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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1 艺术已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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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1年12月16日,无风无雨,天气晴朗。法罗斯王都风信子大道123号,王国艺术协会第五十五次艺术家交流大会暨“魔法大异变与艺术之关系”研讨会,于上午九点正式开幕。
会议主持人玛丽莲·巴顿身穿黑色丧服,登台做发言致辞:“女士们,先生们,艺术家同胞们,由衷感谢各位的到来!由于大异变的缘故,我们不得不遗憾地略过放飞萤光鸟的环节,原定于年底的跨年艺术展览也不得不取消。今日,我们齐聚一堂,将共同探讨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大异变对艺术造成了怎样的灾难性影响,并探讨今后的艺术创作该走向何方。
“就以家母,卡门·巴顿引出我们今天的话题吧。作为伟大画家、灵魂构建派创始人费尔南多·巴顿的直系后代,我们敬爱的卡门·巴顿在绘画领域深耕多年,将灵魂构建技艺发扬光大,创造了《再访银白王》、《飞翔的捧花女法师》、《幽灵的微笑》等知名画作。然而,突如其来大异变的摧毁了艺术赖以生存的环境,让原本已经成熟的艺术技艺尽数失效。
“想必各位都知道,灵魂构建派画家利用炼金技艺,将花草树木之灵融入画作之中,由此创作出的作品拥有其他画作难以媲美的灵气与魅力。然而十天前,卡门·巴顿意识到灵魂构建之法已不复存在,留下一句‘艺术已死!’便溘然长逝,这不能不说是绘画界、乃至艺术界的巨大损失!
“艺术活着!它伤痕累累、徘徊不前。大异变发生以来,我们的沙龙、画展、画室关闭了,舞厅、剧院、书屋关闭了,博物馆、美术馆、幻象大厅关闭了。最令人心痛的还是燃烧灯塔图书馆的那一场大火!多少珍贵的文献、图书与画作付之一炬。此时,我们终于体悟都到自己的脆弱。面对苦难的现实,想必在座同仁们有千言万语不得不抒发,现在,就将舞台交给各位吧!”
尽管座无虚席,现场却无人鼓掌。玛丽莲·巴顿缓步离开主讲席后,古斯塔夫·冯·霍华德走了上来,他整理整理衣领,开始发言:
“艺术已经半死不活了,各位同僚!没有金子,怎能作画?这是你们这些人安在我们头上的戏言,还给我们取了个名字叫黄金派画家。说得没错,我们用金箔、水晶薄片、萤火鸟的羽毛、甚至龙鳞的粉末作画。我知道你们有些人暗中讽刺我们挥金如土,但如果不用上这些最珍贵的材料,怎么能创造出《圣骑士之死》这样的作品?别告诉我你们第一次见到我的《圣骑士之死》时没有震撼到发抖!那副十米长三米高的巨画,全由黄金巨龙的鳞片粉末绘成,正是此龙杀死了画中的圣骑士——我的友人,但那龙没想到自己最终会成为作画原料!将画放在连白神都照耀不到的暗室,《圣骑士之死》依然时刻散发着金色的光芒,画中倒下的威廉姆斯……我那牺牲的圣骑士友人,也永远散发最崇高的纯洁之光。同僚们啊,再也不会有这样的画作了,再也不会了!艺术就像《圣骑士之死》一样,因为那异变、那该死的异变……一夜之间失去光泽,变成一片空白了!”
古斯塔夫的话甫一结束,路易·琼斯就从自己的座位上颤颤巍巍地站起来:
“的确如此,古斯塔夫老兄……的确如此!反正……再也不会有幻象艺术了,朋友们……我的幻象艺术馆开了五十年,朋友们……五十年。我的馆里有四位擅长幻术的法师,五位制作幻觉喷雾的炼金术师,还有六位杰出的、有着无穷想象力的幻象编织师……朋友们啊,每天,他们一起构思丰富多彩的幻术,雪地、山林、火山、古堡、地下国、天空城;甚至跨越时间,复刻纷乱纪元壮阔的战争场面……朋友们,我们的幻术有画面,有声音,有味道,甚至还能营造触觉,就像另一个世界!并且……完全无害,无害!总有人担心陷入幻觉损伤大脑,可朋友们,我们都是最优秀的,不会让这些事发生……人们进入幻想馆,选择一个美妙的、刺激的幻境,体会另一种人生……这样精致的、天马行空的、奇异的艺术也消失无踪了,找不到了!就像幻想一样化成泡沫,朋友们……”
路易·琼斯低下脑袋,声音逐渐小下去。坐在他旁边的吉莉安·库珀却摇了摇头,站直了颀长的身子:
“振作点儿,亲爱的,看看我吧!从前,不是人人都说舞蹈是独属于精灵的至高成就吗?树舞、飞藤舞和天鹅舞的顶尖舞蹈家全是精灵族,据说其他种族谁也比不上。有些评论家还说,没有了精灵,就不再有舞蹈哩!但是你们都记得,我是怎么戴上假尖耳朵,在满席评论家面前跳《小雏菊》,让他们都以为我是个精灵的吧?一戴上那尖耳朵,我就变成‘足以和世界顶尖舞蹈艺术家媲美的杰出精灵舞者’;一摘下它,我又沦为‘尽管舞姿不错,但还是缺了点灵气’的可怜人类舞者。好或不好都在他们嘴里!可是,谁又能独揽所有美丽的事物呢?就算精灵朋友们离开了我们,优美动人的舞蹈也永远不会离开!只要还有能动的四肢,我就会一直跳下去;我一直跳下去,就没有人能说艺术死了!”
吉莉安·库珀一口气说完,便弯腰行礼,优雅地坐了回去,人群中响起小范围的掌声。她旁边的路易·琼斯露出羞涩的微笑,怯生生与她握了握手——大家都知道曾经的幻术法师路易·琼斯可是吉莉安的大粉丝,每一场舞蹈表演都没落下。
寂静短暂地成为会场的主旋律,红色靠背椅连在一起,组成沉思者的海洋。
这时,奥古斯特·罗兰忽然鼓着掌站起来。他摸了摸自己蜷曲的胡子,接着说:
“哈哈,我们美丽的吉莉安女士这是在说‘我即是艺术’呢!听到这样振奋人心的话语,我想在座各位心情也不至于像最初那样消极了吧。那么,请原谅我接下来的语出惊人——要我说,某些所谓的‘艺术’还是死了好!女士们,先生们,我再说一遍,死了好!有些‘艺术家’简直是拿着‘艺术’当幌子,掩盖自己有违人伦的秉性!哦,玛丽莲·巴顿女士,恕我冒犯——”
主讲席旁的玛丽莲·巴顿叹了口气,无奈地回应道:“请您畅所欲言吧,罗兰先生,反正家母也去世了,她不会再拿扇子砸你。”
于是奥古斯特·罗兰捏着胡子继续:
“感谢您,女士!各位,我们所谓的灵魂构建派画家,强硬地将灵魂当作颜料,这难道不是一种对生命的亵渎?植物的、动物的、乃至我们人类的、其他种族的灵魂,都曾经被他们拿来作画?这种残忍有意义吗,离开灵魂的滋润,他们就不会画画了吗?哦哦,我知道!尽管这些残忍的做法已经被禁止,但据我所知,异变前还有不少画家在暗地里尝试杀死小动物,抽取它们的灵魂吧?‘这是艺术必要的牺牲’,他们总是搬出如此借口!如此借口!
“……好吧,如果各位有些同僚不怎么怜爱动植物,那就请容许我拿自己的学徒——那个无恶不赦的魔鬼举例子吧!她——为了虚名、为了名利——竟然施咒将人石化,摆在展览馆当作自己的作品!她瞒过所有人……所有参观者都对那些栩栩如生的‘雕像’赞不绝口,还以为她是个天才!当然……异变让她的罪行暴露了,那些摆出各异造型的精美‘雕像’,变成尸体砸在我们面前……那恶魔还辩解道,这是所谓的死亡艺术——荒谬啊!各位,真应该庆幸异变让罪恶的诅咒力量和死灵法术消失殆尽,不然还有多少荒谬之事会被那些自诩掌握另类艺术的罪人犯下?趁此机会,反思吧!我再说一遍,反思吧!我们到底应该走向那条路?光明的?黑暗——”
“好了!好了,”古斯塔夫·冯·霍华德忍不住打断,“罗兰老弟,我们都对您和您女儿——我是说您罪恶的学徒的悲剧感到难过,但再说下去,您恐怕又要昏倒了吧?”
奥古斯特·罗兰涨红了脸:“您!杀龙画画的大画家!您恐怕是感到难为情了!”
“笑话,古斯塔夫!你这——”
“都停下!”主持人玛丽莲即时阻止了这场即将引爆的战争,“两位先生,我想你们都需要冷静!不然,我们只能很遗憾地将两位请出会场了。”
两个蓄胡子的男人各自摆过脸去,他们周边的人好声好气地安慰劝阻,生怕两人又打起来,会场变得嘈杂起来。
“还有人想要发言吗?”
一个矮小的身影缓缓地举起了手。
那是艾米莉·约瑟芬,低调朴素的吟游诗人,几乎从来不参加什么诗歌大赛(尽管人们相信她能在月桂国的诗歌比赛中轻松拔得头筹),也从来不参加什么艺术家交流大会。实际上绝大部分时候,人们根本不知道她身处何方。艾米莉出现在这里,还举起了手要发言,真让人惊奇万分。
“请您发言吧!”
那诗人却站着,环顾着,沉默着。她的眼神让大会的参与者们都坐立不安起来。
“灾难之后,”她终于开口,声音清冷,“我在香蓼镇——一座兽族小镇游荡。几乎全部兽族居民都因那灾难消失,只有一小撮人族移民、流浪者和冒险者聚集在这里。取暖的法术和设备失效,夜晚很寒冷,我们躲进兽人曾经的家里足不出户,依靠他们积攒的粮食和柴火生存,等待寒冬过去。一天、两天、三天……冬天的漫长超乎我们想象。终于某天,一个叫伊拉侬的流浪汉喝着不知道从哪里偷来的甘蔗酒,坐在小镇中心的空地上大声唱歌;一个小时后,一个冒险者推开家门,将毛毯和火炉放在流浪汉伊拉侬身边;很快,又有两个商人走出来,带来烤熟的番薯和烧滚的浓茶;紧接着,更多的人出现,带着麦芽糖、茶杯、毛毡帽和折叠椅以及口琴、里拉琴、木吉他和手摇鼓,聚在空地,围成一圈。伊拉侬唱完歌,其他人就接着唱,还有人胡乱摇摆身子跳舞。那晚结束后,我们定下约定,每天晚上七点半聚在空地,轮流表演节目。有人唱歌、跳舞、演奏乐器、念诗、杂耍、表演魔术、猜谜语、演话剧……如果没有节目可演,就自己编造。就这样一直持续下去,然后,春天就来了。”
写着“艺术已死?”的巨大标语悬挂在会场的横木房梁上。站在它下面的艾米莉环顾一圈,满座寂静。
“活下去,然后创作,”于是艾米莉便说,“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