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言又止》祝蓝

3、破CD

　　严逾青应该感谢那个闷热的面罩，他的血没有飙的到处都是，留给他了一点时间落荒而逃。在他自己的想象中来看，他几乎是连滚带爬的冲进了后台，那把可怜的椅子也被弄倒在地发出一声巨响。

　　众人都注意到了这一幕。

　　小助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向姜捷投去询问的眼神，姜捷比他还懵，看了眼自己还没签上名的海报，然后回头问周远光：“我妆花了吗？他怎么吓跑了。”

　　此时，严逾青正在卫生间疯狂的用凉水冲自己的脸，血好像止不住，绽成花砸在纯白的陶瓷池的表面。
　　小助理尖叫了一声。
　　“S！你受伤了？”
　　严逾青抽了张卫生纸，哑声说：“上火。”
　　上的心火。

　　小助理隐约知道他好像身体不好，现在又看到他这么狼狈，以为是发病了，“S，你要不今天就先签到这吧，后面也没多少人了，我去跟他们道歉，之后再把签名海报邮寄过去。”

　　“不用，我没事。”
　　严逾青匆忙收拾好自己，回到原位，不太敢看姜捷的眼睛，边签名边道歉：“对不起，刚有点急事。”

　　Guilty乐队不是什么男团，也不搞签售会，演出完的签名活动也仅限于此，不会和粉丝闲聊，也不会有任何肢体接触。

　　“没关系，可以帮我写一句祝福的话吗？”
　　姜捷双瞳剪水，清澈又真挚。

　　严逾青心头发软，刚要答应就被旁边的工作人员打断：“不可以哦，只能写名字的，每个人都像你这样那很浪费时间的。”

　　“好吧——”
　　严逾青少见的强硬，伸手把海报按住，在旁边人讶异的目光里改写了句歌词里的话：“祝你生而自由，爱而无畏。”

　　“谢谢。”姜捷笑眼弯出月牙，接着说：“今晚唱的很完美，回去要注意好好休息哦。”

　　尾音带着小钩子，在严逾青的心脏上挠。
　　“……嗯。”
　　他笨拙点头。

　　十点后散场，郑江和阿飞说要去吃火锅，严逾青没去，他自律惯了，这个点是绝对不会再摄入热量的。回家后一打开门，柠檬就冲过来围着他蹭。
　　严逾青给它买了宠物交流按钮，每个按钮都能发出声音，柠檬学习能力强，代表“零食”都那个都快被戳褪色了。

　　“今天不能吃零食了。”
　　“这才一周不到，你都胖一斤了。”

　　严逾青残忍的拒绝了柠檬的要求，明知道这是为了它的健康，但还是有点愧疚，从罐子里掏出一粒冻干给它。

　　“我今晚见到她了。”

　　“好像做梦。”
　　柠檬的尾巴晃了晃，表示它在听。

　　严逾青克制不住的回想那一幕，姜捷对他说：“我真的很喜欢你。”尽管这个喜欢可能只是单纯喜欢他唱的歌，也可能只是那种随便的客套话。

　　他给床头的小机器人又多输入了个语音指令，效果很好，跟姜捷说的语气别无二致。

　　循环放了十几遍，严逾青跟喝酒了一样满脸通红，把自己闷进枕头里。

　　这是第一次，他发觉做S比做他自己要更成功，只有做S才能见到那样的姜捷，她才不会冷冰冰，不会疏离到近乎陌生。

　　这样和小偷没有什么区别。

　　你不该在一场蒙面舞会里作弊，已经知道对方的过去，这样是不对等的关系。

　　正人君子应该做不出这种事。
　　但他已经隐瞒了这一次，严逾青在无比清醒的沉沦，他预感有些东西会一发不可收拾，甚至代价惨重。但就现在来说，姜捷绝对不可以知道他就是S。他舍不得。

　　隔天早上起来，严逾青才看到林惇半夜给他发的微信：“生日礼物记得收，不用感谢我，我是活雷锋。”
　　“？”
　　他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林惇：“醒了啊。”
　　“姜捷应该快到了。”

　　严逾青手一抖，想给林惇打电话问清楚，还没拨通，门铃响了，他赶紧穿上睡衣去门口看了猫眼，活生生的姜捷正站在外面，手里还捧着一大堆东西。
　　“……”

　　他想杀了林惇的心都有了，才刚醒，他根本没有准备好，就算是六年前俩人住一个屋那段时间，他也从来不会邋遢的出现在她面前，别人说他在姜捷面前像只花孔雀，他们不懂男为悦己者容。
　　严逾青用此生最快的速度进行了洗漱，整理仪容仪表，确保自己看起来还算得体，穿了个外套，打开门。

　　“早上好啊。”
　　姜捷硬生生把“前夫哥”三个字咽下去。

　　她杏眼透亮，没特意化妆，唇上透着饱满的血红色，带毛边的淡粉羽绒服衬的她像初开的玫瑰骨朵。
　　严逾青的心脏漏了半拍，没说出话。

　　姜捷眨了眨眼，接着说：“Galaxy新推出的生日慰问活动，我来祝你生日快乐，还有给柠檬的玩具和狗粮。”
　　“嗯，进来吧。”严逾青侧过身。
　　“我要换鞋吗？”
　　“你之前——”

　　他想说，你之前用的那个还在，说到一半觉得不合适，转而改口：“不用换，直接进来吧。”

　　家里的布置和六年前没有什么不同，姜捷短暂的回想起过去，那时候她只有野心，血里流着的都是阴谋阳谋，她在乎公司的市值，在乎董事会对她的看法，在乎怎么争夺控股权。金钱、权力、豪车，她都有过，都挥霍过。

　　结婚的那三个月，很多时候她凌晨才回家，她没有仔细的看过这栋房屋，也没有在乎过屋里的那个男人。

　　姜捷把东西放在餐桌上，然后去摸急不可待的柠檬，它应该很想她，开心的不行，边蹦边叫，浑身棕黑的毛都在晃，耳朵一颠一颠的。
　　“坐下。”

　　姜捷发出指令。

　　谁知道旁边的严逾青比柠檬反应还快，直接坐沙发上了，反应过来之后他又站起来。

　　姜捷扭头看了他一眼，好像在憋笑：“我跟它说话呢。”

　　“嗯。”

　　严逾青正处于尴尬的境地，他的卧室又传来清晰的一声：“逾青，早饭时间到了。”

　　“……”
　　完了，忘记了他的小机器人！！

　　姜捷没听到。

　　卧室在她的左后方，又隔着门，她完全没听到。

　　严逾青嘴唇发白，低下头支支吾吾的艰难解释：“那个声音确实很像你，但我不是偷偷录的音，我是……”

　　姜捷明白自己刚漏掉了什么声音，立即很快想到一个显而易见的可能性。

　　“你女朋友吗？”

　　严逾青快三十了，和她离婚也这么多年，有女朋友在家里当然太正常。

　　她猛然惊觉自己保留着那种错误的潜意识，认为严逾青依旧和六年前一样清心寡欲，无趣呆板。再停留在有女朋友的异性的家里不大识相，她很快转身向玄关走去。

　　“对不起，我来的时间不太巧，你们吃饭吧，我先走了，打扰了。”

　　她保持着礼貌，离开前又笑着说了一遍：“祝你生日快乐。”

　　几十秒前一切都在正轨，现在急转直下，全部偏离。

　　严逾青的心坠到最低谷，嗓子涩痛，他进退两难，说不了实话也不能否认，他站在那里像个古希腊悲剧的主人公，被所谓的宿命勒住了脖颈，他窒息到无能为力，只能更加清醒的明白，姜捷从来没爱过他，所以她可以做到洒脱，做到毫无嫉妒，做到来去自如。

　　姜捷没有丝毫留恋，也没有看见他眼里近乎乞求的挽留。
　　门被关上，尘埃落定。

　　严逾青的脊背慢慢弯下去，捂住了自己的脸，滚烫的液体从指缝渗出来。
　　他就这样懦弱到自我厌弃。

　　柠檬抬起爪试图吸引他的注意力，“汪汪！”别哭了。
　　严逾青独自走进卧室，把柠檬关在门外，拿起那个小机器人狠狠砸在墙角，瞬间四分五裂，残骸露出里面金属零件，它不是人，没有心脏，现在被主人抛弃了，变成一堆冰冷的废铁，残害里它的蓝色豆豆眼眨了两下，似乎在挣扎，徒劳无益，下一秒变成黑屏。

　　独自呆到天黑，他陷入了个诡异的漩涡，自虐般翻找和姜捷有关的记忆，从初见开始回想，每一分每一秒，找到有关她关心过他的证据，反复咀嚼，抱着那些残渣不放手。

　　林惇的电话把他拽回，他还在用玩笑的语气，批评道：“你怎么这么不知感恩，哥费尽心机——”
　　严逾青声音嘶哑的吓人，“别多管闲事了。”

　　“……你说什么？“
　　”我说让你别多管闲事了！！你耳聋了吗听不懂吗？！”
　　他怒吼出来。

　　严逾青在迁怒，他知道，但他没办法不迁怒。
　　每次见姜捷，他始终小心翼翼的斟酌字句，动作之前反复思考，他为了把自己弄成最接近完美的地步，六年前和现在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他连在她面前呼吸都在克制，掌握分寸，生怕越界，他拼命试图去了解她的喜好，刻意迎合，他做了很多无用功但他不觉得后悔，他有一辈子的耐心。

　　林惇毁了他所有努力。
　　严逾青哭到眼睛肿，颤抖着点开置顶聊天框。

　　指节绷紧发白，磕磕绊绊的打出：“我没有女朋友，那个就是你的声音。”
　　他打出这行字后已经精疲力尽，一直在心里骂自己懦弱，但最后还是没有勇气按发送。

　　六年，人生能有多少个六年？这话任谁听了都代表着：即使离婚这么久了还有感情，被误会了着急极力自证自己清白的心，这其实也还好，但用她的声音喂给 AI，肯定会被当成变态吧。

　　-

　　陈如昂戴了个只有半边的黑框眼镜，在走廊摸索。

　　眼镜看起来普通，就像电影院里的 3D 眼镜一样，但它能实时分析面前的路障，未来也许还可以调取实时画面，通过在大脑里装入芯片，来实现“脑机”功效，用意念就可以操控眼镜，类似于悬浮的高德地图，但对于全盲的人来说是语音描述，对于半盲或视弱的人来说可以辅助完成全景路途画面的呈现。

　　“怎么样？”
　　严逾青在躺椅上假寐。

　　“我从公司一楼走上来，中间除了电梯楼层按错了一格，其他都没问题，也许还要改进一下，比如我的指尖接触到正确按钮后，它会给我一个反应，震动之类的。”
　　陈如昂取掉眼镜以及眼罩，终于重见光明。

　　“严教授，您都泡研发部整整一个星期了，该回家休息两天了，项目在稳步推进，其实不用这么拼命。”

　　因为老大守着在，研发部的一众小弟都紧张的不行，生怕数据做错，连摸鱼都难了，这是实话，但陈如昂当然不能全盘托出，另外，他以为严逾青是担心进度，但其实他只是用工作麻痹自己。

　　严逾青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软弱，那天的回忆在他脑海里留下刻痕，他不能受控的重复想起那句“祝你生日快乐”，连姜捷的发尾是什么弧度都记得一清二楚。他分得清什么是真心，什么只是工作范围内的任务，她仅仅是为了快点逃离他家罢了。
　　焦虑和抑郁情绪将他裹挟，但他不想求助于周景河，不是难为情，是破罐子破摔。

　　习惯了就不痛，兔子逼急了还叫两声，严逾青比兔子还能忍。

　　陈如昂突然想起件事，“对了严教授，有个事要经过您批准。”
　　“什么？”严逾青捏住眉心，睡眠不足，他有点偏头痛。

　　“就是有个人要借我们的设备去做展览，之前我们不是废掉了几只机械狗吗，他的意思是去拿去当艺术展的装饰，会带上我们青和的 logo，也算给我们做做宣传。”
　　“嗯，可以，但废掉的也要完好拿回来，只能看，不能让人碰。”

　　严逾青考虑了科学技术泄密的问题。

　　陈如昂当然听明白了，“好，那我等下午休的时候开车去周远光的展子。”

　　“……谁？”
　　“周远光啊，明天展出的造型艺术展feasible，我以为您知道呢，他不是在南璟挺受人追捧的吗？”

　　严逾青铁青着脸，冷了声：“不借了。”

　　“啊？”陈如昂没想明白他怎么转变这么快。“他是人品有什么问题吗？”

　　严逾青抬眼，缓慢道：“就算没问题也不借。”

　　陈如昂被他眼里的寒意吓着了，没有追问，点点头跑一边儿去茶水间喝咖啡去了。

　　本来这件事到此为止。

　　但严逾青怎么都没有想到，晚上十点，他睡在研发部旁边的休息室里，姜捷给他发微信：“在吗？”
　　他以为自己看花眼了。

　　愣怔良久，反手扇了自己一巴掌，发现不是做梦，盯着那两个字心率加速，心跳如擂鼓。
　　“在。”
　　他颤抖着点字母键盘，发出去。

　　严逾青本来躺在床上，现在紧张到坐起来，就捧着手机在那里等，对面很快就显示正在输入中。

　　因为什么找他呢？是想问那天的事吗？她还是有那么一点在意的是吗？或者是问他的病怎么样了？又或者和他无关，是问柠檬？虽然他住在公司，但每天还是早晚回去遛狗添狗粮的。

　　严逾青在短短的一分钟内设想了很多很多，甚至他想他可以接受姜捷只是发错了人。
　　但他没有预料到，姜捷说：“我能问下，机械狗为什么不借给周远光吗？”

　　严逾青盯着那个名字。
　　他宁愿现在突然变成文盲，不要认识汉字。
　　他那么多隐秘心事变成街边五毛钱买到的肥皂泡，全部戳破了不留下半点念想。

　　姜捷的意思是，他故意欺负周远光了？她是什么立场来质问他？
　　她又不是周远光灯女朋友，周远光他爹的凭什么？！！真当自己是什么大艺术家了是吧？还跟姜捷告状？！

　　关键是，他怎么知道自己的存在的？

　　难道周远光查过他？
　　严逾青骨子里的暴力因子苏醒，差点把手机砸了，最终只是狠踹向旁边的桌子，上好的檀木桌子四分五裂的躺在地上。
　　他呼吸急促，逼自己冷静下来，去思考这个问题的最佳回答，但他少见的失去了所有理智，他气得根本没办法集中注意力。

　　可能是太久没有等到回复，姜捷直接打了个电话过来。
　　严逾青灌了两口冰水，不停深呼吸，勉强定了心神，千错万错都是周远光的错，他不能对姜捷语气恶劣。
　　电话接通。
　　姜捷的声音通过细微的电流传过来，“抱歉啊严先生，这么晚打扰你了。”

　　“没事，你说。”

　　“周远光是我大学同学来着，他拜托我问一下你们公司的机械狗要满足什么条件才能借，因为他的这个展还挺重要的，我知道你肯定有正规理由，所以如果实在不行就算了，没关系。”

　　严逾青静静听完，沉默了一会儿，喉头颤动，艰涩开口：“就因为他是你大学同学？”

　　姜捷那头笑着：“实不相瞒，因为他有我喜欢的歌手的绝版 CD，所以我才答应他来问你的，不然我怎么会这么晚还来打扰你，多不合适。”

　　“哪个歌手？”
　　“你肯定不认识，挺小众的，唱地下摇滚乐的。”

　　严逾青知道她说的是自己。
　　什么绝版CD，她想要什么他可以现录，想听什么可以听现场版，想要他怎么唱就怎么唱，怎么可能绝版，一张破 CD 而已。

　　严逾青对周远光小儿科的举动嗤之以鼻。
　　但他竟然没办法说出口，“……所以是为了要 CD 才答应帮他的吗？”
　　姜捷很坦然：“对啊。”

　　“姜捷。”
　　“嗯？”
　　她以为严逾青要拒绝了。
　　但他直接说：“你开口我一定会借。”
　　“啊……那太好了。”
　　虽然这样，但严逾青的妒忌依旧在发酵。
　　他借着深夜，俩人脑袋都不清醒，接着说：“柠檬很想你。”
　　“你来看看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