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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痛觉与梦(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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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色浑浊涛声将玄烈淹没,周遭一切声音瞬间被隔绝。海浪在头顶很远很远的地方翻涌,水流从伤口钻入,很快灌满了他的躯体。
那种被别人占据自己身体的感觉,玄烈也感受到了。
如果有一天打开那实验室取到芯片,那么真正第一战备的智识芯片该作何处理呢?
是不是该把这具身体物归原主呢?
那到时候他自己的芯片又该按在谁的身上?阿烛还会认得他吗?
咸腥海水蛰得他好痛,玄烈紧紧闭着眼睛,无论怎样都睁不开。
很久没有这么冷过了,记忆里冷到浑身散架的感觉还是数年前在地下室见到红衣女人的那次。
渐渐的,一点点淡黄色荧光穿过眼前的雾障投射而来。感受到温暖,玄烈这才敢慢慢张开眼。
是一只拳头大小、头顶长着圆墩墩如南瓜灯笼的小灯鱼。
玄烈想伸手去拦,可肢体在水中的行动太迟缓了,他刚抬起来手,小灯鱼就感受到玄烈手推来的水波,掀得它差点肚皮朝上翻了起来。
连忙稳住身体,小灯鱼朝玄烈晃了晃头顶的灯笼,表示不满,随后向前方甩着尾巴游远了。
光点缩小直至消失的刹那,玄烈眼睛一晃,回到了游乐场这一天。
彼时他正站在游乐场大门口。因为没有买到机器人专用票,他被保安大爷拦在门外。
铁栏杆处,纪凛烛踮着脚摇晃着手臂给他指挥哪里才是买机器人专用票的地方。
等他终于进了门,才发现不只是纪凛烛一个人。
炳灿、阿盼、炬衍和灼琛都在,他们都跟着纪凛烛趴在栏杆边迎接玄烈走进来。
“太慢了吧!”炬衍夸张地大大打了个哈欠。
“喂,”炳灿推了炬衍一把,“玄烈之前也等过你吧!你就那么懒啊!”
有炬衍在,阿盼都没办法插进去和炳灿拌嘴了。灼琛微笑着朝玄烈点了点头,双手插兜看着阿盼炳灿和炬衍边打闹边往游乐场里面跑。
摩天轮还很远,待小伙伴们走远了,纪凛烛停下脚步,仰起脸笑眼盈盈地问玄烈:“你想跟我说什么?”
白色花瓣随风飘落,洋洋洒洒如小粒绒毛,玄烈抬起热热的掌心,“我记住了,你说这种花,叫六月雪。”
纪凛烛满意地眯着眼点点头,旋即要往前走,玄烈却抓住了她的手。
“阿烛,多亏了你,我学会做梦了。”玄烈故作轻松地说。
她的笑容幻化如海市蜃楼,强烈的风裹来一阵形似激流银河的六月雪花瓣。
一眨眼,她消失在玄烈眼前。
只恨这场梦过于短了,不过也勉强能支撑玄烈一阵子。
平滑硬实的触感最先从指尖传回,而后是他扭曲躺在地板上的冰凉感,从肩颈到腰怎么都不舒服。
他曾经在舜氏那么不受待见,都没人让他睡过冷地板。想到这里,他心里对韶赋修的怨恨又加深了一分。
这里没有强光照射,不需要挡着眼睛。天像是已经黑了,他所待的这小空间却没怎么开灯。
玄烈撑着地缓缓坐起来,全身的伤口仍然留存着浓淡不明的血迹。嘴角的血也淌干了,但他现在咳嗽两声也仍能咳出两丝血沫来。
身体不再那么疼,更像是麻痹了,玄烈没能一下子站起来,他有点头晕。
恍惚中看见一个人影坐在窗户边。那么大的窗台,他一个人影就占了整扇窗。
玄烈现在能稍微平心静气面对韶赋修了,虽然他无比想一刀直接把他捅死。
捅死也不能解恨,不能让他死得那么利落。
“你醒了?”
韶赋修的声音投出窗外又飘了回来,玄烈使了半天力才勉强站起来。
但他还不能站直,因为仿佛背后有根筋断了。他伸手摸到自己背后有一条长达三十厘米的口子,一碰就麻麻的。
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即使不变成碎末也不该剩个全尸吧?
玄烈轻点着伤口表面,想分析出这是什么玩意儿造成的口子,就听到韶赋修又说话了。
“多亏你的阿烛,”韶赋修不知道在想什么,他抬头直直望着漫天繁星,失去了往日的嘲讽感和锐气,“据说那根架在窗户边的杆子是她捕捉柳絮用的。”
韶赋修转过脸,玄烈几乎看到他面具后的人类眼睛。
但那还是错觉,因为舜真曾说韶赋修二十年前就不再使用自己属于人类的身体了。
眼前的韶赋修充其量就是他意识所驾驭的傀儡,仅此而已。
“不偏不倚挂在那杆上,你真的够幸运啊……我还挺想看看你是不是会这么轻易就死掉了呢。”
听此,玄烈心如鼓擂。那场梦,和他昏迷时做的全部的心理建设,险些在这一刹那崩裂殆尽。
他尤听得到那日天台之上,迷蒙的温和阳光包裹着她,白花花轻甸甸的大团柳絮就躺在她的掌心。
她说:“玄烈你看,大得像云……”
玄烈暗自狠狠掐着自己的手,迫使自己把注意力收回。
他没有搭韶赋修的话,他强撑着一口气,装出思绪还在神游的样子,实则暗自观察周遭的环境。
这里不是舜氏大楼,当然也不可能是。
这里海拔高得过于奇怪,从这里望出去大约能看到远处建筑一片荒凉颓唐的景象,那里大概就是市中心,以游乐场为圆心,完整炸出了一个平坦的圆。
再眯着眼睛远眺一会儿,就能看到簇簇团状云朵下方矗立着的舜氏大厦。
离得太远了,玄烈完全想象不到他们究竟在什么地方。
这里像是个办公室,被震碎的灯管散落一地,靠墙有办公桌和书架,书籍纸张也乱七八糟掉了一地。还有不少看似年代久远的瓷瓶和金玉蟾蜍,也烂成一堆,月光中隐隐发亮。
怎么感觉这里也是遭遇过爆炸的样子。
同样借着月光,玄烈能从脚下大理石地板看见自己的影子。
视线谨慎地顺着地板纹路游走至韶赋修脚下,他在倒映的影子中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韶赋修上半身靠在窗户一边,一条腿蜷着踩在窗台上,另一条腿耷拉在屋内。
就在他垂在屋内的这条腿上,玄烈看见了一个直径十厘米的洞,像是被火炮击中所致。边缘焦黑,从外向内灼烧了有四五厘米深。
光线太差,他看不清伤口的全貌。
静谧的夜空,两个机器人无言。
玄烈猜不透韶赋修在想什么,他只纳闷为什么看不到舜氏出兵,没有人关心这场爆炸吗?还是说韶赋修的伤口就是舜氏人造成的?
脚步声从身后的走廊传来,一步一步,清脆利落地踏在地面,走得不快,声音很响。
“老师,我回来了。”
是琀珏。
玄烈没有做出反应,琀珏便又踩了令人生厌的步子走到玄烈身边与之并排。
他一脸漠然,气场清冷得仿佛人靠近一分都会被冻伤。
两人相隔两三米的样子,琀珏的造型仍然一丝不苟,相比于站都站不稳的玄烈,他显得格外气宇轩昂。
“找到了吗?”韶赋修问。
琀珏一改往日爽利的性子,面对询问竟犹豫了,“……没有。”
韶赋修那张铁脸移向屋内,凛冽月光打在琀珏脸上,照着他冷若冰霜的脸。
“那你带回来了什么?”韶赋修语气含怒。
琀珏从袖中取出一染着红色点墨的小团纸,递在韶赋修面前。
不对,玄烈猛地眨眨眼睛,那不是纸。
是被血染成红色的手帕!
小熊、仙鹤、银河……所有绣成的纹样全部被血浸透,彩色丝线被深红色背景衬成生硬的黑色,婉转的走线现在看起来一针比一针尖锐。
梦幻般的景象猛然间被置于地狱,梦里被淹入深海的窒息感再现,玄烈没控制住胸腔腾跃的液体,嗓子刀剌一样酸痛,咳嗽一开始就停不下来,血沿着他紧捂着嘴的指缝间滴落。
琀珏厌弃地瞥了玄烈一眼,玄烈也不管咳到昏天黑地,冲上去就要夺那手帕。琀珏伸手用力扎进玄烈肩膀的伤口,玄烈也卯足了劲给了琀珏一拳。
拳头落在脸上发出“嘭”的一声,琀珏手里抓着手帕始终不肯松手,玄烈抢不过,手里的血抹了琀珏一手臂。
反应过来的琀珏愤怒地抬腿狠狠踹了玄烈一脚,心口正中一击的玄烈向后飞了出去,口中喷溅出的鲜血在空中扬了一道绽着花的弧线。
后背砸在地面上,倒是不觉得疼,手帕边角柔和的触感仍留存在手心,玄烈抹了抹嘴边的血爬了起来。
“好了,”韶赋修适当地插嘴用来展示他的威严,“琀珏,把东西给他。”
韶赋修不说不要紧,他一说,琀珏冰山一样瘦削的脸庞如火山积年累月的旧雪融化,眼睛里都要冒出火来,拳头因紧攥而一半红一半白的要命。
浅看了眼身上玄烈的血,琀珏发狠地甩了下袖子,仇视地将手帕丢给了玄烈,随即摆过眼神,不肯再看他一眼。
拿到手帕的那一刻,玄烈紧绷的心神近乎要崩塌了。
他勉励自己不要想、不要陷入回忆,先离开这里再说,能活下来再说。
韶赋修若有似无地轻笑了一声,跳下了窗台,“玄烈,知道这里是哪吗?”
这里不在市区,却又穿过市区,与舜氏高楼对望,那就是在舜氏南方。按距离估算,大概已经到了神庙附近。这高度,势必是神庙上方。
至于这建筑的实体……遭遇过袭击,但不像是新爆炸留下的痕迹。而韶赋修能够像主人一样安稳地待在这里,就连琀珏也能随意进出……
“折叠迷宫。”玄烈说。
韶赋修笑了,笑得很难看,“多亏你们提前干掉了时间神,这下我没有后顾之忧了。神庙……的确是个安静的好地方,涂云落脚在这里,我很满意。”
“别说废话,”玄烈快要压抑不住他的怒火了,“你现在准备好要铲平舜氏了?”
“还没有,”韶赋修答得倒是干脆,“有意思的内容还没有展开,我不着急。”
“有意思的……”
玄烈转着他那头疼欲裂的脑袋,忽地跳出一不详的想法。
“你要启动世界颠转?”
韶赋修呵呵地笑,“舜真想见舜希很久了吧,你回去可以告诉她。相见的日子不远了,记得提醒她做好准备。”
“要说你自己去说,”玄烈稳住了他那千疮百孔的躯体,和内在涌动的能量,“我没兴趣当传话筒。”
琀珏轻哼一声,“你最好珍惜每一次当传话筒的机会,毕竟再过不久,你恐怕就说不出话来了。”
“无所谓,”玄烈死死盯着琀珏的眼睛,“但那一天一定在你的死期之后。”
琀珏那阵阵阴冷鬼气在玄烈的挑唆下越发活跃,他恶狠狠地抬脚要朝玄烈这边靠近,但被韶赋修挡了下来。
“这里暂时用不到你,回去吧。一会我要离开这里,迷宫就交由你运营。”
韶赋修打发随意,琀珏却不敢不听命令。玄烈看见他临走时后槽牙都快咬碎了,身体更加好受了一些。
“和平远比建立一个完美政权更重要,这不是你所推崇的吗?”韶赋修抱起手臂,“给你这个机会。说服舜真,放弃死守她的一亩三分地,如果她不想看到整座永璃岛的人都为她陪葬的话。”
“我可以走了吗?”玄烈嗓音干哑地问。
“当然可以,怕你找不到回去的路……”韶赋修走到玄烈面前,“我送你回家。”
说着,韶赋修伸手抓住玄烈的衣领。
玄烈刚要将其推开,风驰电掣间,他被韶赋修抓着横飞出窗外。
阵风肃起,他穿进漆黑天幕下韬晦的层层云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