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群岚》RolliAn

6、Chapter 3

　　1
　　“端阳，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尹蓁犹豫了很久才说出这句话。
　　“我知道，她是我姐姐，可我喜欢她。“推导公式一般理所当然的语气。
　　尹蓁抿嘴，在看到他眼神的瞬间她就已经知道了答案，但亲耳听见时仍旧感到难以置信。她盯着他许久，希望能从他的表情中发现什么，可惜一无所获。
　　“为什么……”对感情提出为什么即是无解，尹蓁换了个问题：“什么时候意识到的。”
　　听到这个问题，他的脸上浮现出非常落寞的笑容，弓着背蜷缩进沙发里：“大概是她帮我补习的时候，也许是她陪着我的时候……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过往的经历在眼前闪现。
　　她教他英文却倒在他床上睡着的画面。
　　她忍着泪双手打颤却小心地处理着他身上伤口的场景。
　　她认真地告诉他永远不要质疑自己的存在的那天。
　　……
　　不知过去多久，苦涩的笑意里逐渐染上温存：“她是第一个对我说‘谢谢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的人。”
　　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晚上，街道上的车水马龙，广场上轰鸣的音乐，他却被内心的孤独与周遭划出一道界线，仿佛他本就和这个世界无关。知道父母的秘密本无关痛痒，但他没想到这个过去会直接否定自己出生的意义。
　　——他的出生是不被期待的。
　　那么他又是为了什么而存在的？
　　尹蓁和端鸿飞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忙于事业，只有夏影岚发现了他的异常。她在公园的一角找到他，什么也不过问，陪着他坐了一整晚。
　　等到启明星高挂天空，夜幕跟着一点点褪去，他才将自己反常的原因同她坦白。

　　尹蓁一言不发地望着坐在墙角的端阳，好像能看到躲在角落里的阴影顺着他的双脚向上匍匐，可太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洒进房间，在他抬头的瞬间落在他的脸庞，一如他在提及夏影岚时眼底泛起光芒，缱绻明媚。
　　尹蓁很清楚，这是喜欢上一个人时的眼神。
　　在自己和鸿飞结婚前，两人就坦白了彼此的处境和对婚姻的需求。鸿飞喜欢男人，他早年还在为此向苦恼时，和一位聊得来的俄罗斯女同事在酒后失了分寸，端阳也因此出生。当年那个大环境下使得鸿飞很担心自己的孩子会因为父亲的性取向而遭受有色眼光，所以想要一个“寻常”家庭来确保他在“普通”环境下成长。
　　夏语的意外丧生让她的生活充满了艰辛，因此她也需要一个家庭来脱离单身母亲的负担，但她不需要进入另外一段感情，毕竟夏语就是她的“不将就。”
　　需求一致，兴趣相投，人也合得来，所以他们一拍即合组成了名为夫妻实为室友的家庭。此外鸿飞的父母和夏语的母亲愿意帮助他们照顾小孩，而且岚岚比端阳大五岁，很多时候她都在帮忙照顾年幼的端阳。在多方面条件下，他们的婚姻反而让他们有更多的时间专注于自己的事业。
　　她并不后悔当年的决定，可他们作为父母并不称职。他们自以为是地“为了孩子”，实际上是在给予自己更多的利益的同时给他们“更好的环境”。教育是环环相扣的，他们身为父母，却总缺失在最重要的一环。这些年以来，岚岚一个人在端阳面前充当了太多角色，致使端阳对她的依赖逐渐变质……当下的局面，就是他们做父母的轻率所酿成的因果。
　　从母亲的角度出发，她有必要也有责任掐断端阳的感情。但她也在质疑自己，这些年来她和鸿飞在父母身份上的缺失，直至今日在面临离婚之际，她真的有立场以“母亲的名义”去告诉他该怎么做？
　　反观端阳一脸从容，似乎在全盘托出后等待审判的钟声。
　　尹蓁眼神里满是无可奈何。
　　比起和自己血脉相连的岚岚，端阳反而更有自己的影子，不论是爱上一个人时的神情，亦或是抽离表象的冷静，还有那份年少老成。
　　指针滴答滴答地走过一圈又一圈，办公室外的告别声也一次次响起，连街边的路灯都有规律地亮了起来。
　　她深吸一口气，决定将这个选择题交给端阳自己做，也给自己留一个出口。
　　“我这些年一直努力的项目总算通过了，这表示离婚后我会带上岚岚一起去德国，岚岚在大学选修德语也是出于这个原因，而她今年也拿到了海外留学的名额。”
　　尹蓁拿出一张纸牌，上面写着Yes。
　　“端阳，最初我想带你一起出国，毕竟鸿飞怕世人对他的看法会影响到你，所以他也希望我带你走。但你被法医系录取，国外的不同制度会严重影响到你的学业，这让我也开始犹豫。”
　　“你和我走，你就还是我的儿子，同这么多年以来你和岚岚的关系一样，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亲姐弟。”
　　她接着拿出一张写着No的纸牌摆在自己面前：“如果你选择留下，那你是端鸿飞的儿子，和岚岚在法律上再也没有关系。”
　　端阳瞪大眼睛抬头看向她，眼底除去出乎意料还有一丝丝欣喜若狂。他原以为这份感情会像人鱼那般，在见光的瞬间灰飞烟灭。
　　可现在，她在给自己机会。
　　“我作为母亲还是要跟你说，”在端阳给出答复之前，她认真地提醒他：“目前你对岚岚的喜欢可能只是依恋，就像你说的她总陪着你，一旦她离开，感情就会跟着淡去。你进入大学，岚岚在国外，你们都将经历全新的世界。也许你在大学会遇到真正爱的人，岚岚也会在国外遇到谈婚论嫁的对象……它们都是可能性。”
　　“但在几年后，说不定也会出现你想要的未来。”
　　最后尹蓁将两张牌推至他的面前：“Yes or No，你选吧。”
　　端阳起身，走到她的桌前，稍作思索后果断取走了那张“No”的纸牌。

　　2
　　“阳阳……那个叫莫沁的女生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程赫安在离开时突然问道。
　　“端阳我总觉得莫沁有点像你的前女友。”
　　季沛悠在电话那头也这么对他说。

　　这两句话在他的脑海不断盘旋，声音在此时变化成最尖锐的刀子，一次次刺进他的胸膛，痛得难以呼吸，一度将他击垮。
　　卑鄙，可怜且可笑。
　　是啊，她们当然似曾相识，因为这两位女孩都会让他想起她。
　　烟花的炮声从窗外接二连三的响起，是元宵节的烟花表演活动开始了。
　　一朵朵烟花伴随着巨大的声响在高空中接二连三地炸开，这中间夹杂着孩子们的笑声和大人们的惊呼声。五彩缤纷的色彩装点了夜色，一时间漆黑的天空幻化成花海，接着散落成漫天的花瓣，堪比星光璀璨。
　　但他看见的依旧是这个昏暗闭塞的空间，远离人间烟火，他面无表情地望着五颜六色的光倒映在地板上，沉闷的声响迟钝地敲击着鼓膜，连着所有感触都变得混沌不清。
　　他们的喜悦和自己无关。
　　一如得知自己出身的那个夜晚。
　　——叮铃铃。
　　电话铃声不带征兆地响起，将房间里的寂静打破，亮起的屏幕上闪烁的名字似乎将他从黑暗的漩涡里拉了出来。
　　迫不及待地接起电话，他久违地听到了她的声音。

　　“端阳，元宵节快乐！”
　　“你睡了吗？”
　　“还没有。”
　　“爸跟我说你这几天身体不好，今天感觉怎么样了？”
　　“好多了。”
　　连着心情也慢慢变好了。
　　“我这几天买了新手机，以后你想联系我就更方便了。”
　　“嗯。”
　　他的眼底闪起了微弱的光，冷漠的内心像是融冰一般一点点被注入温度。
　　“听上去好像在放烟花啊，好看吗？”
　　他起床走到窗前，仰望着天空上的烟花壮丽地盛开再消散，周而复始，坠落的星火仍旧契而不舍地照亮一方黑暗。
　　“嗯，很好看。”
　　耳朵上蒙着一层厚雾的感觉终于消失，周遭的声响跟着她的声音清晰起来。烟花的绚烂和闪烁的花火像是打亮的霓虹灯，一次次闯进他所在的空间，为他染上色彩和温度。

　　3
　　不久后他和莫沁分手了，再也没有交过任何的女朋友。
　　尹蓁尹蓁曾说：你对岚岚的喜欢也许只是依恋。
　　大概他一辈子也无法区分依恋和喜欢的区别到底在哪里，但是他明确地知道，即便是多年的煎熬依旧无法让他放弃这个无异于自虐的选择。
　　他不想放弃她。
　　六年过后，他再次见到了她。
　　他们终于又能在一起过新年，一起去游乐园。
　　他坐在长椅上凝视着和季沛悠有说有笑的夏影岚，仔细地观察她身上的变化。她比以前要成熟了一些还瘦了一些，她依旧还是那个她，笑起来漂亮的眼睛就像两道弯弯的月亮，他喜欢看见她笑。
　　她总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身边新鲜的事物，时而带着欣喜时而带着调侃，比如在问起他这几年来的情感轶事。他的视线也会想以前那样，不由自主地跟着她，然后忍不住期待，是不是能从下一次的眼神交汇中看到自己想要的情绪。
　　可惜每一次都是事与愿违。
　　因为在她心里，自己仍旧是那个小她五岁的“小阳”。
　　他知道“姐弟”这个身份是他接近她的捷径，却也画地为牢，将他囚禁在原地。
　　多年以来，她一直是自己的“姐姐”，但他已经不想再被“弟弟”的身份给困住了。
　　所以他选择用最直接也是对自己最残忍的方向去赌一个可能，即便代价是六年来的无法见面，相隔两地。

　　4
　　人们常说人离世的时候儿孙满堂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但奶奶不这么认为。她希望一个人走，因为她不想听到哭哭啼啼的声音。人都是哭着出生，她想要一个漂亮的方式离开——安静地，笑着告别。
　　奶奶借午饭的理由让他们两个离开时，二人就已经猜到了结果。
　　临走前奶奶叫住端阳，小声地对他说：“小阳，从小到大都是岚岚在护着你。往后啊，岚岚就拜托你了。”
　　头皮微微发麻，他转头看向奶奶，漂亮的灰眸中写满了震惊。端阳一直以为他的这份心思藏得很好，除去情不自禁被尹蓁发现的那次，是不会有人察觉到的。然而这位看着他们两人长大的老者，默默看懂了一切。
　　奶奶的脸上透出淡淡的笑意，点点头，肯定了他的猜测。
　　“好孩子，带岚岚走吧。”
　　握住奶奶的双手轻轻颤抖，端阳郑重其事地答应了奶奶。
　　起身后奶奶往他背上轻轻一推，让他向前迈了一步。
　　他看着夏影岚，朝她踏出的每一步似乎比以往都要轻松一些，好像奶奶最后对他说的那句话终于替他卸掉了身上的踌躇与不确定，让他拥有可以到达她身边，站在她身旁的勇气。
　　于是，当尹蓁这次撞见端阳抱着夏影岚的时候，他能用比当年更笃定的态度告知她自己的心意从来没有改变过。

　　——依旧是日落群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