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随成

1、1 深夜搭车

　　高原的夜晚，一旦安静下来，风吹过树林和原野的声音就会开始回荡。这种声音似乎弥补了地理上的空旷，却带来某种由内而外的寒意，让人忍不住打一个寒噤。
　　车灯从远处照过来，一辆货车向左转弯，驶入一片新的黑暗。
　　“好，知道了。”司机答应着，侧头看看后视镜，然后转过头，手里打方向盘。货车方向转正，远光灯直直地延伸出去，最后模糊在夜色中。
　　驶入直路，他这才分神细听电话。
　　女人的声音一刻不停，他浓黑的眉毛皱起，下半脸上的黑色大胡子也在微微颤动。
　　“这些事情有啥好说的哇，”他不耐烦地打断，“哎呀行了行了，我明天就到了，晚上记得给我买二两酒。”
　　电话终于挂断，他看了一眼手机。屏幕微弱地亮着，上面显示：晚上九点二十七分。司机看向道路，咕哝道：“才九点半，高原果然黑得早啊。”
　　货车开始提速，道路两边快速亮起暗淡，然后消失在货车后方。
　　高原彻底安静，风刮进半开的车窗，发出呜呜的声音。司机活动了一下脖子，把手搭在方向盘上。
　　开了一会，他似乎听见风声中掺杂了奇怪的声音。那声音好像动物在奔跑，只是不知道是蹄子的哒哒声、还是爪子的沙沙声。他凝神细听，更感觉就在货车旁边。
　　司机疑惑地看向后视镜，好像看到了一个黑影，定神一看，却一切如常。他暗道奇怪，然而并没有过多担心。
　　片刻后，声音消失了，前面又是一个弯道。
　　司机按了按喇叭，缓缓打方向盘。左转向灯滴答滴答地响，远光灯向左转动，透亮的马路上突然出现了一团阴影。
　　一个姑娘，背对车站着，没有动。
　　她站在马路右侧，刚好挡着货车左转的路。
　　司机不禁有些恼火：有车来了，这人也不知道躲，被撞了怎么办。
　　“诶，姑娘！你在那站着干嘛，小心我给你撞到了。”他探出头冲人喊道。
　　姑娘回头看了看司机。但是下一秒，她又回过头去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司机又喊了两声，那姑娘没应。他更恼火了，于是拉开车门跳下车，走到姑娘跟前。
　　姑娘抬眼看他。
　　司机压着火气，道：“你这姑娘怎么回事，我都给你说了，你还在这站着。大晚上的多危险不知道啊？”
　　姑娘没应声，眼睛打量司机。像狼眼。
　　司机见她还不说话，正要发火，姑娘突然“嗯”了一声，笑了笑。
　　司机顿时哑口。他张了张嘴，最终放弃发怒。他语气不太好地冲姑娘说道：“这么晚了，还不回家。需要我带你一程吗？”
　　听见司机这样说，姑娘又抬眼看了他一眼，笑了，露出两颗尖尖的牙齿，“当然。”
　　两人上车。
　　司机瞥了姑娘一眼，重新起步。他问：“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姑娘摇下车窗，风把她的头发吹起来，黑色眉毛下，眼睛望向笼罩在黑夜下的原野。
　　“沙泽。”她回头看了司机一眼，嘴角勾起，然后再次看向窗外。
　　车在高原上快速行驶着，夜幕深沉厚重。司机眼神疲惫。车灯照出去，前方的景物不断变换，走了一阵，前方道路左侧出现了一片空地。
　　司机放慢车速，伸手拿起手机：凌晨一点半。他一边打方向一边问沙泽：“现在时间很晚了，我们就在这里将就一宿，没问题吧沙姑娘？”
　　她回头，车灯漫照到她的脸上，只看得见黑色的轮廓：“嗯。”
　　她端正身体，面向正前方。车灯的光打下来，大V领牛仔衣上，大块皮肤被照得亮亮堂堂。
　　司机无意侧头，瞄见那一大块白亮的皮肤，立刻收回目光，眼神有一秒飘忽躲闪。
　　司机把窗户摇下来四分之一，熄火、停车。他跨进后座，整理了一下褥子，对沙泽说：“你今晚就睡后面吧，我在驾驶座睡一晚。明天早点动身。”
　　她侧身看了看，所有皮肤沉进黑夜里，点点头。
　　司机不再多说，拿一条薄毯跨回驾驶座。沙泽抓着两个座位的靠背，转到后座。她横着躺下，拉起被褥盖到自己身上。司机把驾驶座的靠背放下来一点，也盖着毯子睡下了。
　　高原的夜晚很静，车外吹风的声音异乎响亮。周围没有树林，只有风刮过草丛的沙沙声。沙泽抬眼，透过车窗看了看天上的星星，随后阖上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吹风的声音停止了。沙泽迷迷糊糊地，感觉身上有一些异样。
　　厚重粗糙的手掌，在绷紧的深色牛仔衣外侧，从大腿外侧、胯骨、腰，一点一点颤抖着往上摸索。
　　她醒过来，月光明亮的夜晚，身体前方有一个黑色身影。那身影很大，却缩成一团，车厢中回响着粗重的呼吸声。
　　沙泽禁不住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笑。那声音不大，在车厢中却格外清楚。
　　正在摸索的手突然停住，在沙泽身上发僵了。
　　沙泽又笑了两声，从座位上坐了起来，那手像触电一样从她身上抽离。刚醒过来，她的声音像沙子在地上滚过。
　　身影不敢吭声。
　　“干什么，想睡我？这么害怕，”沙泽笑着道，“你对你老婆可不这样。”声音融入黑夜。
　　她摸到司机的脸，又抓住他的大胡子。那身躯在不停发抖。
　　“你要想睡，那就试试。我看你本领怎么样。”她掀开被子，又躺回厚重的被褥里，身上的牛仔衣包裹着她。
　　身影呆了半刻，声音从黑暗中传出来，声音中有着压抑不住的兴奋：“真的？”
　　沙泽道：“快点吧。”
　　听及此，司机扑到沙泽身上，手忙脚乱。沙泽感觉到粗硬胡子和灼热气息的触感。她微微仰头，向下看了一眼：月光透进狭小车厢中，司机弓在她身上，蜷成一团。
　　司机的呼吸急促起来，发出类似动物濒死的声音。
　　血液在沙泽的身体中奔涌起来，某种沉寂了许久的东西正在复苏。沙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面孔正隐现着棕色的毛发和异形的五官。
　　月光越来越亮，从窗户渐渐滑进车厢中。司机在快活之余，将自己的脸凑近沙泽的面孔，却感觉到了猪鬓毛一样粗硬的毛发。他没有多加思考，他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司机睁开眼睛，想看看沙泽的面孔，却看到了致命一幕：一张怪物的脸近在咫尺，沙哑的声音正从怪物的大嘴中发出来。
　　他突然全身紧绷、动弹不得，像秋蝉一样短促而艰难地呼吸起来。最后，他浑身僵硬地倒在沙泽身上。
　　沙泽浑身通红，一切却猛然停止。她睁开眼睛，见司机趴在自己身上，一动不动。她压下翻腾的血液，皱眉推了推司机。
　　没有任何反应。
　　她又伸手推了一下，司机的身体陡然翻倒到地上，再没有声息。
　　沙泽喘着粗气，缓缓收手。她似乎突然想起什么，又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熟悉的、粗糙的触感。冷空气一点点渗进皮肤，她的大半身体仍裸露在外面。
　　她放下手，仰面躺倒在座位上。周围很静，静得连一点风声也听不见了。沙泽睁眼望着车顶，她感到身体里沸腾的声音也快速沉寂下去。
　　须臾，她慢慢坐起来，穿好衣服。
　　月光快速暗淡下去，车厢里什么也看不见。黑色的原野悄悄蔓延，将所有东西都吸纳进去，变成它的一部分。
　　沙泽理了理自己的牛仔衣领，弓身从座位上站起来。她跨过司机的尸体，打开车门，跳到公路的地面上。她的身影隐没在黑夜里，前方是无垠的黑暗、原野和公路。
　　高原夜晚的低温让一切瑟缩。
　　沙泽回头看了一眼货车，脸上浮现出冷漠的嗤笑：“真没用。”
　　下一秒，她的身影突然消失了，一道风刮过地面，那个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那个动物奔跑的，既像蹄子、又像爪子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