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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西风 ...

  •   大约看我确实意兴阑珊的样子,陛下颇为体谅地说了句:“难为你接连做诗了。”他又道:“诗不错,既累了,便歇着吧。”

      “谢陛下。”我朝他笑了一笑,潦草地表示了对他开恩的感激。

      日头渐渐西斜,芙蓉树下已经有乱红飞落。倒是菊花,盈盈盛放,开得热闹,还能泡一杯菊花茶,酿一杯菊花酒,不算枉来这一遭。

      “芙蓉秋菊随风摇曳,一如美人起舞,若有丝竹之声,便是美景佳篇。”卫容华翩然起身,朝陛下颔首道,“妾自知无诗文之才,不如各位才思敏捷,出口成文,但愿以乐助兴。方才菊花诗篇草草,愿再以乐颂菊,以乐歌秋。”

      “甚好,诗与乐本为一体,墨子曾称诗为:诵诗三百,弦诗三百,歌诗三百。卿以乐抒意,何愁乐中无诗?”陛下笑吟吟地看着她道。

      卫容华便让侍从将坐席移到了花丛之中,她的侍女捧上了一根纤巧的竹笛。

      一时笛声起,宛若龙啸,直达云霄,吹风乍起,水波荡漾,丹桂纷飞,芙蓉轻颤,金菊掩面。

      渐渐的,笛声清婉,余韵悠长,音色悲戚,又有乐师在远处以洞箫相和,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仿佛竹笛与洞箫相与对话,绵绵不绝,像是诉说着思念,又像是互诉离别的衷肠。

      以乐歌秋,果然凄清才是秋色的本来面目。

      可谓是:

      飒飒西风倾古道,
      渺渺秋波挽斜阳。
      洞箫声里叹流年,
      笛音婉转诉衷肠。

      诗兴所至,我早已回到了食案边上,手头无笔墨,便用手指蘸了酒,在案上写下了这四句。

      尚且还沉浸在笛声与箫声的相和之中,心里默默低吟,竟不觉陛下已经走到了我的跟前。

      他低头看了一眼食案之上的水痕,笑着说道:“言语平实,不饰辞藻,音韵倒有。这个‘挽’字用得好,秋水夕照皆含情。难为你一曲未毕,便想到了四句,把眼前的意境皆写齐了,倒比原先快了不少,长进颇大。”

      虽然他是不期而至,我本也不愿将一时兴起之作示于人前,但得了他大致的肯定,心里倒是生了欢喜。

      但紧接着听见话锋一转。

      “唯有——”他笑了笑,说道,“此乃篪,非竹笛。”

      “篪?”我讶然,不解地问道,“篪为何物?为何其形似竹笛。”

      他伸手让内侍从乐师那里取来了篪和笛子,又教我靠近了看:“你看,篪有底,而笛无底,笛音高,而篪低,笛声扬,而篪音悲。”

      见我仍有些惘然,他思忖稍许,又说:“你可听说过,诗曰:伯氏吹埙,仲氏吹篪?”

      “原来此便是传说中的篪。” 我惊呼道,“是我孤陋寡闻了。”

      他朗声笑了:“传说中的——篪?如何成了传说之物?”

      我脸一红:“丝竹管弦乃风雅之器。我生于闾阎,长于乡野,只在书中读过,未曾亲眼得见,岂非书上之物,传说之物?”

      他笑着说:“那既然亲眼得见了,你这最后一句该改一改。”

      “好,那我改了便是。”食案之上的水迹已经渐渐淡去,前两句已经隐约不清,但后两句尚且分明。我又用指尖蘸了酒,涂去了最后一句的笛字,然而这个篪字却难住了我。

      我抬起头望着他,眼神哀求,欲说还羞。

      他惊觉:“不会写?”

      我脸上泛起了红潮,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我如今认识了篪,可它尚不认识我。”

      他闻言朗声笑了,伸出了手指,我双手捧了酒杯递过去。他犹疑了一下,也学着我用指尖蘸了些酒,写下了一个笔画繁杂的字。

      我憨笑道:“以酒为墨,诗也能醉人。”

      他含笑望着我的眼眸:“朕道是,诗酒不醉人,佳人使君醉。”

      “是啊,君有佳人,遗世独立,繁花玉面,昆山玉碎,凤凰啼鸣,芙蓉泣露,香兰含笑。佳人如斯,人人堪羡。”

      我望着花丛中尚在吹奏的美人,不由感慨,李贺的诗句到了嘴边,变成了四字,如珠般滚落不绝,竟不能止。

      他越听越困惑,蹙起了眉头:“你在说何人?”

      “不是陛下所醉的佳人吗?”我指了指一身落花,吹奏着篪,如痴如醉的美人。

      “你是真不知朕所言佳人为谁,还是装作不知?”他又好气又好笑,用手指刮了刮我的鼻尖,指尖还留着葡萄酒的香味。

      “陛下与姝妹妹谈诗,妾不请自来,凑个热闹可好?”只见班婕妤笑盈盈地朝我们走来。

      “你过来得正好,读读这几句诗。”陛下笑着,向班婕妤招了招手,他见案上水迹快干了,便对左右说,“上笔墨。”

      班婕妤含笑仔细辨着案上的字,我不好意思地解释道:“一时兴起随意作的,不登大雅之堂。”

      “诗酒本就是雅,妹妹诗酒入肠,情之所至,畅怀抒意,才是诗家本意。”她一开口总是如同细雨春风一般,润物无声,令人心安。“前两句可是,飒飒西风倾古道,渺渺秋波挽斜阳?”

      “正是。”我点点头。

      “颇有意趣。”她慢条斯理地评道,“只是飒飒西风,未免萧瑟,今日佳节,惠风和煦,水波不纹,若写秋风飒飒,反有些强行雕饰之意了。”

      陛下也微微点头,表示了认可:“那卿有何见?”

      她颔首道:“依妾拙见,不如换成脉脉斜阳,袅袅烟波更妙。”

      宫人已经研好了墨,备下了竹简和毛笔。我沉吟了片刻,一时心动,豁然开朗,笔下神使鬼差,大刀阔斧,改成了下面几句:

      脉脉斜阳倚红云,
      袅袅烟波连霞天。
      芙蓉泣露挽君心,
      寒菊噙泪叹流年。

      班婕妤读了一番,不知哪一句话触动了心肠,眼里竟盈盈含了泪光,她却侧过头去,似乎不愿让陛下有所察觉,嘴角依旧微微含笑,凝了一口气,道:“若说妹妹原先题的竹柏诗有男子之风,那此番便是女儿心肠,玲珑剔透。”

      可她才是七窍玲珑女儿心,在我胡言涂抹的几句诗中见到了谶言。

      她笔下的寒菊,本是含月之华,噙日之光,可她现在却因为寒菊噙泪而伤怀。

      篪音毕,箫声绝,歌台暖响,丝竹雅乐,却依旧仿佛余音未尽,如丝如缕,萦绕在斜阳草树之间。

      卫容华缓缓起身,盈盈拜倒,做了深揖。陛下缓步上前,挽起了她的双手,将她搀起。

      他们目光交错,相视而笑。郎情妾意,也是如丝如缕,袅袅地晕开来,悠悠西风,脉脉斜阳,淼淼水波,都平添了温柔。

      但温柔是他们的,我身上只觉飒飒秋风,拂过发梢,拂过鼻尖,拂过指间的毛笔。

      好像天与地,空空荡荡,除了秋意与轻寒,什么都没有。

      我的天地,真的变得只有这么大。

      我突然理解了班婕妤的泪光,不知到何时,蓦然回首,也许这也是我的谶言,班婕妤只是先我一步,读懂了而已。

      我原是这一幅仕女长卷的旁观者,不知不觉却走入了这画卷之中,与画中人同喜同悲,不知福兮祸兮。

      或者说,我早已是画中之人,只是而今方觉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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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致喜欢我文字的朋友们:旧章节已经覆盖完毕!谢谢大家的耐心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