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璃纪事》薄雪万里

99、异感（2）

　　那仿佛是少女的笑声，银铃般灵动脆亮。

　　玄烈轻轻停下脚步，认真辨识着这声音的方位。

　　走廊四壁光滑到能将任何事情事无巨细地映射出来，就连这声音也不能吸纳。少女爽朗的“哈哈”笑声在墙面回荡碰撞，从远方弹来，横穿过玄烈的耳朵，由向他身后飞远。

　　而面前的走廊仍然曲折看不到尽头。多少是有点诡异的。

　　约摸几秒，玄烈缓缓又走了几步，这才听出来声音的主人是谁，又听到仿佛有男人的声音，这才放下心踏实地往前走着。

　　拐来拐去，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恣意猖狂，似乎是在谈论关于怎么启用黑寂军的事宜。

　　推开走廊尽头一扇半掩着的铁门，玄烈尚未看到声音的主人就先被别的奇观给震惊到了。

　　原来舜氏不止一个巨型训练场，地面上有，地下也一样。

　　上达负十层，下达近负五十层，玄烈所身处的十八层，几乎是训练场的天顶高度。

　　训练场整体呈球形，上方盖着像穹顶一样的新兴材料板，玄烈在实验室看到过，作用应该是阻隔信号，貌似还有控温控湿的作用。天蓝色，很扎眼。

　　对面的事物因为太远而模糊成一片马赛克，玄烈眯着眼眺望了半天才将将够把整个训练场粗略看了一遍。

　　从上到下共二十八层看台，呈阶梯状，最下层竟离地面只有约十米的距离。层层看台将训练场视觉的纵深空间极致压缩，从训练场最底部中心直直仰头望，只能看到直径三十米的圆。

　　而这圈圈环绕着的黑乎乎的台上，全部整齐紧密站着一排排处于休眠状态的黑寂军，光是看着就让人觉得压抑。

　　训练场除了诡异的蓝顶冒着淡淡光亮外，光源少之又少。

　　玄烈无声走入黑寂军群中。它们之间的缝隙只有半米，玄烈得侧着身才能顺畅行走。

　　黑寂军个个两米高，若有似无的冷气在坚不可摧的盔甲上凝结出一层很薄的雾，玄烈闻得到潮气新鲜到发腥的味道。

　　处于静默状态的黑寂军皮肤呈玻璃般清透的墨色，五官不像他们那些高级机械体流畅，眼睛呆板地平视前方，没有眼仁和眼白之分，全部是琥珀色，没有焦点，像一座座老旧服装城里堆砌如山的模特。

　　玄烈尽可能避免去看它们，他总觉得每看它们一眼都很不舒服。

　　镂空的钢结构楼梯连通每一层看台，从远处看形成了一条锋锐的锯齿形折线，每踏一步都发出吭吭的声音。

　　玄烈没有刻意隐藏脚步，于是当他下到倒数第二层时，貌似是嗅到了玄烈的到来，嬉笑声停止了。

　　“玄烈！你来啦！”

　　玄烈一落地就看到场中央的遥遥灿烂地冲他笑，手里抱着一叠数据记录本，圆溜溜的橙红色柿子发卡别在脑袋上，兴奋地晃起脑袋。

　　“你来得太晚啦，孑盏刚刚给我讲了它们的制造流程，你知道吗？它们的鼻子是回收的旧马桶圈做的！”

　　视线斜穿过身前整整齐齐的黑寂军躯壳，玄烈瞄到了站在遥遥身后的那个人，那个不怀好意、嘴角带着邪笑的家伙。

　　无言，玄烈再侧过身来艰难地穿过黑寂军群，来到压迫感极强的场地中央，直径十米的一方空间，是仅存的可以落脚的地方。

　　“好久不见啊玄烈！这些日子你想我没？”

　　孑盏双手插着工装裤的兜，机车皮夹克上有一缕极其刺眼的亮红色的光闪来闪去，让玄烈眼睛很不舒服。

　　“没大没小的你！连哥都不叫！”遥遥踢了孑盏一脚。

　　“啊——”，孑盏发出夸张的痛呼声，“我错了我错了，老大！”

　　“哼！”遥遥似乎对这个称谓很满意。

　　玄烈没空理会他们，径直走到遥遥面前，“我来清点人数。”

　　“喏，”遥遥把怀里薄薄的平板往玄烈手里一放，“我们点得差不多了，就是有故障的那些还没记录完，但是故障的得专门记录在另一个设备里，我让他去拿，他偏不！在这跟我扯皮！”

　　“我没说不去啊！”孑盏委屈道，“是老大你问他们的鼻子是用什么做的，天可怜见，我不是正给你解答着吗！”

　　“我去拿。”

　　受不了两个人你来我往扯那些废话，玄烈转身就想走，却被遥遥一把抓住。

　　“好啦好啦，我去吧，你别迷路了！你们两个就负责互相熟悉一下联络感情，孑盏，你别欺负玄烈啊！”

　　“遵命！”孑盏敬了个礼。

　　待遥遥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黑寂军海中时，玄烈看都没看孑盏一眼，走到前排一个受损不小的机器人士兵前查看。

　　胸口的盔甲全碎了，露出内部脉络明晰的电路板，半边脸熔融凹陷下去，活像个半人半骷髅的怪物，一双腿全被炸断，正用一个铁架子勉强支撑，腰腹也破了个大洞，看着十分渗人。

　　好像是被砸伤的。玄烈伸出手轻轻触碰机器人融化掉的那半张脸。还是被高温物件砸伤的！

　　玄烈骤然想到自己击落的那架战机。

　　“比起那些完好的，您就更喜欢这种残破的东西？”孑盏嘲讽地说。

　　玄烈放下了手，却没有转身直面孑盏，“只要不废话，就都是好的。”

　　“哦哦哦！戾气很重嘛！”孑盏冷笑着慢慢靠近玄烈。

　　察觉到威胁，玄烈转回身，“之前的事，你还欠我们一句道歉。”

　　“之前的事？”孑盏开始装傻，“之前什么事？哦！中场训练的事吧？怎么了？我不是很友好地在向你们问好吗？”

　　孑盏灰溜溜的眼珠打着转，浅褐色卷毛如海浪一般卷得飞起，卷成了一朵花。玄烈越看越觉得不顺眼，恨不得一拳打上去。

　　感受到玄烈眼神里藏不住的厌弃和怒意，孑盏识相地停下了脚步，“别生气啊，我开个玩笑而已，熄熄火熄熄火……”

　　说着，孑盏拿出一模样奇怪的遥控器，上面红黄蓝绿四种颜色不同的小按钮排成了十乘十的方阵，没等玄烈琢磨出这遥控器干什么的，孑盏就看似随意地点下其中一个红色按钮。

　　忽然间，一股凌厉的风从身后袭来。玄烈下意识侧身一躲，一只黑寂军机器人的手臂擦着他脸颊一晃而过。

　　那只手携带着一抹不详的白光，玄烈即刻感受到脸颊有一丝火烫。

　　这是被机器人手里的刀划伤了。

　　不容迟疑，机器人一个趔趄刚站稳，便又晃着刀刺来。

　　玄烈麻利地格挡开那刀，转而卯足了力一脚狠狠踹向那机器人的腹部。

　　机器人似乎闷哼了一声，重心向后仰去，连连后退好多步，最终撞到另一只黑寂军机器人才停稳。

　　但玄烈不会给它苟延残喘的机会，他如今不需要主动驱使旋钮的力量了。

　　下一秒，玄烈蹬地助跑加一个漂亮的旋风腿直击那机器人右耳。

　　“砰——”，在机器人飞出的刹那，它的右耳爆发出极其耀眼的烟火，连带着电路爆炸的声响，在撞倒一大片黑寂军后，散成了一堆碎片。

　　玄烈落地后没有注视着机器人的破碎，而是干脆利落地转身，迈着冷厉的步子向孑盏走去。

　　孑盏双手高举，“一个玩笑，一个玩笑……”

　　玄烈一把揪起孑盏的衣领，硬是将其拽得腾了空。孑盏见大事不妙，眉头深深蹙起，双手紧张地用力攥紧玄烈揪他衣领的手。

　　“哥，开玩笑啊，哥……”

　　玄烈另一只手也缓缓握拳高高举起，没打算理会孑盏的话，像是下一秒就要把他的脑袋也打爆。

　　但玄烈停顿了两秒，一是在考虑要不要在目前战时紧张状态对自己人痛下杀手，二是在考虑这里是不是个合适的下手地方。

　　到时候这货要是也碎成一堆破烂，他得收拾好久。

　　可是他真的算自己人吗？

　　玄烈想着想着反而更生气了，所以举着的拳正断断续续开始蓄力，预备着给孑盏最后一击。

　　“玄烈！”

　　忽地，遥遥的呐喊于头顶传来，尖锐如火车鸣笛或爆竹嗡鸣，更是在偌大的训练场内四处冲撞，让玄烈好一阵耳鸣。

　　“你要干什么！”

　　遥遥小碎步哒哒哒沿着楼梯一路狂奔下来，彼时玄烈因为报仇被打断而憋闷不止，拳头攥得颤抖都没有放下来。

　　“玄烈！你还听不听我的话了！”遥遥跑来死死抓着玄烈的手臂，同时，他看到了玄烈身后东倒西歪的机器人，“这是怎么回事！”

　　至少不能在遥遥面前杀人，玄烈听话地慢慢放下了拳头。

　　“玄烈乖……啊！”

　　玄烈手一扬，遥遥刚放下的心又被提起来。

　　可以不杀，但是不能不教训。

　　玄烈抓着孑盏衣领用劲往后一推，没有预料到玄烈这一手的孑盏就无措地飞了出去，在如同保龄球撞到保龄球瓶一样，稀里哗啦撞了一堆无辜的黑寂军后，四仰八叉地摔在地上。

　　见状，遥遥心疼地赶紧跑上去把孑盏扶起来，“玄烈！你干嘛啊！”

　　虽然还是不能解气，但玄烈说服自己点到为止算了。他甩了甩手，拍了拍方才因踹机器人而皱起来的衣摆。

　　看着玄烈一副凛然正气神色淡漠的样子，遥遥硬是把责备的话咽回肚子里，转而略带埋怨地问孑盏：“是不是你干坏事了？”

　　“我……”孑盏颤颤巍巍站起来。衣服都没破损分毫，表情却像是断胳膊断腿了一样难看，“我没干什么……”

　　玄烈不语，上前拿过遥遥手里的平板，便走到那些有损坏的黑寂军面前检查记录去了。

　　二人还说了什么，他没听，也不想听。痛击的快感还在指尖蔓延，玄烈突然觉得暴力好像真的可以解决问题。

　　这是个非常危险的想法。

　　最底层安放的全部是最基础的黑寂军，玄烈竟莫名觉得有点可惜。如果是后来入场的那些高等黑寂军的话，或许能和他们打上两个来回，不至于一碰就烂了。

　　想着想着，他开始对照面前机器人身上不同程度的损伤，在屏幕里的故障记录表上写下工工整整的字。

　　背后的交谈停止了，遥遥轻轻走到玄烈旁边，略带关心地望着他。

　　玄烈不打算理会遥遥的目光，可谁知遥遥一只手直接攀了上来，带着难以捉摸的、温凉的热度，握住了玄烈的肩膀。

　　这让玄烈非常不自在。

　　“玄烈，是不是林老师的事，让你……”

　　“遥遥姐。”

　　玄烈放下手里的笔直面遥遥，顺道自然地撇开遥遥的手，“他不是什么都没做。他私自启动一架故障机器人，要杀我。”

　　“我没有啊！”孑盏扶着腰站起身，看上去像是被冤枉得不轻。

　　玄烈没理会，伸手指向自己的侧脸，“它拿刀，把我的脸划……”

　　说到这，玄烈指尖触碰到之前被机器人刀刃划过的区域，却没摸到预想中的破口。

　　话语在这里戛然而止，玄烈一双眼睛从雾霾密布到忽地惊开了一道光，他再次用整只手去焦急地摸，丝毫不顾及手下的力度，这下皮肤没破都得被他扯破了。

　　“谁拿刀？怎么了？”遥遥一脸问号。

　　玄烈把自己脸扯得通红，又扯了扯前日打仗时被削破的、流血的脸颊，左边扯完扯右边，半晌，又呆愣愣地放下手。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那道浅浅的伤痕，连同另一道更加深刻的疤，竟已经愈合了。

　　“怎么了玄烈？”遥遥更加紧张起来，怕是以为玄烈要失心疯了。

　　“我脸上的伤……”玄烈失措地指着自己的脸。

　　“什么伤？！”遥遥快急死了。

　　“我前天被刀砍的伤……”

　　“什么？！你前天受伤了？！”遥遥吓得快要跳起来，一把拽住玄烈的手腕。

　　玄烈被抓得一怔，故障登记册失手掉落散了一地。从遥遥的眼神中他读到了一些事情。

　　或许这道伤愈合得更早，早在他从战场上下来，乘坐电梯直上核心实验室时，就已经消失了。

　　可是，这不是纪凛烛的能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