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1、故人西来 ...
-
火渊吃完面饼,正在衣服上擦着手,此时天色已晚,她偏头见沈默已有倦意,“你去睡吧,我在外头守着。”
火头军两人一小帐,夜凉天寒,虽有铺盖,睡在地上也是够呛,沈默摇了摇头,“进去也睡不着,我坐这里烤烤火好了。”
火渊拨了拨火堆,大叹了口气道,“真不知道殿下在哪里。”
沈默没接话,只是抱腿坐着,下巴搁在双膝上,双眼注视着火苗,好半晌才开口道,“你们殿下是个怎样的人?”
火渊偏过脸来,“主君,你们妻夫本一体,你问我这话可就奇怪了。”
沈默伸指弹弄着火苗,手心灼热,暖暖得倒也甚是舒服,唇角微弯起苦笑道,“算了。”
“别啊,主君。”她细想了想,小心翼翼道,“主君,你可是想问殿下和远王那事?”
“你知道多少?”
“也就是殿下时而是殿下,时而又会变成远王,说实话吧,第一次见到的时候我着实被吓了一大跳,若不是亲眼所见,你说谁能相信这等稀奇事。”她连连摇着头,“后来也就习惯了,只要时不时提防着殿下突然间变成远王,再提防着不被她突然间出手给砍了。”
沈默轻轻勾了勾唇角,所以说,那个脾气暴戾的确实是风承远,“那你们殿下呢?”
“殿下她啊,说实话,我从来不敢说我真的了解她。”
“怎么说?”
“远王我没见过几次,可却可以很容易摸清楚她的脾气,她的心情都写在脸上,可殿下她,你永远都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她的笑,都是欺世瞒人的。我们十四人跟了殿下好些年了,不论军职高低,按着年龄拜了异姓姐妹,平日里插科打诨不分上下,但是一旦进了军营,遇上正事,大家都清楚明白自己的本分,将军便是将军,副将便是副将,像是十三,她是西荒的大将军,也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平日里和殿下处得最多,可你真要问她,也未必说得清楚殿下的脾性。”
火渊叹了口气,“说实话,这么多年,我还是怕她。”
“风承佑?”
她点了下头,“不是怕死,不是怕她会杀了我或是折磨我,而是,”她顿了顿,像是找不到字眼来形容,沈默接过了她的话,“我明白。”
“你明白?”
“精神上的压力,你找不到那是从何而来,可就是存在,在她的一举一动一语一眼中。其实,如果她只是她自己,也许,她真的适合做,这江山的主。”他轻勾了下唇,笑也不是,讽也不是,就那么无甚表情地勾了一下,“可惜,她不是。”
“主君。”
“嗯?”沈默的视线还在火苗上,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你会助殿下吗?”
“不然你觉得我们现在是在做什么?”
“不,你刚才说那句话的时候,你根本不觉得殿下会赢。”
“火渊。”沈默叹了口气,丢了手里的断枝,火焰烧得很高,一簇簇火苗不断跳跃在眼前,“谁都不知道结局会如何,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可是只要她们两人如此下去,你真的觉得,到头来,她能得到她想要的吗?”
火渊没有说话,沈默慢慢站起了身,绕着火焰走了几步,脚下有些冷,才走了没几步,边上暗沉的漆黑出突然传来一道突兀的声音,吓得他差点没打跌在地,“幸好,还有人在守夜。”
火渊起身挡在沈默身前,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那女人在她肩上重重拍了一巴掌,“快点,地灶还没拆的话快点生火,大半夜的居然还要吃热食,干粮袋里的东西还说什么咯牙,你爷爷的,要不是上头交代好生看着,老娘才懒得管这闲事。”
火渊搓了搓手,“这倒是麻烦了,早晚行军,入夜前就都拆灶了,这时辰…大人,是什么人呐,还得这么伺候着?”
“你少管闲事,拆了就再搭,半个时辰后送过来,大帐左边,我在那等着。”
***
“你会搭吗?”
“不会。”
“你不是在军营里待了很多年吗?我也不会,拆都拆了好久。”
“我都在呆大帐的,又不用干这种事。”
两人对视一眼,沈默摇了摇头,“我去看看还有没有面饼,用火烤一下,至少也是热食了。”
火渊跟在他身后,“主君,你说会是什么人?”
“看那女人的衣服,军职不高,但也不低,她不敢得罪,却又毫无敬意,所以不会是军中的人,这些日子一路行军没有任何交战,也不会是战俘,我想,是来使吧。”
“哪里的来使?”
“你说呢?”
“风承志。”火渊脱口而出,“老天,这下我们一定要快点下手了。”
“也说不好,我只是猜测。”沈默转身一步步走开,口中低喃,“可若真是她的人,她又会派什么人来了?”
***
“怎么这么慢,快点拿来。你可以走了。”
沈默看着那女人的背影进了营帐,却没有离开,只是站在营帐边上,那女人走了进去,说了几句话,沈默抿着唇,那营帐里却传出来了男人的声音,“只有这个?”
“我说你就凑合着点吧,还真当在自己家了。”
那男人似乎有些气结却没再说什么,沈默心头跳了一跳,反身就走,回到之前的营地,火渊正站在火堆边,“怎么了?”
“没什么,送完了,你在这里守着,我去睡了。”
火渊看着帘帐晃了几晃垂落下来,有些奇怪地摇了摇头,这是怎么了?
***
“真的假的,你亲眼看到的?”
“不是,是之前夜里的巡逻兵和我说的,可是千真万确。”
“你们说什么呢?”火渊一夜没睡,有些昏沉沉地眼皮晃晃欲坠,随口接了一句,其实是希望那两人能走远点过去讲,可那女人被她这么一问,立马眉飞色舞地举起双手,“我和你说…”
沈默一出帐,就见到几人围在熄灭的火堆前,一个女人正在兴致高昂地大谈特谈,“她那么一眼看过去,一开始还以为是只狼,那树林子里黑咕隆咚的什么都看不清,可再细听吧,又不像,有点像是个人在发出那种很嘶哑的声音。”
“那到底是不是人?”
“你听我说下去,她不敢走近又好奇,于是就躲在树后面细听,那个影子好像很痛苦的样子,一直在原地打滚,她站了好一会,那影子居然开始说话,虽然不太清楚,可确实是人的声音,为了听得仔细些,她就往前走了点,结果,你们知道最奇怪的是什么?”
“是什么?”
“明明是一个影子,可她却说分明听到两个人在说话,而且还像是在吵架。”
沈默抬起了眼,和火渊对视了一眼,走得近了,也站在人群里细听,那女人讲得兴致正好,手脚并用,“其中一个声音吧,一听就像是索命阎罗,恶狠狠地不得了,另一个就正常点,不过口气也好不到哪里去,那个影子一直很痛苦的样子,那两个声音也好像都很沙哑,上气不接下气,你一句我一句。”
“讲的什么?”
“这哪能记得清楚,不过她跟我说,那两个声音好像都说什么‘你才是该滚开的那个’。你们说,会不会是鬼上身?”
火渊从那几人当中走了出来,走到沈默身边压低了声音,“怎么会这样子,现在怎么办?”
“那件事我们都插不了手,你现在该考虑的,是大军离雁门关已经不足两日行程了。”
火渊咬了咬牙,“我今晚就动手。”
“我想,其实没必要这么麻烦。”
“什么?”
沈默勾了勾唇,火渊看着他,只觉得那笑容讽刺得有些刺眼,“你们殿下真的是料事如神,难怪只带了你我二人,我都忘了,她还有那么一个贤内助呢。”
“你到底是在说…”火渊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突然间睁圆了眼,“你是说他,你知道了,我还以为…”
沈默冷笑了一声,风承志呐风承志,虽然不知道她会让宁炽前来是他自愿要求,还是她觉得以帝君为质更能取信于人,可这一步,你实在是大错特错。
***
火渊抱着脑袋,觉得她现在就属于里外不是人的那种,本来呢,一个是主君,一个是影奴,没什么可为难的,可问题是,这个影奴刚巧是最最重要的那一个。
尤其是现在这种时候。
所以,她站在两人当中眼观鼻,鼻观心,就当自己不存在。
远远的,那个衣摆摇曳的身影,眉眼间初见他时的讶异已被很好地掩去,唇角弯起,“没想到,在这里我们都能遇上。”
沈默没有作声,看着他一步步走近自己,火渊伸臂挡了一挡,宁炽笑弯了眉,一脸无辜无奈,“渊将军,我们只是想要叙叙旧,我怎么会伤害公子呢?”
火渊松了手,四下确定没有旁的人,“你在这里是因为…”
“我想,我的妻主陛下带我随军是希冀我能够助她一臂之力,可惜,她大概发现了,我和传言中的墨公子,还是差了一大截。”他的视线扫过来,沈默明显感到其中敌视的杀机,一瞬而过,“所以,我主动向她提出,和她派往新罗的来使同行的时候,她一口应允。她大概猜到我会被扣下来,有个这么好的人质在,新罗肯定是放了一万个心。”
宁炽的视线一直在沈默身上没有移开,“可惜,她却不会知道,我的心里,究竟是向着谁。你说是不是,公子?”
“什么时候动手?”火渊被他两人对视的视线弄得有些头皮发麻,不过还是站在两人当中,转头问向宁炽。
“我需要公子助我。”
“我来帮你。”
“不,你不行。”
火渊微微皱了眉头,“为什么?”
“因为你不是男人。”宁炽摇着头,“只有今夜,你的大姐二姐都是什么样的人物,渊将军应该比我更清楚。”他看向沈默,“公子,既然你已经到了这里,想必应该是不介意与我共进退的,毕竟,大家都是为了主子。”
***
“你要怎么做?”
“那位少族长倒是好解决,她为人豪爽,不拘小节,所以大帐前面的守卫一到晚上就会很松懈,我要去找她的话没有人会拦。”宁炽扬了扬手,沈默这才看见他的指尖,夹着一个小纸包,“几个时辰后才会发作,我们有足够的时间离开这里。反倒是那位火二小姐,难办了点。”
“怎么说?”
“在新罗嫡系血脉中,她的媚术修为是最高的,而且,她是大军的军师,论谋略修为,绝不会低,深浅暂时还不清楚,至少在食物里下药这一条路是行不通的,而且,她很难接近。”
沈默微微皱了皱眉,宁炽转过头看着他,“所以,交给你了,墨公子。虽然跟了你那么多年,我还是真的很想看看你究竟有多大能耐,竟能让主子…”他动了动嘴角,没说完那句话,沈默低眼看着他的手,“还想杀我吗?”
“当然,不过,不是现在。”
“曾经,我视你为亲弟,为至交。”
“公子,你不会明白的,你永远都高高在上,而我,不过是日光下的一片阴影罢了,我不想做你的影子,你知道吗?”
沈默迎向他的双眼,宁炽伸出手,慢慢触向他的颈项,“我要取代你,彻彻底底,完完全全地取代你。”
冰凉的指尖碰到温热的颈项,宁炽终究还是松开了手,沈默没有动,“你已经是帝君,你明知道,那个位置,我永远不会去碰触。”
“公子,你还是没明白吗?不是因为那个位置,甚至,不是因为主子,而是因为有你在,我就永远都是一个冒牌货。”
“你还可以是你自己。”
“我自己。”他扯出一个冷笑,“墨公子的侍子?你的影子?”
“不,你自己,宁炽。”沈默看了他最后一眼,转过了身,“你想杀我,却害死了玥儿,你不会放过我,我也未必,会放过你。”沈默慢慢朝着不远处的两匹马走去,临近雁门关,地势崎岖,没有悬崖峭壁却满是高坡,地上都是坑洼不平的嶙峋碎石,大军前行速度放慢了许久,两人脱离了大军,正在队伍最后,远处还能看得见马蹄扬起的尘烟。
宁炽有些呆愣,看着他的背影,天色尚未大晚,微黄的日光斜斜打在他的身后,他的声音低低传来,“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宁炽的身形晃了晃,尘沙飞扬,恍惚间,他似乎看到了率性阁前的垂柳湖畔,柳树下石桌边依旧对坐着那两道手执黑白玉棋子的身影,他闭了闭眼,棋盘散去,那道浅衣身影抚响了七弦琴,舞袖翻飞间,他看见了自己的脸。
双眼涩涩发疼,宁炽睁开眼,只看到沈默挥鞭策马离去,他扯了扯唇角,比苦笑更苦,口中低喃,“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歌尽桃花,歌尽桃花,这,真的是我说过的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