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女的品格》载之山月

5、钟叙的故事（五）

　　回忆起我们的童年，我能感受到我自己对于祁月，总是充满好奇、羡慕和恐惧。我的家庭中常年充斥着沉默和暴力。我无法忽略掉我父母糟糕的关系，我父亲不体面的职业和粗鄙的性格，还有母亲身上忽然就会出现的伤痕。在我还小的时候我不知道这是多么糟糕的事情，因为我没有离开过这样的环境，我觉得这是正常的，我的一点一滴都是从这样的生活中习得的。

　　直到遇见祁月，我看到了一个在更衣室大喊着自由、痛苦与麻木的女孩。她把这些复杂的、陌生的词汇带到我的生活里，她的一举一动透露着她有着比同龄人更为复杂的内在，我想搞清楚这种复杂从何而来又如何运作。

　　我也看到了她的父亲，那是她家庭的一部分，是她家庭的象征，她父亲每天都会兴致勃勃地接她放学。那个男人会带着笑容和女儿的同学说话，和其他大人聊天，他说话总是很有礼貌，不会像我的父亲一样经常把一些肮脏的词汇挂在嘴边。那是一个怎样美好的家庭呢？没有暴力，没有伤痕，没有裂隙……我这样幻想着。

　　是的，我好奇祁月复杂的内在，同时我也恐惧她。因为我从来没能摸索出她的运作规律，她像一个极为随机的‘运动物体’，这个词是我在三年级的科学课上学到的，我在学到的一瞬间就觉得这个词可以很好的形容祁月。她的喜怒和行事是我永远无法预测的。

　　自从她把我从那两个高年级的恶作剧中解救出来之后，我们就经常在学校见面。我心里总有一个声音告诉我：你要和祁月一起！平时的课间，我还是会和周扬帆和唐嘉阳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讨论我们喜欢的动画片和电视剧，但午休的时候我会去找祁月。我们一起探索过我们学校附近的很多地方。

　　有一次，祁月把我带到学校北面的一个小区里，那个小区里面的房子和我家住的职工楼很不一样，那些房子都刷着白色的漆，有着尖尖的屋顶和大而干净的落地窗。

　　小区的院子里有很多修剪精致的植物、一个用来养鱼的池子、甚至还有一个小型喷泉。祁月熟练地带我穿过那些房子、树和鱼池，我们来到这个小区的后院，那里有一座几米高的假山。祁月灵巧地爬上去，爬到半路，她冲留在原地的我挥手，示意我跟上她。

　　我之前没爬过假山，我那天还穿了裙子，粗糙的石头磨着我的手和皮肤让我觉得疼痛。祁月穿的是方便的运动裤，她在我前面蹿得飞快，一会的功夫就站在山顶等我了。我那时候只想着：要跟上她，不能被甩下。当我也爬到山顶的时候，祁月向我伸出手，把我拉到了她站着的平面上。

　　“欢迎你加入我的秘密基地。”她说。我气喘吁吁地环顾着四周，这里竟然有一块开阔的平地可以站人，可以俯视这座假山的全部，我高兴极了，因为我被允许成为这个秘密的一部分。

　　接着她指着一块倾斜的的石块跟我说：“你看这里，这是一匹马，这斜着的是它的鬓毛，前面是它的马头，下面这里是马鞍。后面那块大的石头是马车，我可以坐在这里，你坐在那里……这是敌人最容易爬上来的地方，所以我们需要有人看守它，还有这里，这里可以放物资和食物……”她手舞足蹈地向我展示她的骏马、王座和城墙，仿佛这一小块山顶是她的王国，她指挥调度，挥斥方雄。

　　“你用了多长时间构建这些设想？”我惊讶地看着她，因为我真的在她的描述下看到了她想象中的国度。

　　“我去年冬天发现的这里。后来几乎每周我都会过来一次。”祁月说，看到我对她的想象之国感兴趣，她显得格外兴奋。

　　我感受到了她的兴奋，我知道，因为我流露出的兴趣，她也开始对我感兴趣，她希望我喜欢她的造物。我不可能放过这种机会，因为她渴望我的喜爱，这让我第一次有了驾驭她的机会。

　　我开始向她提议，那个圆形的凹陷像是水井，我们可以在那里掘井灌溉，更高处的的一个小平台视野更好，我们不如把那里设为瞭望塔，石缝里有一只早已干枯的壁虎的蜕皮，我们认为这是历史的遗迹，是这个国家古老的见证者……我迫切的想要参与到这个国度的建设之中，我也想像她一样能仅凭自己的想象就创造出一整个栩栩如生的王国。

　　那天离开的时候，我已经正式成为了这个国家建设者中的一员，我们讨论着我们想象中的世界，那是我们拥有的第一个私密的、仅属于我们的空间。因为它仅存在于我们的想象中，所以它永远也不会被外人入侵，任何人都别想闯进来。

　　当我们回到学校，我们正沉浸在兴奋中，丝毫没有注意到有两个比我们高很多的身影拦住了我们的路——是那两个让我给他们转裙子的男生。

　　“嗨呦，真**巧啊。”其中稍微矮一些的那个用他那副青春期男生公鸭般的嗓子说道：“叫她转个裙子你跟着瞎凑什么热闹。”他双手抱胸，一脸看好戏的表情看着祁月。

　　祁月没有理会他，抓着我就要绕过这两个人往学校去。

　　那个男生看我们不理睬，一晃身子，像个鱿鱼似的又游到我们面前：“我让你们走了吗？”他又故意将声音提高了一倍，并且做出挑衅的神情。

　　我刚要拉着祁月往别的方向去，下一秒，祁月突然很大力地推了那个男生一把。那个男生显然没有想到这样的剧情走向，他往后一趔趄，正好踩到一个不知道被谁丢到地上的可乐罐子，然后像一只笨拙的猪一样，扑腾了一下之后跌在地上。

　　我看到这个情景刚想笑出来，祁月忽得一下自己坐在地上大哭了起来。我和对面还站着的那个高个都傻眼了，跌在地上的男生也不知所措，刚准备站起来的他被祁月迸发出的凄厉哭声震在了原地。

　　当时正是午休后返校的时间，很多大人在学校门口送他们的孩子，他们都被祁月的哭声吸引了目光，疑惑地看着我们。

　　地上的男生意识到这样下去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这里，他如梦初醒般一个打挺站起来就打算跑，谁知道被人群里冲出来的一个中年女人直接按住。

　　那女人还带着电动车的头盔，一把拎住那个男生的校服，几乎是怒吼着说：“这是你干的吗？你又欺负人家小姑娘了是吗？你一天不给我惹事是不是就不安生，你迟早把你妈我气死才算完是不是！”

　　“我…我没有，是她推的我……”他解释道，但是没有用，祁月愈发凄惨的哭声掩盖了一切。面对地上失声痛哭的女孩，和自己不怀好意的儿子，中年女人做出了自己的判断。

　　最后，这场小插曲，以这个男生被女人愤怒地拎回家并给我们一人买了一根棒棒糖告终。这是我第一次见识到祁月的狡诈，在我们都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她就已经掌握了怎么把自己塑造成弱势的一方，然后让企图冒犯她的人付出应有的代价，所有人仿佛她手里的提线木偶，除了她自己没人能猜到她下一步会做什么。

　　我回到教室后，唐嘉阳问我手里的糖是哪来的，因为那是一根精美的星空棒棒糖，一根就要五块钱，这对于还在上小学的我来说是一周的零花钱了。

　　我把事情的原委向唐嘉阳讲了一遍，唐嘉阳听后表示，如果需要找高年级的人去教训一下那两个男生的话尽可以拜托她，那时候她已经在高年级认识很多人了。

　　我说不用了，这根棒棒糖足够了。唐嘉阳悻悻地作罢，说我不识好人心，于是我只好将剩下的棒棒糖分给她，这才让她停止在我耳边的唠叨声。

　　在祁月的讹诈下，我们和这两个男生的恩怨纠葛以我们这方诡异的胜利结束了。

　　那时我就意识到，除了喜爱，我也恐惧她。我本能的恐惧她身上那种极为随机的、无法控制的特质。我以为我有机会了解她、找到她的规律，但我错了，我永远无法预测她的下一个举动，我也不知道下一次她出人意料的举动又会为我带来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