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化中，勿扰》灵布

1、为何黑化

　　江南三月里，正是最好的季节。

　　城东的木府，一大早便忙活起来了。小厮丫鬟们个个利索，扫着府邸高处的陈灰，管家老陈，挺着腰，指挥着这些人上上下下。
　　木府的夫人，起床看见这些人拎木的拎木、擦拭的擦拭，长发尚未挽上，便站在院中破口大骂：“没心肝的一群东西！二小姐早早便定下今日归宁，怎么此刻家中还未收拾干净，赶明我定要将你们一个个卖到瓦楼妓院中，才不亏得我木家将你们养这么大！”

　　“呵。”靠东的次屋中，传来一声嗤笑。

　　铜镜之中，一风华正茂女子正漫不经心地描着眉，为她梳头的贴身丫鬟靠近了些，声音放得很轻：“四夫人，这大夫人这实在过于粗鄙了，哪个世家夫人同她这般吵吵闹闹的。”

　　四夫人从鼻孔里哼出一声：“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她。”

　　那小丫鬟却依旧有些瑟瑟不平：“就她家二小姐归宁重要，我们五小姐，都没办归宁宴呢。”

　　“小五是个憨性子，更何况她那夫婿，也实在……”四夫人眉上一挑，和丫鬟交换了个无须言传的眼神，随后歪歪头，注意力仍放回到自己那张完美无瑕的脸上，“这儿是不是出了条纹？”

　　“哪有……是粉末子……”丫鬟殷勤地弯下腰，正准备为主子补上一些，恰好看见一女子，扶着门站在高槛之外

　　弯弯眉、圆月脸，眼似明珠灿烂光华，身似柳枝轻盈婉转，头上是刚刚盘好的新妇发髻，脸上皮肤吹弹可破还挂着点点汗珠。

　　这姑娘本也是十足美人相，但偏偏行为举止都透着一股怯弱气，长睫总是自动垂下三分，不怎么敢看人。

　　这正是木府的五小姐，木宜徽。

　　“呦，五小姐来啦！今儿好早！”丫鬟笑着招呼着人进来。
　　木宜徽微微一笑，这才迈进屋中。

　　木家这十几年来，最为下人津津乐道的八卦便是，盛宠不断的四夫人，为何对唯一的女儿、第一个孩子——宜徽，并不亲近。

　　有府里的老人说，那是因为五小姐小时候顽劣不堪、跟皮猴似的，四夫人喜静不喜闹，渐渐地就失了喜爱之心；
　　还有人说，那是五小姐资质平平，在世家女中始终拔不了尖，所以一向争强好胜的四夫人不喜欢这个女儿。

　　“母亲，今日晨起还是略有些风的，还是多穿些衣裳吧。”宜徽略低着头，在四夫人身旁恭敬地服侍着穿衣。

　　四夫人挑了件盛夏天才穿的襦裙，脖上肌肤近似耀眼地白，她满意地抚摸着那勾着点点银丝的绣裙，“你懂什么，”媚眼又瞧一眼女儿的衣着，她冷冷添上一句，“今日那贺兰家小公子也会来，你就穿这？”

　　“二姐归家，姊婿当然也会一同……”
　　话未说完，四夫人便扔了手中护甲，哐当一声，那护甲径直砸到了铜镜之上。

　　镜中，四夫人脸色狰狞：“你这不争不抢性子，也不知随了谁！本来那贺兰清是我的女婿，光耀门楣的，也应该是我的女儿！你倒好，一天到晚只知道低着头，垂着手，也不知道脑子都在想什么东西！”

　　“母亲莫气，”宜徽脸上蕴红，“都是女儿不好。”

　　“不好，不好！你成天只会说这句话！”
　　眼见着四夫人气盛，还是那贴身丫鬟有办法：“夫人，夫人……莫气莫怄，那王婆婆说，女人生气容易生纹呢！”
　　一听见生纹两个字，四夫人便立刻恢复了平静——只描眉化妆，不再多看女儿一眼。

　　那丫鬟颇为自得，不免高傲地瞄了眼宜徽那始终低垂的眉眼。

　　反倒是木宜徽过了一会，主动打破了平静：“母亲，清晨我在小厨房炖了碗莲子阿胶羹，养颜最好，您现在可要吃吗？”

　　“吃什么吃，”又是哼了一声，四夫人忍不住地嫌弃，“要真有功夫，你就装扮装扮自己，年纪轻轻怎生打扮得如此老气，也难怪你那混账丈夫不爱回家！”

　　木宜徽面上一僵、怔在了原处。
　　丫鬟轻笑了声：“夫人，您贯爱说笑的。咱们木府可是百年世家，那些穿红着绿的女子，虽然五婿爷一向偏爱，但始终上不得台面的，咱们五小姐怎么能学？”

　　这话里夹枪带棒的，傻子也听得明白，这伶牙俐齿的小丫鬟，并不是在为了宜徽说话。

　　“哈哈哈也是，”四夫人也笑得花枝乱颤的，又回眼扫视一圈女儿，白了人一眼，“人家那身段，你也学不来。”

　　“女儿，”宜徽脸上略白，但仍旧恭敬地一行礼，“女儿，先去厨房看看。”

　　关上门的那一刻，还是能够听清四夫人那声声嘲笑：“真是天生的憨性子！要是生在外面，还不得被人生吞活咽……”

　　憨性子……
　　宜徽轻轻捏着手，低头往小厨房而去。

　　族人总夸说木府为百年世家、枝繁叶茂，这话确实不赖，木府的老祖宗，在前朝时，便在这江南任知府之位，后人也在此地落叶生根、并多次身居高位，木姓就此成为江南中的鼎盛一脉。

　　然而如今世家地位渐衰，荒年时节，宜徽的父亲，木府的老爷——木知文，甚至要为这数百口的营生，抛下世家的脸面在外奔波不断。

　　因为人实在太多了。

　　木知文仅收入府中的便有四房夫人，记录在族谱里的有十三个儿女，最小的一对龙凤胎如今尚在牙牙学语。

　　所谓仓廪实而知礼节，反之亦同样有理。
　　宜徽的兄弟姐妹，几乎个个都是拔尖要强的性格，父亲今日关心了谁、官家的赏赐给了谁、哪房院子下人多，大大小小的事，木家的公子小姐们，都争斗个不休。

　　这也就越发凸显得一向不争不抢的宜徽古怪，甚至连下人，都有样学样，个个踩在了宜徽头上。

　　“憨木头”，便是那群下人聚在一起议论主子时，哄笑着给这位千金小姐的外号。

　　这称号还一度还流传到了外面，宜徽的二姐，有一日从外归来后，便大骂过宜徽一顿——
　　“你可知今日李家那几个不成器的公子哥都是如何笑话我的，木家怎生得你这样没用的人，脸面都被你一人丢尽了！”

　　那时候，二姐威风赫赫，呵斥她时连紧皱着的眉间都盛气十足，然后一个月后，她便拉住宜徽，小心翼翼地哀求道:
　　“把贺兰清，让给姐姐，可好？”

　　二姐是大夫人亲出，样貌生得又像极了父亲，故而父亲即使后续添了数十个子女，亦对这女儿格外上心。
　　宜徽那时候同意了。

　　又过了没多久，父亲又给她寻了门婚事——苏家独子，苏运道。

　　苏家大约是江南府上的这些个世家中，唯一一个因为继承人好赌，而彻底掏空了家底的人，苏父死后，年纪轻轻的苏运道便接过了苏府。

　　他倒是不赌，但是——他爱嫖。

　　江南地区，至少百余家花楼妓院，上到大名鼎鼎的花魁，下到端茶递木的粗使丫鬟，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苏运道的大名。

　　但是坊间又隐隐传闻，那苏公子虽然爱流连烟花之处，却似乎只喜欢同各色美人喝酒玩闹，不爱行周公之礼。
　　于是，所有人便知道了——原来苏公子不举啊。

　　这样的夫婿，无论如何都不是良配。

　　即使平日里宜徽再如何温顺沉默，也实在无法接受这样的婚事。

　　她哭着求父亲不要，父亲思虑片刻后却说：“我们和苏家，是世交，这一门亲事，也是太老爷在时便定下的。如今苏家虽已大不如从前，但信诺二字，重比千金！”他又轻摸着胡须，低声道，“否则，李伯父那几人，也总是颇有微词……”

　　是了，这才是父亲执意要她嫁的唯一原因。
　　失信于旧友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新友对此议论纷纷。

　　宜徽默默擦干了眼泪，嫁了。

　　新婚不过几日，苏运道便同之前一模一样，日出便出苏府、寻花问柳，夜深时再带着一身的烟酒气息，醉醺醺地归来。

　　归来，也从来不去宜徽屋里。
　　他有两房美貌妾室，早在宜徽入门前便纳入了府里。

　　传回木府，夫人公子小姐，以及那些爱看热闹的下人们，背地里笑话得更厉害了——
　　“那憨木头可真没用，这日子怎么就过得这么窝囊！”

　　宜徽蹲在小厨房的拐角处，外面的声音飘忽似总是会闯进她的耳朵。

　　“第一次回娘家，丈夫也不跟着，她倒自己一个人没事人的回来的。太丢人了。”
　　“哪家千金小姐做什么羹汤啊，又不是贱骨头！”
　　“嘻嘻，可能跟苏府那两房人学的吧。”
　　“哈哈哈……”

　　“你们都在多嘴什么呢！小心我告诉老爷，让人拔了你们的舌头！”

　　四夫人唯有一个做粗活的小丫鬟，叫雨落，受过宜徽照佛的恩情，也不像旁人，总是对她明目张胆地嘲笑、不怀好意地打量。
　　雨落年纪虽小却是个烈性子，在院子里发过一通脾气后，便风风火火地闯进了小厨房。

　　“五小姐，你性子实在太好了！”看见宜徽脸上那满头大汗，她又忙不迭打开那小窗通通风，恨铁不成钢的语气，“你这么亲自在做这事呢？”

　　宜徽手持蒲扇，正轻轻扇着那汤羹上的热气。

　　“这有什么不能做的，”她笑着，“四夫人不喝，我正好悉数全端给二夫人。”

　　说这话时，宜徽很明显和往日大大不同，她略仰着头，眼睛亮盈盈的。

　　话说木府如今名义上虽有四房，但是活跃在府中的，其实只有三房。二夫人身子不好，一直被养在府里最偏僻的北苑。
　　众人都道，多年前，二夫人生产不顺，那孩子刚落地便窒息而亡，二夫人一时激动导致大出血，就此坏了底子，从此一直缠绵病榻、疯疯癫癫的，甚少在府中出现。

　　只有宜徽和寥寥几个人知道。

　　当年那个孩子并没有死。

　　宜徽便是那个孩子。

　　雨落一边支开那窗一边诧异地回身：“二夫人，二夫人不是上月初便病逝了吗？”

　　“什，什么？！”
　　手中的蒲扇嚯得掉落在地，宜徽惊得睁大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