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三见》叹非晚

168、番外1

　　一千年以后。

　　离页的转世今生是学生，脸看着稚嫩，皮肤冷白，一支笔架在鼻下，歪着头，湿热的风吹起头顶的发丝，光照着他的侧脸，一双明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台上语文老师念着拗口的古文。

　　后背突然被人戳了一下，离页扭过头，就听后桌千池对他道：“那人再来找过你没有？”

　　离页手拿下笔，扫了台上奋笔疾书的老师一眼，见她无意自己这边，才转了过去。千池向前倾着身子，眉眼如初一般漂亮明艳，窗外明亮的光为他渡了一层柔和的光。

　　离页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直到千池一挑眉，在他面前打了一下响指，才回过神，淡淡道：“没，怎么了？她找你了？”

　　千池摇头飞快地蹙眉，又问：“她那么古怪还那么执着，竟然没来找过你？”

　　前几天放学时，他们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了那个古怪的老奶奶。

　　那时夜幕降临，星辰浮了上来，周围是来往的汽车，霓虹灯闪烁。老奶奶身姿婷婷，白发全部盘起用花环固定，侧面还插着一支莲花坠簪，穿着一身紫纱袍，长长的衣尾拖到地上，身姿婷婷，夜里色，她的面容她脸上的褶皱像用线缝成的，一朵朵“嶙峋”的花。

　　他们面面相觑了仅仅五秒钟，老奶奶就先于他们开口，笑说：“我终于找到你们了。”

　　离页千池皆蹙了一下眉，对视一眼，觉得这人是在说胡话，大晚上来挡他们的路，乃至于异口同声质问：“你谁啊？”

　　老奶奶抬脚向他们走过来，路途中在说：“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素问，是如境都掌门，而你们的前世是我的亲人。”

　　亲人？

　　两人又是一阵疑惑。

　　素问走近了，到了他们面前，视线落在千池身上，郑重道：“而你，”她突然卡了一下壳，觉得还是不要把实话说出来了，怕吓到千池，于是道：“而你是我最亲的人。”

　　“真的假的？”千池拉了一下书包带，满脸不信。

　　“如境都从不骗人。”

　　“那你是怎么认出，并找到我们的？”

　　“自是靠气息在茫茫人海中苦寻了。”

　　且不说浮世万千，就说这世上每一分每一秒都有人出生和死去，素问要找他们谈何容易。

　　他们俩今生自是听过如境都，自从素问下令插手人间之事的那天起，从受到诸多非议，譬如一道门派竟插手人间杂事是自古未有的事情，譬如，人间各地官员纷纷阻挠，直言如境都想篡权谋位而对他们视而不见，譬如人间部分民众认为这是不合理的而对如境都一改从前看法。

　　昔日种种阻拦，到今日的人间大道不再沧桑，已过去了整整一千年。

　　人间对如境都的评价颇高，爱戴有加，门中弟子数不胜数，乃至都得到了天界的欣赏。

　　素问此话千池离页二人自是相信，只是现在作为十八岁高中生的他们，被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指做亲人，实在是有点接受不了。

　　素问执意随他们回了家，吃饭的时候一直盯着他们看，时笑时哀，时而道：“若是你们还在如境都就好了，可惜当年怎么那么突然就死了呢。”时而托腮笑道：“大学毕业以后来如境都修仙吧。”时而凶道：“若是不去，我就把你们俩绑了。”

　　总之就是古怪得很，一连几天都邀请他们去如境都，昨天倒是没见。

　　他们一点都不想去修仙，修仙之路漫漫，人生等于从头再来，大好的时光他们不愿浪费在不喜欢的东西上。

　　“没准儿放弃了。”离页语气平平，轻眨了一下眼说。

　　千池一点头，“嗯”了一声，觉得有道理。

　　只是，他们以为的是一回事，下午回家的时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两人回到家时就见素问已经站到了他俩家门口。

　　素问依然穿着紫纱长衣，身姿卓越，颇具生气，身旁还多了一男子。那男子一身西装，站得又直，一看便觉气度不凡。

　　楼道昏暗的灯照在他们惊愕的脸上，千池离页看见他们皆转过了头，素问朝她一笑。这时他们才发现，那男子的相貌竟与素问极其相似，他们猜测那人是素问的儿子，也就是赫赫有名的闻寒商。

　　闻寒商之所以有名，其一是因为亲娘是素问的关系，其二，便是刚正不阿数次为民斩妖除魔而渐渐闻名天下。

　　离页看见她的笑脸飞快地蹙了一下眉，本想质问，下一刻，心中徒生出一种温暖的心绪，开口道：“你怎么来了？”

　　素问笑道：“来看看你们。”

　　一句话郑重落地，千池的心绪被调动，今生的他竟抿了一下嘴唇，视线在素问身上多停留了片刻，遥遥相望却没有说话。再过片刻他就把视线投向了一边的男子，问素问：“这位是闻寒商吧？”

　　“是。”闻寒商答道，气宇轩昂，答完就要朝二人作揖。

　　见闻寒商两臂抬起，千池忙抬手制止，“别，今生的我受不住，会折寿。”

　　闻寒商抬臂的动作一顿，看着他们，迟疑几秒，放下手臂直起了身子，道：“前世的种种你们也不记得了，我们本想将你们接回如境都修法习武的，你们既是不肯去，那我们姑且于此一聚可还行？”

　　千池犯难，素问依然朝他笑，他扭过头沉声问离页：“你怎么看？”

　　离页的脸看不出来任何表情，冷白皮在昏暗灯光的映照下显得不近人情。却在注视对面二人时，眼神中放着怜爱的光芒，他道：“我们不会做饭，出去吃吧。”

　　千池微微一惊，照平常，离页是绝对不会这么热情的。他注视着离页的侧脸，目光落在他的眼睛上，渐渐向下，一根睫毛落在离页的脸上。

　　他抬手轻捻去了这根掉落的睫毛。手指轻划过脸颊的细腻触感让离页扭过了头。

　　千池吹落了睫毛，看着他一笑。

　　离页的眼睛弯弯，笑声只有两人才能听得到。

　　此时，素问笑道：“这个你不用担心，食材调料早已备好，借你家厨房一用。”

　　离页看着她：“自便。”

　　素问把询问的目光投向千池，千池做了个请的手势。

　　素问年岁已高，做饭是慢了些，不过好在有他们仨帮忙，没多久一顿丰盛的晚餐就做好了。不大、简陋的出租房里，靠近窗子的一张圆桌上饭香四溢，几副碗筷皆放在前却无人动筷。

　　彼时正值五月，夏夜湿热的风徐徐通过窗纱吹进来，风拂面，人拂发，四人面面相觑，离页的手在桌下捏了一下千池的手，示意他说话。

　　千池收到信号，咳了一声，问：“我可以问你们一些问题吗？”

　　“你想问什么。”

　　“前世，我们是你们什么亲戚，值得你们耗费这么多心血来找我们，前世我们又是怎么死的？”千池说，“抱歉，我前几天就想问了，想着我们如果执意不去如境都，你们应该会放弃，前世的事情和我们已经没什么关系了，所以就一直没问，今天的话，应该是最后一面，既都没有话说，索性问出来，大家都有得聊。”

　　“这…”

　　闻寒商看着千池问出这样的问题，一时间竟不知该不该把真相告诉他们。毕竟他们现在还是个孩子。

　　素问倒是直言道：“当真想知道？”

　　千池点头。

　　离页耐不住性子了，语速稍快了些：“说吧，又不是未成年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好。”

　　素问没有推辞，将前尘往事娓娓道来。千池捡到素问之前的事，素问并不是很清楚，千池也很少向她提及。所以她只说了知道得较为清楚的，也就是从离页进入如境都寻命轴的那天说起，到所有人死去的那天整个故事也完结了。

　　那天是何其宏大的场面，历史性的时刻，一个时代在他们手里终结，两方死伤惨重，跨时代的一场战役，最后红日出于东方，以天帝被抓而告终。时至今日，人间仍对当时之事铭记在心。

　　值得一提的是，历史书上关于此事一开始只有少许记录，后来渐渐公之于众，人们皆对廖吾敬爱有加，他的庙宇遍布大江南北，信徒亦是。

　　而他的转世，素问时至今日也找到过三个了。

　　事情太过庞大，带给二人的冲击力不小，千池离页深呼吸一口气皆觉得不可思议，故而对视一眼。素问道：“好了，我说完了，还想聊什么？”

　　最想要知道的已经明白，要再聊什么的话，千池没什么想问的了。他道：“没有了。”

　　离页没有说话，目光微敛，叹道：“吃饭吧。”

　　素问朝他歪了一下头，道：“我也有问题问你们。”

　　“什么？”

　　素问的目光开始打量四周。这间房子的格局并不大，前面用简陋来形容，现在可以用逼仄来形容。饭桌边就是一张床，床上放着一只玩偶大鹅，床边是简易的灶台，灶台上只放着一只锅，墙上的挂篓里放着一铲一勺一菜刀，筷篓里仅有的筷子都在桌上了，当然也包括碗。床的左边有一扇关着的门，素问猜测里面应该是厕所。

　　客厅都与床同在一空间里，那厕所也大不到哪里去。

　　素问有一个疑惑，两个没有血缘关系，刚成年的高三学生，为何身边无父母陪伴，住在如此拥挤的地方？

　　于是她将这个问题问了出来。

　　离页与千池对视一眼，二人皆微张了一下唇，却又在下一秒紧闭起来。

　　离页的额头上，几绺黑发垂下来，挡着微垂的眸子，两只手放在腿上，十指交握，过了片刻才抬眸沉声道：“我们合租的而已，我们俩的父母都在山里，家里有田地，所以不便跟着我们一起生活，再者……”他叹息一声，目光将逼仄简陋的房间扫了一遍后回到素问身上，“再者，你也看见了，就这个条件我们也不希望他们跟过来与我们一起受罪。”

　　“那倒也是，”素问决定帮他们，但没有开口问，依他俩的性格她直接表明是不会接受的，所以才决定暗中相助。

　　“吃饭吧，一会凉了。”千池倒。

　　几人动了筷，千池挑了些龙虾，戴了手套开剥，几只虾皆剔掉了虾线，然后全部放进了离页碗里。离页尽数全吃掉了。

　　这一幕尽收素问闻寒商眼底，这二人一脸姨母笑。素问语气调侃，说：“哟，你俩这是早恋啊？”

　　对面二人一脸天真：“我们成年了，不算早恋。”

　　素问眯了一下眼，“知道你们成年了，日后有什么打算？一起考大学？”

　　千池抬眼思索片刻，道：“这是目前的计划，以后的话，再说吧，毕竟计划赶不上变化。”

　　素问点点头。

　　这时一直未说话的闻寒商开口了，问道：“周末要不要去一趟如境都看看？我来接你们，也会送你们回来。”

　　有他们俩在，千池离页对如境都有了不一样的感觉，觉得有些熟悉，冥冥之中似乎与如境都有很深的羁绊，千池看了眼离页，离页感觉到一道询问的目光，扭过头对他道：“你决定吧，我跟着你。”

　　千池做了决定，道：“多谢邀请，不过不麻烦了，如境都今生已与我们无缘，就不去了。”

　　闻寒商遗憾道：“那好吧，对了，你们俩想考哪儿？什么专业？”

　　离页：“xx大学，医。”

　　千池：“和他一样。”

　　闻寒商一笑，“那感情好啊，那加油喽。”

　　“谢谢。”

　　“如境都应该还好吧？”千池问。

　　“如境都最近会新招一批弟子，现在山中的弟子有大部分倒是出类拔萃，用不了几年就能飞升。”素问道，“其他一切都好。”

　　“希望如境都越来越好。”

　　素问微笑。之后几人瞎聊了起来，从最近变化无常的天气，到弟子趣事，到学校八卦，天南地北，侃侃而谈，直到华灯初上才结束。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他们也该说再见了。

　　路灯下四人对站，街边的霓虹灯在闪烁，素问的额头边的发丝垂坠下来，她两手附前，目光紧锁着千池。

　　千池也同样看着她。

　　夜色里，这个老人的面容显得苍老，满头白发盘起，戴着象征活力的花环，眼神却像原本的一汪清水，被空气中的细菌沾染而变得浑浊。

　　然而就是这样的一双眼睛，在看向千池的时候，神色愈发强烈，呈现出想要破开这层浑浊看清千池的样子，然后铭记在心，永不相亡的姿态。

　　千池有一瞬间觉得自己要被她看穿了，然而仅仅就是五秒钟以后，却觉得心疼想要说些什么。

　　或许是前世的记忆迫使他说话，他道：“这些年你辛苦了，日后可把如境都托付给闻寒商了，你也该歇息了。”

　　熟悉的口吻，熟悉的温柔语气，让素问的眼睛像石子击湖般荡漾起来，看，即使是转世，他在潜意识里也记得她。

　　真好。这些年的辛苦都是值得的。

　　一双浑浊的眼睛里流下了一行清泪，她的眼睛由此变得明亮了。

　　素问控制不住哽咽道：“好。”

　　千池见她苦了，一时慌乱起来，闻寒商在哄素问，千池却仍不知还要说些什么才能让她停止哭泣，半晌，离页朝他投来一个眼神，他向前走了一步，来到素问身边，抬手替她把掉下来的发丝弄了上去。

　　余光里，素问瞥见眼前闪过一抹蓝色，再抬眼时，目光与收手的千池对视，只听他道：“回去吧，日后可常来。”

　　素问久久凝视着他，过了很久才平复心情，道了声好。

　　自此她真的该走了。离页和千池站在路灯下看着他们开着车渐渐走远，素问坐在副驾看着后视镜里的他们越发渺小。

　　千池注视着车辆混入车朝中，才叹气对离页说：“我们回去吧。”

　　“好。”离页说。

　　他们转身一起往回走。他们如今在一起了，结局是好是坏还不知，但对于此刻一无所知的他们来说，在当下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