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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逢春 ...

  •   肇逢春没户口,上不了小学,便是名字,也是长到七八个月,才胡乱得了个。原是她村里当干部的本家大爷实在看不过去,请当年在村里教书的大学生给取的。

      逢春逢春,今又逢春,枯木亦能春。

      那时候正值三伏天,知了已经扯着性命嘶喊了一整个夏天,行将就土。彼时肇逢春还是只会爬的婴孩,每日泥地里爬扯,却已然开始显出了一双热烈的、明亮的眸子。

      本家大爷一手抱着黝黑的、强壮的婴儿肇逢春,一手抽着烟,三口气间着一声咳,对那大学生絮叨:“这栓娃娃儿是个命硬的,可怜得很!生的本来就是个凶年,无有春!唉!她爹是一早就没在外面了,尸首都没处寻,她娘因为生她,没过月子也没了。”

      看着毫无反应的大学生,本家大爷似乎有些叹性,把手上的婴儿放到了地上,任由她自己去爬。

      又紧着咳了几声,朝地上啐了一口浓痰。“她家奶奶也不容易,就这么一个儿子,好容易一个人给拉扯大……唉!”

      确实命苦的很。

      那大学生原本只是来支教的,且也不算是正经支教的,为的不过是逃避原来的生活,并不想沾上这么多因果。可看着令人绝望的热气里那婴儿强壮的、汗涔涔的小胳膊小腿,却忽然生出一种对生命的敬畏。

      “叫逢春吧”,大学生连着吞咽了几口唾沫,仍然觉得喉咙干痒。他不知如何应对这襁褓婴孩父母双亡的可怕情况,只自顾道,“逢春逢春,枯木逢春,明年就有春了。”

      那时候村里人情还没那么淡漠,人们虽然仇富,却并不十分嫌贫。肇逢春跟着她祖母,一老一幼一双孤寡,勉强凑成了一个家,日子倒也这么过下去了。

      肇逢春来这世间的时候父母双亡,没有落户,及长,更没人张罗——其实便是想张罗,也不懂该做些什么,遂耽搁了。

      转眼到了上学的年纪,这时候早先那位张罗着给肇逢春取名字的本家大爷已经当上了村支书,开始寻摸怎么给孩子落个户。

      许是给了名字,便沾了因果,当年那个给肇逢春取名字的大学生,人虽然早已离开村校,却仍还偶尔寄钱寄信。

      信一般还是寄到当村干部的本家大爷家,信上也不说什么,只说钱给那孩子,劳您照顾,也给您自己添件衣服。又常常并一两张风景明信片。肇逢春因此有了活路。

      肇逢春其实不明白那些风景的含义。但它们在肇逢春心里却也有名字:“城里”。

      靠着这每年春天或早或晚都会来的钱,肇逢春落了户,上了学。本家大爷当稳了支书,给失独的奶奶办了五保户,又要给肇逢春办孤儿证。

      肇逢春那一生软弱、大声说话都不曾的祖母这次却愣是给拒绝了。

      她说她拿了国家五保户的钱,够她们祖孙二人饮食了,何况她还有几亩地。她自己已经是当上了五保户,不能再让她的孙儿当孤女。

      她还盼着她那失踪的儿子有朝一日会回来,衣锦还乡,张灯结彩,结束他们孤儿寡祖的昏暗生活。

      肇逢春是早在生出作为一个人的意识之前便熟谙失去的孩子,对祖母口里那个抽象的“父亲”并没有什么感觉。

      那个远方的“大学生”成为了她失去之常态以外的某种“非常”,这种非常是那么脆弱,却成了肇逢春飘摇的童年里唯一的确切。

      再后来,肇逢春不仅仅和同村孩子一样上了学,还一路考上了高中,成了村里为数不多的几个高中生之一。

      她考上高中那年,城里那位当年给了她名字的“大学生”,不知怎的竟比肇逢春自己更先知道消息,又似乎很高兴,头一次伏天里来了信。

      于是在一如他当年给她取名字时一样炎热的伏天里,肇逢春收到了来自“那个人”寄来的礼物。

      十六岁了,肇逢春终于第一次成为了自己的“收件人”。

      被邮递员从灰扑扑的灶台下面叫出来,猝不及防接过写着“收件人:高中生肇逢春”的包裹的时候,尽管身上沾满了泥土和灶灰,看起来窘迫又狼狈,她还是油然生出一种作为“收件人”的庄严自觉。

      那一刻她感觉自己好像不再是一个简单的被资助对象了,凭空生出了作为一个完整的、挺立的、平等的收件人站到了那个人的面前的实感——尽管,或许此时他还看不到她,但总有一天,她一定会让他看到的。她这样想。

      于是天不怕地不怕的E人肇逢春强装出了一股子镇定,对邮递员说了谢谢,提着嗓子问:“要给您多少钱?”老邮递员为人实诚,在看热闹的阿妪们的笑闹声里,冲她摆摆手便跨上他的摩托车走了。

      肇逢春在人群里怔怔的,有点无措。

      拆包裹的时候,肇逢春感到自己的心脏几乎要从胸口里跳出来。

      包裹里有一个信封,比往常还要厚一些,里面装的是给她的学费;并一本沉甸甸的英汉大辞典,拆包裹的时候肇逢春没拿住,还从里面跌出了好几只塑封好的树叶书签;另有一整套大学校训作为主题的明信片,头一张就是B城的P大。

      肇逢春摸着书签,深感这件礼物的非比寻常。她不禁在心里遐想:他资助过多少人呢?每个人都能收到这样的礼物吗?还是因为自己考上了重点高中才获得的奖励呢?还有那个明信片——是不是大学生叔叔自己的母校呢?

      高中了,高中。高中的后面就是大学,再往后还有研究生。肇逢春想要念大学,念完大学还想上研究生,上完了研究生,她还想当博士!

      在升学的这个漫长暑假里,肇逢春到镇上的超市找了个理货员的暑假工工作,每天早晚骑半个多小时的自行车来回,两个月下来,赚了上千块。

      拿到这笔巨款的时候,肇逢春激动得心脏砰砰跳,当着超市女经理的面高兴得几乎哭出来,倒整得一贯冷面的女经理有些无措。

      拿到了钱,肇逢春首先数出几张小心卷好,塞进了贴身的兜里。又揣上余下的进了离超市不远的金银店。

      出来的时候,手上拎着一个小小的、红红的礼盒。

      趁着时间还早,肇逢春又去肉铺割了几斤猪肉、板油,买了平常舍不得吃的香蕉苹果,又去菜园子摘了好些的黄瓜番茄,方才回家。

      到家的时候,肇逢春远远地看见祖母坐在门前的树影里打盹,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手里半旧的蒲扇。肇逢春想,该给奶奶换个新蒲扇喽。

      她寻思着,该去村口的诊所去,要上几根吊水的软管,好好把蒲扇的柄子给奶奶缠一缠。

      她眼里堆满了温情:斑驳的夕阳打在奶奶脸上,和别人家儿孙满堂的有福老太太,似乎也没什么不同。

      看着看着,肇逢春忽然就笑了。她推着车走到家门口,小心翼翼地把手里的自行车靠到墙边,生怕吵醒了她似的,蹑手蹑脚地蹲到祖母面前。

      又在身上擦了擦手,才掏出那个小小的、红红的礼盒,取出里头那条南瓜头缂牡丹福镯,轻轻捉起了祖母空落落的手。

      祖母大概是被银镯子凉凉的触感惊醒的,一睁眼,正对上自己笑意盈盈的孙女,拿着一条手镯往自己手上戴。老人慈祥地抬起蒲扇轻轻扇了扇她的脑袋。

      “买镯子啦?拿上工资了呦?”老人愕然。

      肇逢春仰着脑袋,只笑。

      “怎么好花这么多钱。工资都用完啦?”老人有点嗔怪。

      女孩撒娇,摇头晃脑地点头又摇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翻了一会儿,掏出原先塞在内兜里的钱,一张一张地码开,一共五张,展示给老人看。

      “噫,还有这么多呢?”老人捧场。

      “五百块!”肇逢春大大地伸展出五只手指,表情夸张地笑着,满满的骄傲。

      “可不敢乱花!”老人温柔地嗔怪,举止间还带着点几十年前未曾完全磨灭的娇俏。见肇逢春不说话,又道:“你戴。”

      肇逢春笑着,捉实了祖母的手,轻轻地把手镯戴了进去。

      “您戴,正好。”

      “长大啦,长大啦。”老人摸着她的脑袋,叹了口气,宠溺地嗔怪,“自己有主意啦。”

      夕阳下,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话,女孩扶老人站了起来。

      弯腰的时候,顺手捞起了老人坐着的小板凳,拉出一双长长的影子,缓缓归家去。

      开学前几天,超市女经理又特地托人叫肇逢春回去上了一天的班,说是临近开学超市忙不过来。

      肇逢春去了才知道,倒也不至于真的忙不过来。原是女经理面冷心热,听说她要升高中,疼她乖巧可怜,这一阵儿悄悄给她攒了好些做活动富余的赠品,有盆子、毛巾、洗发水替换装等等,装了满满一个编织袋,特地拿给她。

      走时又给了她五十块的工资,比早先的工资还要高很多,肇逢春连说太多了不能收。“不多,你干得好。多了就当是开学了,送你件背心子。”女经理说着,推着她送出了门。

      肇逢春到底没去买那件背心子。两天后,肇逢春就是拎着这个上面印着超市名字的编织袋去上的学。

      一织袋,一被褥,一腔踌躇满志,足矣。

      校园啊,校园。高中真好,高中的校园也是城里,和村里不一样。

      城里的水都是从水龙头里流出来,冷水有冷水的水龙头,热水有热水的水龙头。她还是头一次住上了楼房,比村长大爷家的楼房还要高许多层!

      八个人共享的逼仄空间里,填满的是她蓬勃的热情和好奇。

      肇逢春在这里看到了她无限的、日后的快活。

      “大学生叔叔,大学生叔叔。”

      我就要来城市里找你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进展不快,多谢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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