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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山鬼 ...

  •   朦胧的月色笼罩着大地,山间秋风瑟瑟。斑驳的树影映在山崖间的石头上,一位身着灰绿色薄纱裙的女子坐在那儿,长长的黑发随微风在身后飘扬着,她凝视着隐藏在远处黑暗里的山脊,直至东边渐渐泛白,方才起身朝着山林里走去。
      在中国四川省的这座大山深处,隐藏着一个深洞。此刻,一群人形色慌张地从洞里出来,朝着山下的军用帐篷撤退。他们中有些人受了重伤,浑身是血,面如死灰地躺在担架上。这里面,有一个穿着军装的人在指挥着整个队伍的行动。伤员一个个被运送进帐篷治疗,不一会儿,一个满手鲜血的男人从伤员帐篷里捧出来一堆被鲜血浸泡透的书简,急匆匆地送往另一个帐篷里。
      她隐藏在洞口不远处的树林里,直至天黑,终于没有人再从里面出来。山下人声嘈杂,那一片军用帐篷已经点起了昏黄的灯光,人来人往。趁着夜色,她赤着双脚进到了洞里。她默默地算了一下,距离第一次见到那个人,已经过去了六十多年了。这六十多年里,她未曾踏出墨脱半步,盼着他能回来找自己。只是,这个埋藏在心里的愿望一直落空。想着想着,她已经进入了洞的深处,直到四周完全陷入绝对的黑暗当中,她才猛然意识到,这里,全是死人。这些没有生的希望的人,已经被无情地抛弃了。
      洞里的温度越来越低,混杂着浓烈血腥味的空气让人感到恶心。她的心脏突突地在胸口不停地跳动,在黑暗中站定了很久,又鼓起了勇气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前进。一束微弱的光线从不远处的地面上射过来,她连忙过去,蹲下身来,想去捡起那个手电。一双怒目圆瞪的眼睛赫然映入眼帘,她吓得大叫起来,一屁股坐倒在地上。阴白的手电光从这颗头颅的下巴发散出去,周围几具死状凄惨的尸体顿时就像厉鬼一般。若不是心中有一种强烈的直觉告诉自己她要找的那个人就在这里面,她一定会立刻爬起来撒腿就跑。
      她喘着粗气,颤抖地伸出手去,将那颗头颅下面的手电筒拿了出来,战战兢兢移动着手电的光线,打量着周围。这里是一个墓室,中央一具铁棺,血腥味和腐肉味混杂在那隔了一个多世纪的地下泥土的森森寒气中。
      死路。她心中一惊。怎么会这样?她很确定,他没有死,而且他就在这里。她咽了咽口水,挪着步子靠近了那具棺材。棺材的盖子被人打开过,她下意识地打着手电从一条二指宽的缝隙里照了进去,只见棺材中一只血红的眼睛突然睁开,透过缝隙,恶狠狠地凝视着她,她还没来得及反应,脚下就被一只手死死拉住,拖进了一个地缝中。她惊恐得想大叫,却发现嘴巴被紧紧地捂住了。
      “别说话。”耳边传来一个微弱的男声,紧接着,很多脚步声从头顶传来。她心中一紧,急忙点了点头,那人便松了手。她连忙扭过头去,只见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靠着墙壁坐在一边,连帽衫帽子遮住了他一半的脸。
      是他。她认得,能感觉到。
      “你受……。”她轻声道。男人并不言语,闭着双眼,示意她安静。
      “佛爷,我们已经找了很多遍了。”顶上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佛爷,撤吧,这个棺材不对劲。在这样找下去,我们也会死在这里的。”
      “撤!”
      一伙人的脚步声又渐渐地远去了。“他们已经走了,你是在躲他们吗?”她指了指上方。等了几秒,男人没有说话,低着头,整张脸隐藏在帽子下面。他吃力地将手抬了起来,眼睛依旧是闭着的状态。
      “怎么了?”她话刚问出口,咔嗒一声,墓室左边的墙上赫然出现一个甬道。
      “你走吧。”他微弱地道。
      “我们一起走。”她连忙蹲下身来去搀扶他,只见他的衣服几乎被鲜血浸透了。男人再也没有力气说些什么,渐渐地失去了意识。她轻抚着那些伤口,不多时,伤口便停止了流血,他的意识也恢复了些许。她费了很大劲儿将他拖起来,缓缓的搀着前进。顺着那条甬道,他们走到了山体的另一侧。这时,已经是第三天的晚上了。一个穿军装的领头人,正在吩咐安排手下四处搜山,寻找正靠在她肩上的男人。尽管不知道他们的目的,但在她的直觉里,那伙人对他不利。于是,她带着他去了她最近生活的地方。尽管伤口不再流血,但他毕竟受了很重的伤,几乎在强撑着走出来后就晕了过去。
      阳光照进了密林深处这棵古老的树干里,打在他沉睡的面容上,他的五官十分精致,大大小小的伤疤让他看起来很憔悴,看久了隐隐约约还浮现出些许愁容。究竟是怎样的日子,让你受了伤沉睡的时候似乎都徘徊在噩梦中?她在心里一边问着自己,一边小心翼翼地褪去了他身上的衣服,动作轻柔,尽量不去触碰到他的伤口。他已经受了很多伤了,她不忍心再让他感受到一丝一毫的痛苦,尽管现在的他也许已经没了知觉。
      这棵古树长在山崖上,一股温润的细流从古树旁的岩石缝里流淌出来。她接了些水,为他清洗身上的血迹,他的身材很好,身上的肌肉密度远远高于常人,每一块肌肉的力量都被发挥得淋漓尽致,而肌肉处的线条又都十分流畅完美,故而造就了他精瘦的身材,矫健的移动速度,穿透风声的力量。再瞧一瞧他的脸,此刻他睡着了。左边的刘海遮住了眼睛,一双凌冽的剑眉,如同雪化后的山脉,轮廓分明,色泽清朗,鼻梁高挺,两侧的颧骨大小合适,使得整张脸十分立体。他的唇因为受伤失血的缘故有些惨白,但仍旧散发着诱人的美,那令人着迷的线条勾勒出柔软的双唇,唇角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上扬,唇峰形成精致的弧度。刚柔并济,他是这样如此完美的存在!
      无数次幻想着和他见面,终于找到他了。尽管时隔多年,她一眼便知,眼前这个如此清俊的男子,就是小时候见过的小男孩。在她心里,他依旧是当年那个保护她的小男孩,只不过他已经褪去了孩童时期的稚气,圆圆的小脸如今棱角分明,清秀异常。她深知,此人便是她终其一生都将追寻的人。
      一连几天过去,她都静静地守在他的身旁,时刻关注着他的情况。有好几个夜晚,他发高烧,左侧胸前一条青色的麒麟盘旋而出,从胸膛绕过左臂直至后肩背。那麒麟威武霸气,脚踩着火焰腾飞,明明是静物,却目露神气,仿佛马上就要活过来一般。
      此番景象让她十分诧异,不知是为什么会突然惊现一条麒麟,只是这麒麟是上古神兽,想来也没有什么不祥之意,她便顾不上去探个究竟,只赶忙用冰冷的山泉水打湿了毛巾,给他擦拭额头和身体。随着体温的下降,那青色的麒麟又渐渐褪去了,像某种与人共生的神兽,在主人脱离危险之后悄悄地隐入主人的身体中。
      她在林间掏了些鸟蛋,费了大力气捉来几只野山鸡,想给他补补身子。这些日子,她每天都在烧火炖汤,炖好汤后,细心吹凉,才一勺一勺地喂到他嘴里。味道肯定是不怎么样,不过好在营养足够。半个多月的功夫,他终于苏醒了过来,只用了一秒的时间来反应,便掀开被子,裸露着上半身坐直了身子。面对陌生的环境,警觉刻进了他的骨子里,面上云淡风轻,但深邃的眸子深处浮现出一丝戒备。一个翻身下床,保持防御的动作,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这里说起来并不算一间屋子,倒是个临时安身的树洞,里面陈设十分简单,仅有一张刚好够一个人睡的原木小床和一张桌子,木头沁人心脾的新鲜味道都还十分饱满。
      正当他疑惑之际,一个身着灰绿色纱裙的女子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个竹编的原形小盘,里面盛着刚从山里摘回来的新鲜果子,那果子想必是刚洗过,表皮上的水珠晶莹剔透,看着十分可口。听到脚步声,他迅速转过身来,正撞上她清澈的眼神,眼角堆满了柔情,她轻声道:“小哥,你醒了?”
      他不知来人是谁,只觉她眼神中并未察觉到歹意,便放下了戒备。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这样的眼神,而且面前的人正冲着他笑,笑容简单而纯粹,毫无企图。他上下打量了她一下,脑海里突然回想起自己在梦里似乎也见到了一个身着青灰色纱裙的女子,心中惊觉自己原来不是做梦。
      她看他久久不说话,他冷眼的模样让她有些紧张,语无伦次地解释道:“那个,在墓里,你……你受伤了。”
      男人在脑海里搜索着仅存的记忆,但很显然,他已经忘记了所有的事情。对来到这里之前的一切记忆,他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女子的影子,好像真的是眼前站着的女孩。
      “我去那个墓里找你,那儿死了很多人。我被你拉进了一个墓室里,后来有一群人来找你,你让我别……”她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因为,她在他的眼睛里看到的是一片茫然和疑惑,这让她觉得自己仿佛在编故事骗他一样。
      “吃点水果吧,你先将就一下。”她端着水果递到了他面前,见他没有动作,便放在了旁边的桌上,“你吃,我去给你倒些水。”
      她正欲准备转身出去,他总算是组织出了两个字,“你是?”
      “我是山鬼。” 她转过身来,欢快地回答他。见他没有印象,她继续道:“我很小的时候,你救过我。”事实上,她曾经无数次幻想过他们重逢的画面,也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毕竟只有一面之缘,况且时隔太久,他会忘记她也是正常的。
      按她的说法,他们第一次相见是在1902年。那个时候,他自己还是个小孩子。一日,他在山里训练,听到不远处传来哭泣声,他好奇地循着声音穿过了树丛,看到一个穿着青色纱裙的小女孩正坐在小溪边哭泣。
      “你怎么了?”男孩上前询问道。
      小女孩转过头来,一边睁着梨花带泪的大眼睛看着眼前的男孩,一边哭着道,“被蛇咬了。”随即又忍不住大哭起来。
      男孩看到了她缩在裙子底下的小脚丫,便伸手轻轻掀开了她的裙子,那白皙的小脚丫处有两个蛇牙印,伤口周围已经开始泛青。
      “你在这里等我,不要动。”他对女孩说道。
      女孩乖乖地点了点头,目光追随着男孩的背影,那小小的身影向前跑去,很快便消失在这山林里。她一直坐在溪水边,看着男孩消失的方向,她相信男孩会回来。她一直等,直到天色渐渐暗了下去,男孩才跑回来了。
      “来,把脚伸出来。”
      女孩缓缓地从裙子底下伸出了小脚丫。男孩便打开了手里的小瓶子,将瓶子里的药倒出来,用手轻揉在她的伤口处。
      “好了,没事了。这个药给你。”他抬起头,把药瓶子放在女孩手里。女孩看着男孩,露出了笑容。她拉起男孩的手,亲吻了他的手背。
      “我送你回家吧,你家在哪里?”
      “我是山鬼,山里就是我的家。”
      “我要回去了。”男孩挥舞着手和她告别,又再次消失在了树丛里。
      “你叫什么?”女孩望着远处黑漆漆的树丛,“下次一定要告诉我。”
      后来的每一天,女孩早早地就来到了溪水边等男该,日复一日,太阳落山而去,再也没有见过他回来。她攥紧了手里的药瓶子,野果子洒落了一地。赤着双脚站在风里,小脸低了下去,眼泪簌簌地滴落在地上。
      听着她的叙述出来的故事,他的记忆不停地向前搜索,可是得到的仍旧是一片空白。“山鬼?”他脱口而出,似乎是在告诉自己,又像是再向她确认。
      她乖巧地点了点头,连忙解下了脖子上的一个吊坠握在手心里,又摊开了手掌递到他面前,只见一个拴着红色丝线的可爱的小瓶子躺在她手心里。“这是你给我的,我一直留着。”他拿起了她手心里的小瓶子,端详了一会,又怔怔地望着她。
      “我一直在等你,可是你没有再回来找我。”她看着他的眼眸忽然垂了下去。
      他没有言语。他的世界从来都是灰色的,就算她说的是真的,只不过顺手救了她一命,他想,这也没什么重要的。他的心不知何时开始,被他深深地藏在了灵魂的最深处。何况那简单的一面之缘?
      “小哥,你叫什么名字?”这个问题山鬼等了六十年,在不知道他名字的这段时间里,她一直在心里亲切地唤他作小哥。
      “张起灵。”他答到。这其实也不是他的名字,只是一个代号,他或许曾经也是有具体的名字的,只不过时间太久,连他自己也忘了,他与生俱来的宿命终究被张起灵这个名字给套牢了。
      “张……起……灵。”她一字一字地慢慢叫着,就像要把他的名字刻在心里。
      “山鬼是半神,你来找我做什么?”他冷冷地问她。
      “我……”山鬼欲言又止,脸颊两边不知觉地已经染上了红晕,隔了半晌,支支吾吾答到,“因为你救过我,所以我想报恩。”
      “不用。”他干脆利落的回到。
      她无疑是有些紧张的,还有点难过,一时间也不知道继续说些什么。张起灵的说话方式,十分容易把天聊死。
      “你叫什么?”他又问了一句。
      她摇了摇头,“我没有名字。”十分高兴张起灵能与她多说几句。张起灵疑惑的看着她,但也没有细问。刨根问底向来不是他的作风。况且,大多数时候,他对别人的事并不感兴趣。只因为她救了他,出于感激,破天荒的多讲两句话罢了。
      “我要走了。”他轻浅地丢下一句话,朝着门外走去。
      她的神情肉眼可见地慌张起来,完全没想到他这么快就离开,醒着的张起灵和睡着的他简直判若两人。她连忙追着跑了出来,将晾在树枝上的衣服拿给他,衣服上的浸满的血迹已经被洗干净了。他停下了脚步,拿起衣服快速的穿上,随即转身又快步朝着山下而去。她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但一直小跑着跟着他,也不发问。
      太阳落下山头,他们已经到了山脚,张起灵见她一直跟着,转过身来,“不许跟着我。”黑暗中他的脸上明显有些不高兴。
      “可是,我就是来找你的。”她低下了头,就像做错事的孩子面对父母的责怪一样,两只小手紧紧的抓着自己的裙子,不知所措。明明他受伤的时候还挺温柔的,这会儿看着却有些让人害怕。但是,她不想离开他。
      他有些无奈。这个人虽然面上看起来冷若冰霜,十分不好相处,可到底不是冷酷无情的人。他只是不善于表达,也不懂如何与人亲近罢了。这对他来说是生命中最大的难题,不过反正自己也不需要。但眼前之人的确救了他一命,说什么也不该把她一个人丢在这山里。于是他便没再出言赶她走,只转过身来,一言不发地继续前进。她见他不说话,权当他默认了她跟着,便一路小跑紧紧地跟在他身后。
      夜已经深了,他找了个干燥的地方停下来休息。她也终于可以休息一下了,在他旁边坐了下来,不一会儿,便迷迷糊糊靠着他的肩膀睡着了。张起灵见她累了,也没有去叫醒她。
      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干草垛上,身边早就没了张起灵的身影。她慌忙的爬起来,自觉他一定是偷偷地将自己扔下了,于是在林子里大喊起来,“张起灵,张起灵,小哥!”
      “这里。”张起灵的冷冷声音从背后传来,她转过身,急切的心情似乎一下子得到了释放,眼泪啪嗒啪嗒地滴落下来。他突然有些震惊,想着自己如果丢下了她,她会怎么样呢?自己对他来说,有那么重要吗?只因为被丢下了,就会泪如雨下。他愈发觉得事情超出了自己的控制范围,愣在原地,看着她哭了一会儿,才拿着一个洗好的苹果递到她面前。她接过了他手里的苹果,用袖子擦干了眼泪,大口大口地吃起来,也不是饿了,只是胸中的情绪似乎还没有释放完。
      张起灵也不等她吃完,看她差不多冷静了以后,就转身准备上路。他已经习惯了一个人,不需要向任何人交代什么。如今多了个小姑娘跟着,他的不习惯让他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只好闷着头走路。
      山鬼则是拼了命地跟着张起灵。因为没穿鞋子的缘故,脚上也磨出了不少水泡,脚踝处也被路旁的荆棘划了密密麻麻的细小口子。不过,她不是很在意,只怕跟丢了他,一个劲快步小跑着。
      傍晚的时候,他们来到了公路边。这个年代的中国,开车的人是极少的。路上几乎还没有什么驴友,人民都还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张起灵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停下来让他感到不安,周围的一切,甚至包括他自己,都让他感到陌生,他迫切地向前走,想找到令自己熟悉的东西,或者熟悉的感觉。山鬼见他丝毫没有要休息的意思,只好咬牙切齿地跟着,虽然有些难过,却不知为何,无法讨厌他,哪怕他就是冷漠,她也决心跟到底。
      见她一瘸一拐的咬牙走着,张起灵停住了脚步,站在原地,等着她跟上来。她有些欣喜,甚至忍着痛加快了脚步,走到他身边去。当她靠近他的时候,他立刻蹲了下来,双手勾住了她的腿弯,一起身,便将她背在了背上,心中十分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捡这个麻烦。
      这一连串的动作让她十分震惊,一动也不敢动,老老实实的趴在他的背上,尽管看不见他的脸,但也不妨碍他冰山一般的眼神从后脑勺穿透到她心里。她默默地充当打手电的工具,心中有些喜悦,暗自琢磨,他其实并不像他所表现出来的那么冷漠。趴在他的背上,疲倦很快袭来,她迷迷糊糊地就睡了过去,手电筒从他胸前掉落下来,他一手接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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