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垂奈何》辜谚

1、第 1 章

　　一

　　昏暗中，我朝那边走去，她朝这边走来。

　　那是一个老妇人，她佝偻着身子，满头白发梳理得干净整齐。手上拿着一根木头制成的拐杖，瘦弱得仿佛风轻轻吹一吹就能将她吹倒。

　　好在此时并没有风，不然在她与我擦身而过时，我还得考虑是否要伸手扶住她。
　　可就算我扶住了她也无可奈何，毕竟我无法送她去往她即将去到的地方。

　　因为，我走向死亡，她走向重生。

　　与她擦身而过时，她抬起头看我，我也因此看到了她的眼睛。
　　那是一双湖水般的眼睛，清澈又柔和，在睫毛浓密的遮盖下，又显得格外神秘。

　　她的目光在我身上只停留了一瞬，便再次低下头蹒跚离去。

　　我突然想起刚才跨过的那座桥，想着以她那摇摇欲坠的模样，是否能轻易地跨过去。可我又随即想到，返回人间的路，是不用过那座桥的。

　　我回身看她，她的步履越走越快，她的腰仿佛也越来越直了。
　　于是我也不再担心她，而是继续朝前走去。

　　我在这无限延伸的路上不知走了多久，除了最初遇到的那位老妇人以外没再遇到任何人。

　　就这么走着，直到身后传来鬼差的声音，我缓缓地回头看去，才发现自己距离原地不过百步之遥。

　　那鬼差向我示意，让我原路返回去。

　　我知道这意味着我将转世投胎，我也知道我应该为此感到高兴，但我除了回身向鬼差走去外，没有任何其他的念头。

　　或许在这漫长又孤独的行走中，我早已失去了作为“人”的情绪，只剩下麻木和迟钝。

　　抵达鬼差身边后，他领着我继续朝一个方向走去。

　　在路过奈何桥的时候，我看到桥上不断走上又走下的人们，于是在记忆里搜索当初走上那座桥的自己，可出现在脑海里的却只有一双湖水般的眼睛。

　　我早已忘记那双眼睛属于何人，便试图越过那双眼，寻找着在此之前的记忆。

　　在我苦苦思索的时候，鬼差已经完成了他的任务。

　　他停了脚，我也跟着他停了下来。

　　这时我才发现，沿着我们一路走来的墙上始终燃着烛火，烛火的上空漂浮着一团一团的黑气。

　　我的目光被那充斥着怨恨的黑气吸引着，突然，有几团黑气直直地朝我扑面而来，我下意识地闭上了眼。

　　“劣质的魂灵。”
　　“不值得。”
　　“不值得！”

　　耳边响起了浑浊又阴沉的声音，那声音说的话也令我疑惑不解。

　　当我再次睁开眼时，那声音却消失不见了。

　　我环顾四周，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幻影。

　　我又看向鬼差，只见他正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似乎是在等待我的行动，可我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于是我问他：“我要怎么做？”

　　鬼差看了我一眼，伸手朝前一指。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就见不远处有一扇铁门，铁门背后似乎散发着明亮的白光。

　　在见到那光芒的一瞬间，我就被它所吸引了。

　　我的双眼紧紧地盯着那扇门，当我向它靠近时，我仿佛不是靠双腿走去的，而是像真正的鬼魂一般，身体漂浮在空中飞了过去。

　　二

　　梅花的香气扑满了我的整个鼻腔，我笑得不停地晃动着双手，双脚也使劲地往上蹬了蹬。

　　由于我大幅度地晃动，一朵粉色的小花从我的胸前滑了下去。

　　母亲走过来把我抱到怀里，拿起床上掉落的那朵小花，把它凑近到我的面前，我的眼里顿时出现了一大片的粉红。

　　我笑得更开心了。

　　母亲见我这般笑，也跟着欢喜。她轻柔地吻了吻我的脸颊，抬起头后，似乎嫌不够一般，又吻了吻我的额头。

　　我的眼睛随着母亲的脸靠近和远离而颤动。
　　母亲的脸靠近时，我闭上了眼睛，随即闻到了她身上那股特有的淡淡的药香。
　　母亲的脸离开时我又睁开了眼，瞪着眼珠子往外瞧。

　　当我看到母亲的脸后，收了笑，手脚也停止了乱动，转而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母亲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每次看到它，都使我忍不住想要伸手去触碰。

　　这一次，我也朝那双眼睛伸出了双手，可母亲却误会了我的意图，她又把我往怀里带了带，解下衣服给我喂奶。
　　饥饿感随之而来，淡淡的奶香味让我忘却了先前所有的想法。

　　当我喝饱后，母亲抱着我走出房门来到院子里。

　　初春时节还有些凉意，午后的阳光也仿佛刚睡醒一般，懒洋洋地洒在人间，轻柔地抚摸着万物。

　　我躺在母亲的臂弯处，枕在母亲穿着的毛绒绒的米白色大衣上。
　　这件大衣是母亲不久前新买的，那是在生了我之后发生的事。

　　母亲很喜欢这件衣服，她时常会在镜子前摆弄着各种姿势欣赏自己美丽的身段。她也不止一次地说，这件衣服很暖和，让她的身体暖乎乎的，就跟抱着我时，她的心里暖乎乎的一样。

　　她穿着这件大衣抱着我，我想，此刻的她一定心里和身体都是暖乎乎的。

　　我张了张嘴，打了个无声的哈欠。母亲轻柔又缓慢地摇晃着臂弯，让我仿佛躺在了涓涓细流的河水中。

　　鼻息间仍缠绕着梅花香，在这浓郁的温存中，我沉沉睡去。

　　三

　　我画好了刚学会的妆容，穿上新买的吊带裙，又跑到玄关换上母亲的高跟鞋，才故作扭捏地走到母亲面前。

　　母亲正坐在阳台上拿着喷水壶给一株月季花浇水。

　　月季花买来时有两株，最终却只存活了一株。我起初见这一株也奄奄一息，料定它活不长久，可母亲却坚定地说，它一定会开于梅雨之后。

　　随着气温逐渐升高，在我褪下春装换上轻薄的衣裙时，这株月季花竟在母亲细心的呵护下悄然绽放了。

　　我轻轻地敲了敲落地窗的玻璃，以引起母亲的注意。

　　在母亲抬起头向我看来后，我提起裙摆轻盈地转了一会儿，问道：“妈妈，你看，我漂不漂亮？”
　　母亲眨着那双温柔的眼睛看着我，说：“我的女儿，当然漂亮啦。”

　　我咯咯地笑了起来。母亲放下喷水壶，起身向我走过来。

　　我上前亲昵地搂住母亲的胳膊，像儿时那般把脑袋放在她的肩膀上，说：“妈妈才是最漂亮的！我将来也要做一个跟妈妈一样漂亮的妈妈！”

　　母亲笑着刮了刮我的鼻子，柔声说：“傻女儿，当了妈妈就老了，还是做女儿的时候最漂亮。”

　　我没附和母亲的话，反而沉浸在对未来的幻想中，也因此丝毫没发现母亲脸色的苍白和眼中的疲惫。

　　等到母亲病倒在了病床上时，我才懊恼地扑倒在母亲的床边，哽咽着埋怨道：“身体不舒服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我！”
　　母亲无奈又心疼地看着我，她一定知道，我并非埋怨隐瞒病情的她，而是对自己疏忽的自责。

　　我单知道母亲身体柔弱，却不知道她从我出生起就依赖上了药物，最近更是每况愈下。

　　母亲的双眼里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只有那平静如水般的柔和。

　　即便自身如此痛苦，可她还是那么温柔。

　　一想到这，顿时一阵恐惧感弥漫全身。我害怕母亲离我而去，我害怕这独属于我的柔情如同烟雾般飘散不见。

　　母亲伸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没有说一个字，我却泪如雨下。

　　我多么希望能出现奇迹，多么希望能受到幸运之神的眷顾。
　　可疾病是多么的残忍，当它如狂风般席卷而来时，神像也将被它吹倒在地。

　　我看着母亲那紧闭的双眼，颤抖着伸出手去，轻轻地摸了摸那浓密的睫毛和微微凸起的眼球。

　　旁人想把我拉离开去，但我发疯般挣脱开他们的束缚，重新回到母亲床边，只愿让我的手指触碰着母亲的双目。

　　因为我知道，从此之后，我将再也无法碰触到它们。

　　眼泪滴落在了母亲的脸上，我轻柔地把它擦去，就像我刚来到这个世界上，母亲帮我擦去所有的污秽一般。

　　我始终不愿离开母亲的身旁，仿佛只要我还在母亲身边，母亲就仍未曾离去。

　　可终究有真正离别的那一天。

　　在那天到来之前，我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前方那口棺材。

　　那是于我而言最恐怖的东西，里面却躺着我最难舍的人。

　　我不停地在心里对母亲说，如果你还爱我，就投胎来做我的孩子吧，让我来做你的母亲。

　　在母亲下葬的时候，我痛苦地看着陷在泥土里的棺材，仿佛看到了陷入沼泽中的母亲。

　　我把那株月季移植到了母亲的坟前。
　　月季花在阳光下盛开得热烈，层层的花瓣包裹着花蕊，绿叶衬着淡淡的粉色更加柔和。

　　我跪在那儿，眼神坚定地看着墓碑上母亲的名字，仿佛看着母亲的眼睛。

　　我无声地对她说：“即使你不爱我了，你也一定要来做我的孩子，因为我还在爱你。”

　　四

　　抱着女儿的那一刻，我才有了成为母亲的真实感。

　　小小的身子，软软嫩嫩的，抱在怀里就像抱着一个轻飘飘的棉花枕头。

　　起初我不敢抱她，害怕从未抱过婴儿的我使她受到伤害，而只是用拇指轻轻地摩挲着她柔软的脸颊。
　　直到旁人小心翼翼地将她送到我的怀中，我才得以真真切切地抱着她，当下的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这就是我的女儿。

　　我的心被她填得满满当当，溢出来的是满腹柔情。

　　看着女儿一天天的长大，眉眼越来越像我的母亲时，我更是欣喜，因此每当她在我怀里熟睡时，我总会情不自禁地吻一吻那紧闭的双眼。

　　我将我女儿像我母亲的想法告诉熟识母亲的亲人，亲人却都说她不像我母亲，而是像我。

　　我摇了摇头，心想，我的眼睛可没有母亲那般美丽。

　　最让我惊喜的是，女儿竟如母亲那般爱花。

　　入秋后总是阴雨不断，我也时常感到寒冷，也就无法带着喜欢外出的女儿出门。
　　好在，家里阳台上的那株即将绽放的昙花足以暂时消耗女儿对大自然的热情。

　　那株昙花刚来到家里时，只有光秃秃的叶子在花盆里张牙舞爪地伸展着躯体。

　　我向来对花没有研究，也从未对昙花能否开花怀有兴致，反而是女儿时刻关注着它。

　　半年之后，它终于长出了花苞，此后，被迫待在家里的女儿更加频繁地关照它。

　　花苞在女儿的注视下越长越大，就像在我眼前逐渐长大的女儿一般，长成了即将绽放的模样。

　　那晚，在我不断咳嗽的声音中，昙花缓慢地舒展开了花瓣。

　　最先注意到它的是我，那时我躺在靠近阳台的沙发上，随意地往阳台处瞥了一眼，就瞥见了那微微颤抖的花苞。

　　我赶紧呼唤厨房里为我熬药的女儿。
　　女儿应了一声，端着药碗朝我走来。

　　我说：“昙花开了。”
　　女儿把碗递给我，说：“先喝药吧。”

　　我接过药一饮而尽，丝毫没有以往的推脱和扭捏。

　　因为我担心女儿会错过她等待许久的昙花一现。

　　喝完药后，我催促女儿扶我过去。
　　在她扶着我走到落地窗边时，我又松开她的手，让她走近了些去看。

　　女儿走到昙花面前蹲下，我倚在落地窗边看她。

　　昙花彻底绽放，洁白纯净的花瓣在女儿面前打开，展露出嫩黄又挺拔的花蕊。

　　那时女儿背对着我，我只能看到她那在秋风中飘动的秀发与颤抖的肩膀。

　　我知道她在哭泣，为我即将逝去的生命。

　　五

　　原来死亡是这种感觉。

　　或者说，原来死去之后，什么也无法感觉到。

　　我默然地看着为我的离去而感到悲伤的人们，想起了我在人间最后的时光。

　　那时刚入冬，天气逐渐变得寒冷。
　　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女儿为我穿上从家里带来的厚外套。

　　等我穿上衣服后，女儿又从袋子里拿出一件米白色的大衣，我一看到那件大衣，脑海里顿时浮现出尘封多年的记忆。

　　女儿以为这是我的衣服，问我为何从未见我穿过。
　　我一时没说话，伸手抚了抚衣服上的褶皱，想将它抚平，却终究是徒劳。

　　我苦笑了一下，对女儿说：“等我死后，将它烧了吧。”

　　我记得当我说出这句话后，女儿用那像极了我母亲的双眼痛苦又悲伤地看着我。

　　此刻她正木然地跪在我的坟前，眼睛早已哭得红肿。

　　良久之后，她被人搀扶着站起来，又被那人扶着远去。

　　我叹息着，想到自己也该远去了。

　　可我舍不得。

　　并非舍不得这尘世，而是舍不得我那与我有着相同命运的女儿。

　　我望着女儿离去的背影，迈步朝她走去。

　　腊梅盛开在树梢，寒风拂过，花瓣飘散下来，落在了女儿耳旁的发根处。
　　我走近了她，伸手想捡起那片花瓣，却忘记了自己已是亡灵，无法碰触实物。

　　我的手意料之中地穿过了女儿的身体，可我却一时有些恍惚。
　　在我盯着那只手发愣的时候，女儿忽然停住了脚步，回过身向我所在的方向看来。

　　我知道她定是察觉到了我，我想要更加清晰地告诉她，我会一直陪着她，直到她死去。

　　但在我陪伴着女儿的漫长岁月中，她从未再感知到我的存在。而我也由于在人间游荡太久，逐渐忘记了生前的一切记忆，连留恋人间的理由也早已忘却。

　　不过，每当我看到那一双清澈又柔和的眼睛时，我就找到了存在的意义：眼前这个女孩儿，我要留在她身边，陪她过完一生。

　　六

　　我不知道那个女孩儿是谁，但只要看着她，我就仿佛被禁锢在了人间一般，久久不愿离去。

　　我看着她从稚嫩的少女成长为丰满的女人，看着她结婚，看着她与她的爱人步入老年。

　　她有一个爱她的丈夫，却始终没有孩子，但我知道她此生是幸福的，只是偶尔会从她那双清澈如湖水的眼睛里看到一丝悲凉。

　　我想，她大概是在思恋着什么人吧。

　　在她死后，我才终于甘愿离去。

　　可当我来到阴间的入口时，阴差却告诉我说，我停留在人间太久，已经丧失了转世投胎的能力，等着我的，只有灰飞烟灭。

　　我没有感到恐惧，只是有些低落：我将无法再体验到人间的温情与苦楚。

　　我继续在人间飘荡，留恋地看了人间最后一眼，做好了灰飞烟灭的准备。

　　这时，阴差却再一次出现在了我的眼前，他告诉我说，有鬼魂愿意折损下辈子半生的寿命换给我半生的寿命，我因此得以重回阴间，去等待转世重生。

　　我不知道那好心的鬼魂是谁，更无法做出任何推测，因为我早已丢失了此前所有的记忆。

　　我来到阴间，走上了奈何桥。
　　在桥上时，我从那一团雾气里看到了一个漂亮的女人，她眨着一双清澈又柔和的眼睛看向我。

　　我突然意识到，正是这么一双眼睛，陪伴我度过了短暂的一生。

　　跨过奈何桥后，我又喝了孟婆汤，那双眼睛就再一次地消失在了我的脑海中。

　　我往前看过去，在众多条路中，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其中一条，仿佛这条路我早已走过千遍万遍。

　　我继续向前走去，刚走没多久，就见对面走来了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

　　昏暗中，我朝那边走去，她朝这边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