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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修罗场 ...

  •   翌日,姚宅。

      今夜的姚匡□□上,贵宾盈门,高朋满座。

      后花园的泗水亭内,围上三扇丝绸插屏,上绣山水、花鸟、鱼戏图。四个角生上熊熊炭火,驱走初秋的凉飙,烘出屏风内一室的暖春。
      亭子中央架起一张大圆桌,仆人绕着桌子,摆上各类干果蜜饯、佳肴珍馐。玉盘银箸,熠熠生辉。旁边的小榻上,两名婢女点起炉火,开始温酒。

      门房将宾客们陆陆续续引进泗水亭,大家见面后又是一阵拱手寒暄,互相请座。

      姚匡正在门口迎客,远远地,却见一人一马,奔驰而来。来者正是奚恒。

      他翻身下马,姚匡正赶忙前去相迎:“奚大人,天气渐凉,怎得还亲自骑马来?”

      “习惯了。”他一边说着,小厮一边接过缰绳。姚匡正扶着他的手,热情地往府里迎:“来来来,就等你这位贵客了。”

      奚恒来到泗水亭,扑面而来的暖意烘得他浑身舒畅。众人见着他,皆是起身相迎。郑远山是老熟人自不必说,上次见过的盐商只王之治和钱得丰到场,另有明州转运判官沈德祖也在席间。

      在座的诸位,个个都是佳人在侧,偎红倚翠。姚匡正一番介绍后,揽着柳眉生的小腰,笑着招呼:“来来来,都别拘着了,大家都坐,都坐啊。”

      一位婢女引着奚恒看座,他这才瞧见座位旁静静坐着的女子。“云琅姑娘?!”

      云琅笑着起身,做一个万福:“云琅见过奚大人。”她身披一条雀蓝螺纹丝绸褙子,隐隐露着里面的月白蜻蜓立荷抹胸,步履轻晃间,百褶裙摇动出水色的波纹。明眸皓齿,巧笑倩兮,与柳眉生对桌而立,竟也不显落了下风。只是她们一个明艳,一个冲淡,两种不同的风格,遥相呼应。

      奚恒瞪眼瞧着她,甚为诧异。这是什么个情况?柳云琅怎么又来了这里?

      姚匡正一手揽着眉生,一手摸着嘴角的胡髭,眼神在两个人身上来回游走,随后笑道:“云琅,快,伺候奚大人落座。”

      “是。”云琅拉开身前的椅子,奚恒心里叹口气,坐了上去:“多谢姑娘。”

      云琅又是抿嘴一笑,脸颊上跳出个小酒窝:“该我向您道谢才是,之前求您的那件事,我真该给您磕一个。”

      奚恒:“……”
      “举手之劳,倒也不必如此。”

      举手之劳?他说的可轻巧,就怕现在卢知府看着他都要牙痒痒了。

      她斟酌着,终是缓启红唇:“那……卢知府最近……有叫您为难吗?”

      奚恒偏头,疑惑地看她。

      “就因为那个案子的改判,我听最近街上到处传卢知府的谣言,难听得很,只怕……”

      “怕他因为这个怪罪到我头上,叫我受牵连?”他斩钉截铁打断。

      “嗯。”云琅点头,秀眉轻蹙,眼里藏不住担忧,“那大人……”

      耳边是他一声坦率的轻笑,“云琅姑娘不必忧心,做不到的事、或是剐了一身皮才能做到的事,我奚恒断然不会允你。我既已点头答应,就自有分寸。”

      他顿了顿,语气悄然放柔:“我很好,没有事,姑娘权且放心。”

      他声音明明放得轻柔,云琅却像被他这句话撞了一下心口。她轻轻笑,又换上那副应酬的假面,这才觉得松了口气。总归,他没事就好。

      对面,姚匡正把他们的“交颈厮磨”都看在眼里,不由得笑眼一眯。看来,自己今儿晚上这姑娘,真是叫对了。

      “杨福!”姚匡正高唤一声,管家立刻上前听命。“去,通知厨房赶紧上菜。”

      “是!”杨福应一声,退了下去,小跑着离开。

      “哎哎,这不是还有张空椅子么?不等了?”王之治开口问道。

      “不等了不等了,这家伙没个准儿头,他爱来来,不来拉倒,咱甭管他,且自行喝去。”姚匡正连连摆手,郑远山也搭话:“就是,你管他干吗?要真等到他来,那螃蟹都爬回固城湖去了。来来,喝酒喝酒。”

      众人又是一阵哈哈大笑,郑远山举起酒杯,不断招手,一名婢女端上刚温好的酒,挨个替在座的客人斟上。

      一位大丫鬟领着一群婢女鱼贯而入,婢女每人手捧一个木托盘,在各宾客桌前放下,随后又纷纷退出。

      云琅往桌上一瞧,托盘里装着一些镊子、剪刀、小锤之类,各个小巧,做工精细。

      “这个,叫‘蟹八件’,专吃螃蟹用的。”奚恒俯身过来,同她解释。热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耳边,是熟悉的皂荚味,今次似乎还带了点冷木的清萧之气。

      云琅耳尖一红,轻声应道:“哦。”

      奚恒看她脸红,以为她在为不懂开螃蟹一事而窘迫,“这个也不难,一会儿我教你便是。”

      云琅抬头,眨巴着一双大眼看他,笑了笑。那笑容何其烂漫,竟叫他看出了一丝天真的狡黠。

      “哎呀哎呀!诸位,我已经闻着味儿了。”郑远山一边说着,一边将风往鼻子口扇,沉醉道:“螃蟹来咯!”

      “抱歉抱歉,今儿个我来晚了。”郑远山话刚落地,却见一个人卷着急风,匆匆走入亭内。

      众人皆是一愣,郑远山睁起眼,指着他不忿道:“嘿!我说螃蟹来了,你倒突然跳出来。怎么,难道你也是从固城湖连夜爬来的?”

      “哈哈哈!”众人又是一阵爆笑,奚恒在他旁边笑得直不起腰,一拳捶他肩上。好几个姑娘更是用帕子擦起了眼泪。

      “你个老泼皮,惯会拿我寻开心,今天不把你喝倒,我这姜字就倒过来写!”

      “好!大家伙可都听着呢,一言为定!”

      两个人你来我往了几句,气氛更是热烈。姚匡正笑着起身,将姜遇搂过来:“快来快来,姜大才子,就等你了!”

      姜遇牵起身后的姑娘,回过头,笑意温柔:“雁竹,来。”他今日带来的姑娘,正是鸣玉坊的头牌江雁竹。他牵着她,往桌内走,路过柳眉生时衣袖擦过她的手臂。眉生脊背一僵,霎时脸色苍白。

      云琅觑着眉生,又看看姜遇,暗道这可有好戏看了。

      没想到今日,竟是在这里遇到了。

      见人终于来齐,姚匡正拍了拍手,几个婢女端来四盘螃蟹。郑远山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抓,却被烫得呼一下缩回手。姜遇把玩着竹扇,笑道:“乐仁兄,悠着点,心急可吃不了热螃蟹。”

      众人又是一乐,大家开始推杯换盏,一旁的姑娘们也乖觉地替客人剥蟹斟酒。

      云琅拿过一只螃蟹,先不动手,瞥眼瞧着一旁的江雁竹,她做一步,她便也跟着做一步。

      首先,取出一张小方台,将螃蟹置于其上,再用小锤子在蟹壳上轻轻敲打几下,然后取出剪子剪下蟹腿,将蟹腿肉一一挑拣出来,放在小盘子上,供客人食用。

      云琅第一次对付大闸蟹,不太熟练,动作略显笨拙。她低着头,将蟹腿一一剪下来,待再抬眼看时,江雁竹早已剥开蟹腿壳,灵巧地挑出了所有蟹腿肉。

      云琅瞧着江雁竹操作得轻巧熟练,自以为简单,可一到自己上手才发现,妈呀,傻眼了。眼睛是看会了,可手还没学会呢。她对着个细小的蟹腿,剪也不是、敲也不是,只是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抬头觑一眼,对面眉生已夹着蟹黄往姚匡正嘴里送。只她拿着去了脚的大螃蟹,一脸不知所措。大人们谈笑风生,姑娘们带嗔带笑,没谁注意到她这傻帽样。

      云琅捅捅奚恒的小臂,他侧过头,扑来微微的酒气,一个挑眉,面带询问。云琅心跳一滞,深吸口气,捏起桌上一根螃蟹脚,朝他摇了摇,坦然笑道:“大人,我实在不会了,您看权且这么吃,成吗?”

      “怎么吃?”

      云琅把蟹腿伸进丹唇,搁在两齿间,秀气的小嘴一咬,咔嚓一声清响,蟹腿裂开。她贝齿叼住被挤出的蟹腿丝,卷进口中。
      嗯,一股难比的鲜香溢满口齿。

      她把蟹肉咽下,笑得眼睛弯弯,“就像这样吃。”

      奚恒:“……”
      这……好像实在有点不雅。他看一眼周遭的人,无一个不是身旁的姑娘把蟹腿丝干干净净挑出来,细嫩的蟹丝呈在白净的瓷盘上,再用玉箸夹起,沾上姜汁,纤纤素手送到大人们嘴边。

      一派的风雅,一派的繁琐。

      他本是在军营待惯的人,过去行军条件极致艰苦时,小刀把生肉一片,直接就丢嘴里大嚼,也不是没有过呢。也是在到了江南,慢慢被这样的风雅做派浸淫,方才养出这一身的富贵毛病。

      “这样好像也不错。”他自嘲地笑笑,拿起一根蟹腿,往嘴里一放,咔嚓咬开。

      这声响本不大,可动静还是引起了一圈人的注目,大家纷纷看着他,没说什么,可眼神分明又在说着什么。

      有人率先笑开:“奚宏光,蟹腿不是这么吃的。”郑远山又赶来嘲笑他了,也只有他,敢第一个开口看他笑话。

      他把空蟹壳往桌上一丢,坦坦然然,“没有什么应该不应该,就是吃个高兴嘛。”

      “嗳。”郑远山眼睛斜他,手摸上山羊须,一看就没憋什么好话。果然,他开口就是:“那是云琅姑娘叫你这么吃,你就高兴。换我来试试,你能乐意?”

      奚恒本没这个意思,叫郑远山这么一揶揄,又把个耳朵熏红了。“你……去去去!少放屁!”他不耐地摆摆手,余光撇到旁边的云琅,她倒是淡定,脸色不变,一双水眸锁住他,盈盈的,将笑未笑。

      她贝齿轻咬红唇,似在隐忍什么,那双狡黠的眼一眨,弯唇悄声道:“奚大人,您又脸红了。”

      脸红?又?呵。他嗤笑。
      奚恒紧绷嘴,肩背也绷直,只那两瓣唇试图抽动,以此来显示自己的驾轻与就熟。然而,只把脸上的肌肉显得更僵硬了。

      “我吃酒吃的。”他挣扎一番,还是解释。

      “哦。”云琅埋着脖子,只把是把那笑往肚子里咽。

      “哎,白显兄,我可是听说,昨儿你在玉春苑观舞,为一舞姬迷得神魂颠倒,当场在桌上挥笔题词。结果……”郑远山一拍桌子,神秘兮兮道:“你们猜怎么着?”

      众人都屏息倾听。

      “这张桌子,当晚就被一名神秘买家抬走了。”

      “呦!”众人一阵惊叹,纷纷看着姜遇。

      他却面无波澜,若无其事地将一根蟹腿肉送进嘴里。

      “卖了多少银子,你们猜猜?”郑远山抬一抬眉,环顾众人。

      “整三十五两白银。”眉生幽幽地开口。

      郑远山一个拍掌,恍然道:“嗨,这可不,这不就有个玉春苑的老人在嘛……”他忽然噤声,眉生听着也是一惊,随后哼笑:“郑先生说的是,我可不就是老人了嘛,哪比得过那些鲜嫩嫩、水灵灵的新人。总是衣不如旧,人不如新,我们这些老人啊,眼见得就要变成昨日黄花,到时候只怕各位爷,连多瞧我一眼都嫌费事儿。”

      郑远山情知说错了话,扇自己一个嘴巴子,笑着打诨:“嗨!瞧我这张嘴。我跟眉生姑娘赔个不是。”说完端起酒,一饮而尽。

      他揩了揩嘴,继续道:“眉生姑娘正值碧桃年华,青春可人,这‘老’字啊,原也不是指年龄,意在指眉生姑娘在绣球胡同的地位,那是第一等的。那个跳舞的姑娘,也不过就出个一时风头,离眉生姑娘还差得远哩,哈哈哈。”

      眉生一听这话,却是乐了,噗嗤一笑,朝着云琅道:“云琅妹子,你听着了,这话可不是我说的,你千万别怨我。”

      众人都是一阵莫名,只姜遇顺着眉生的眼神望去,这才注意到坐在奚恒旁边的柳云琅,“哦,对了,你就是昨晚那个跳舞的姑娘。”他轻轻一笑,淡淡地道:“姑娘舞艺出众,姜某实为赞叹。昨夜那首词就当姜某赠与姑娘了。”

      云琅起身做一个福:“多谢姜公子,是公子谬赞了。”

      郑远山彻底傻了眼:“你……云琅姑娘……你……”好家伙,自己今晚这是怎么了,光会得罪人来了。

      “哧!”眉生忍不住,掩着帕子又是一声轻笑。姚匡正皱了皱眉,颇为不悦,捏起她的下巴,正声道:“小囡今晚这是怎么了?不是魂不守舍的,就是一张小嘴到处刺人,可是谁又惹你了,嗯?”

      眉生虽性子倨傲、眼高于顶,但她一向知进退,最会给客人搭台,替客人留体面。可今儿不知怎的,也不哄人也不撒娇了,像只锯了嘴的葫芦,只会闷头剥螃蟹,冷着一张脸不知给谁看。
      姚匡正心里略有不爽,却到底也顾着她的心情,没说什么。谁知现在她竟对着郑远山如此无礼,步步相逼,好像非要给他个难堪不可。

      眉生看着姚匡正面色不善,情知自己过分了,连忙搂着他的腰,娇笑道:“瞧我,这几日身上不爽快,性情一直古怪得很。今日强撑着来,到底还是惹得爷不高兴了,怪我怪我,该打。”说着抓过姚匡正的手,往自己小脸上拍,他这才面色缓和了点。

      她随即转身,朝着郑远山道:“郑先生,孔老夫子有言,‘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您是坦荡荡的君子碰上了我这个长戚戚的小人,望君子莫要同小人计较。”说完深深作个揖。

      席间响起几声笑,郑远山连连摆手:“何至于此,眉生姑娘折煞我也,本就是友人间的玩笑话,一笑而过罢了。”

      姚匡正摸了摸下巴,满意地看着她。

      姜遇终是没忍住,将视线定在她身上。躲避了一晚、漠视了一晚,还是被她吸引了目光去。她是那么顾盼生辉、神采飞扬,永远是人群中最鲜亮、最出众的。

      眉生笑着坐回去,有意无意间,一个抬眼,视线与姜遇撞个正着。那双漂亮的丹凤眼睨着她,冷冷清清,一潭死水。她心跳一空,慌忙移开目光,垂下长睫,遮去眼底的波动。

      那双眼,过去只留恋她,只为她心醉,只为她含情。

      *

      七年前,玉春苑。

      彼时的柳眉生,初出茅庐,还只是个小清倌人。

      那时,她尚没有自己的独立小院,住着靠河边一间屋子。每日清晨,鸡鸣过第三遍就起床,开嗓子、练身段、诵诗文、弹琵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底子出众,悟性也高,又肯吃苦,柳三姨对她悉心培养,寄予厚望。

      同别的姑娘不一样,自九岁那年被卖来,她从不哭哭啼啼,也很少挨柳三姨的鞭子,她很清楚自己要什么。若一个又一个男人终要将她压在身下,那她就偏要踩着他们,一步一步往上爬。

      但她只为一个人,流尽了一生的泪,挨尽了一生的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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