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龙归渊》烂杏仙桃

1、下雨了

　　周游有一回问他，说鹇弟，你这漏风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神仙药呗。李鹇想也没想就答。
　　周游听了就乐，粗黑眉毛一耷拉，连笑也有几分老相和苦相。他这人仿佛一出生就已经四十岁了，虽然据他自己说，现在才不到三十三。
　　“瞧瞧瞧瞧，读书人老没个正经，你这话编岔了不是？”他指着那只破葫芦，“卖的神仙药，怎么你没成神仙？”
　　李鹇不慌不忙：“我本来就是神仙。”
　　周游乐了：“你是神仙，上哪逍遥快活不好，还犯得着跟你游哥在这闹市里敲破锣？”
　　说着又拎起那面破锣，镲镲，镲镲嘁，勉勉强强生产一点噪音。
　　“没办法，”李鹇耸耸肩，“犯了点错，给我发配到这思过来了。”
　　周游听他说得有模有样立刻又开始有点信了：“那你思完了过，又能回去了？”
　　“那是。”
　　“什么时候？”李鹇一听知道他下半句是什么了——“能不能带带兄弟？”
　　“这我可说了不算。少说得三百多年呢。”
　　“三百多年？”周游听了瞪大一双豆豆眼，“三百多年前，那不就是高祖皇帝的时候？”
　　高祖皇帝时候，跟上古玄皇时候，开天辟地时候，听起来也差不多是一个概念了。在周游看来，自然觉得是很久。
　　于是他对李鹇一下子变了个态度，不过说不好是肃然起敬还是心生同情：“鹇弟，你跟游哥说，你得犯了多大错，让你上这破地方卖膏药来了？”
　　“这个嘛。”此时天上雷鼓殷殷，闹市的空气中猛地起了一阵大风，尘腥汗臭里冲入一股雨水味。李鹇眼尖，正瞧得钟鼓楼一角的檐下有个头发全白的老叫花子挪了挪半边身子，恰好那老叫花子旁边的小叫花子又起了身扶着他，如此便在这摩肩接踵的闹市口，行人纷纷准备躲雨的时刻，腾出两个屁股的空当来。
　　他眼疾手快，身子一歪，左腿一撇，嘴里叫着哎哟哎哟，旁边大包小包的商贩以为他要摔倒，纷纷退避，他在一堆往来的扁担箩筐之间瞅准时机，一个滑铲，铲至鼓楼的墙沿下，入水姿势标准，晾了五天的咸鱼一般，直挺挺贴着墙躺倒，等着周游推开人群的重围找到他身边来，这才不慌不忙地支起身，让出一个半屁股的地来。
　　目睹自己位子被抢全过程的小叫花子目瞪口呆，但开市时间里，钟鼓楼底下的一个屁股位，那在望月城的乞丐行业里是有价无市。他知道竞争何其残酷，也就莫可奈何，一弯腰钻到老乞丐肋下，半搀着他坐起来，老乞丐拿他当一支短杖，他拿老乞丐当一把破伞，还不忘恶狠狠地瞪一眼旁边这一高一矮两个手脚健全的大男人，嘴里不干不净起来。
　　“这个嘛，说来话长。”
　　……其实也不大长。
　　因为这不是个故事。没因没果，没头没尾，不像开头，不像结局。
　　要问他自己，他觉得这更像衣服上的一截子线头，诱惑他去扯。说不定越扯越长，越扯越多，扯到头来他就会发现自己整身衣服都是这一条线拼拼凑凑粘起来的，再扯下去就有伤风化了。
　　所以他也懒得去思考线头底下还连着哪儿。
　　李鹇看看头顶的云，像钟鼓楼底下，乞丐们裹疮疤用完的脏兮兮的棉絮团子。

　　游哥，你看这团云。
　　咱们这儿看过去，也就一个巴掌大。
　　照理说，也就是一个巴掌大的地方下雨——严谨点吧，可能是个神仙的巴掌，比咱们的宽点。
　　你猜猜这云到哪儿呢？从钟鼓楼到芦市口？樱桃巷？还是到太守府？再远，咱们一路跑到城北门，是不是就淋不着雨了？
　　可咱们都知道不是这么回事——你再跑，也像那猴子翻不出佛祖手掌心去。

　　正好我有一个神仙朋友熟悉这个，我有一次就问他，说为什么哪怕巴掌大的一块云，下起雨来了，也像是全天下都下雨了？
　　他说别的仙官怎么解决这个问题，他不知道；不过他觉得这就好比是量子观测。
　　这么说吧，如果有个人头顶下着雨，那么这人所见、所闻、所感——方寸之地也好，方圆十里也罢——就一定都在雨里。一个人跟另一个人隔着几百丈远，说上了话，也就是说，他们知道对面有个人，那么他们站着的地方要么都晴，要么都雨。
　　可要是两个人互不相识，擦肩而过，可能一个人淋成了落汤鸡，另一个人神清气爽，就此渐行渐远了，也没什么问题。反正谁也不认识谁。
　　你别说，他讲得还挺像模像样，一点都看不出来量子观测这词是我刚刚教他的。

　　诶诶诶游哥你别急啊，不爱听量子力学？那咱们讲点别的。

　　可能有点儿没头没尾的，你听也成，不听就发发呆，打个盹也成。

　　不用等这场雨下完，我就能讲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