辰。
他身上只一件汗背心,现已湿透。手臂上的青一块紫一块虽然显眼,但遮不住他那一身腱子肉。
女人都喜欢强有力的臂膀搂着自己,嫣语亦是。
他额前发丝低下汗水,信手抄起了一边掉落的一包烟。
凌乱的发丝遮住了他此时暗沉如黑檀木的眸,汗水划过他侧颜的颧骨,他绷紧下颌用火柴点了一根香烟。
烟盒在雨水里浸泡过,姜胤辰心想,只能抽一半,真是糟蹋了。
嫣语起身想用帕子为他擦拭,懒得管晕过去的姜应元,望着他呼出一口烟。
姜胤辰一被触碰,下意识地奋力一甩,让嫣语吓了一跳,娇嗔埋怨道:“你怎么,这么粗鲁……”
讨好般地再次握住他手心,那粗茧反倒让嫣语摸着心跳狂乱不已,朝着他耳边轻声说话,“你知道我一开始是想要跟着谁的,你是不是……怕我受不住?你哥他就是个废物,哪哪都废,怪不得妻儿都跑了!”
嫣语撅着红唇,嘟囔道,“哪家女子会喜欢软弱无力的男人……”
面前的女人是个疯的。
偏姜胤辰也是条疯狗。
一个反手将烟头摁在她手背处,毫不留情烫伤她几下,讥笑着看她落泪:“呵,你当我爹妾的时候就不安分勾引姜应元,这会儿知道姜应元再无翻身之日,就转头勾引我?”
嫣语哭得身子打颤,这下想要抽离手,手腕却反被姜胤辰扼出了一圈深红。
指着晕过去的姜应元,姜胤辰一脚踏在长椅上,偏头饶有兴致地看着嫣语这张嘴脸,她是怎么做到这般毫无底线胡乱勾引的?
“我不介意在你手上烫出个王八来。还有,我跟他一样,现如今是贱命一条。你别在我这儿发骚,捞不着好处,不如去傍着你清乐府的那些贵人,那更管用。”
嫣语不甘心,急着说出口:“你还在等那和羽舒?春天回不来,你以为她还能这会儿回?她该是早留洋在外给你戴了绿帽子!洋行的一个老板是我常客,他早就散开了谣言,说和羽舒留洋可玩得……啊!”
细白的脖颈被姜胤辰掐住,刹那间,嫣语看到了自己在倾城河里的倒影!
被他摁着无法动弹,似乎下一刻就能掉入河水中,嫣语开始嚎啕大哭,“你别……呜呜呜……姜,姜胤辰,你放开我……放手!”
姜胤辰用自己的行径告知嫣语,招惹他,没好下场。
反手擒着嫣语细腕,警告她:“我看你特别想下去洗洗你这张嘴啊?你胆敢再玷污她,我下次扒光你,扔这喂鱼!”
嫣语被卷好的发丝此时散乱,姜胤辰将她低下头更甚一分,“还有,我跟你没关系,要是再见面,别说认识我这种贱命之人。否则我娘被你气病的事,我一同跟你算账。劝你好好珍惜在清乐府的日子!”
等姜胤辰一撒手,嫣语踩着鞋子一瘸一拐地逃离……
——
阿力等人抓到了那几个逃跑的人以后,交给了和家轮船的管理人发落。
折返回时,阿力见姜应元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下意识去探他是否还有气。
姜胤辰在那头抽完半根烟,踩灭了烟头,“他没死,送去仁慈医院吧。”
阿力松了一口气,还以为姜胤辰杀了人。
“辰哥,你还好吗?”阿力见姜胤辰时不时扭着脖子,脸上似乎还有些红肿。
水手老江在和家轮船前些天工作时,忽然失足,摔了后脑,至今昏迷不醒,但万幸的是还好没有掉到船舱底……不然命就直接交代了,阿力知道姜胤辰顶工的事,忽然看着眼下的一切,不知告知他这些,是不是错了。
阿力和姜胤辰一同把姜应元送到了仁慈医院,姜胤辰顺便去看了看老江。
老江的妻子日日以泪洗面,总觉得他再也醒不来了。
姜胤辰让阿力把手里的吃食送到他们病房,他能做的不多……毕竟也是囊中羞涩,而务工之人一旦受伤,都还得自行承担看病的钱。
先前和管事商议由他顶工所得也尽数给老江,他不赚分文,这会儿也都交给了阿力,由他转交。
和家管事也是有眼力见的,这几年来,姜胤辰在和家司机也做,短工也做。
老江一受伤,一时招不到合适的人选,他立马自愿顶上。
据说和家的杂活只要能干的,他全二话不说……结的工资还都是不夹杂以往私情的,分文赚得实实在在。
外边以讹传讹,他是要入赘和家,但管事认为这姜家落难的小公子还挺能吃苦,颇有人情味,上报了上边经理人被同意后,也就应下了他的要求。
本该是补觉,可姜胤辰这会儿睡意全无。
听医生说姜应元日后该是半身不遂,姜胤辰内心丝毫没起波澜,仿佛早已预见。
只要姜应元死不了,不再去赌,废他一双腿又如何,但他日后去哪却是问题。
姜应元妻儿早已逃回了老家的布坊,前些年还景气,但娘家人先前以为姜家这个靠山能傍挺久,谁料自家女婿是个不争气的,和洋人玩赌输掉的还是以美国佬的美金来算的。
荒废了布坊的生意,再要做起来,感觉跟不上时代的风格……堆积如山的布,压根销不出去。
——
朝晖已然是金色,姜胤辰不知不觉走着,直到天边冉冉升起了红日。
回到自己住处拿了件短袖单衣,穿着尽量体面。
途径平民区附近,姜胤辰在露天的流动摊贩那儿要了一碗馄饨面,拿起筷子的手背骨节上,还有些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