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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第 4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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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事是不可能没事的。
救援进行到第八天,微光救援队的任务已经接近尾声,而那条视频的舆论风波却一再扩大,从黎叙闻本人身上,一直烧到了传统媒体和新兴自媒体之争。
更有甚者,从风波乍起就始终沉默的京屿商报,忽然发布了一条公告。
公告直指社内记者黎叙闻,在停职期间擅自发布报道,违反报社规章制度,给予无限期停职处分,并予以社内通报批评。
除此之外,还不忘跟她那篇引发争议的报道撇清关系,说这一切都是黎叙闻记者一人所为,并非京屿商报的授意。
黎叙闻发布的稿件和视频被一同撤下,自此,算是给这场闹剧彻底定了调。
用词凝肃、字字如刀,冷冽的白纸黑字看得黎叙闻眼皮哐哐地跳。
她想过自己可能逃不过一顿斥责,甚至无限期停职的处分,她也不是不能接受。
真正让她难过的,是后面那段对她唯恐避之不及的避嫌。
其实她在发布时,坚持用自己的名字,没带社会观察的前缀,也没按救灾专题的统一格式,防的就是有心人把整个商报都牵扯进来。
但她还是忍不住地难过。
她握着手机,在忙碌的背景音中恍然地想,事到如今,她身后真的空无一人了吗。
虽然再来一次,她还是会这样选,但此时此刻,所有知情人全部缄默,她连一句“不后悔”,都没地方去说。
在她反应过来之前,手指已经自动点开了微信。
跟齐寻的对话,还停留在之前他看到报道,火急火燎要来找她的那句话。
他……看见那条声明了吗?
如果看到了,那为什么……
后半段的臆想被她断然掐灭在半空,剩下一阵飘忽的轻烟。
“闻闻有空吗?来帮忙消毒包扎。”
黎叙闻应了一声,把手机放进口袋里,又投入了医疗组的工作。
就这么强撑到半夜。
忙完手上的工作,已经快凌晨一点,黎叙闻还想留下值夜,被队长半推半骂地赶去休息。
她左右睡不着,便对着手机删删改改,想给报社的同仁和股东写一封道歉信。
不管怎么说,先服个软,别连累季筝和老马让人指摘。
结果不服气地写了半个小时,第一行都没写完。
她长长叹了口气,仰倒在睡袋里,微信适时地嗡嗡震动了一下。
她立刻坐起来,弯着眉眼点开,结果弹出来的消息,是林青淮。
黎叙闻:…………
百无聊赖地点开,林青淮果然听到了风声,来问她的状态,平淡地聊了没两句,他忽然道:“叙闻,我们曾经聊过,你的心理状况其实不适合做记者。这是个不错的重新思考的机会。”
黎叙闻扫了一眼,回都懒得回,撇着嘴退出了他的聊天框。
消息栏里,齐寻的头像还是没有一点动静。
……有点不高兴了。
买卖不成还仁义在呢,怎么拒绝了表白,这家伙就连问都不问了?
没劲。
她赌了一会儿气,手指往下滑,一直滑到马颂今的对话框。
手机屏的幽光里,马颂今的头像一脸严肃地看着她,看得她心都虚了。
事情发生这么久了,她还没给老马打过电话。
归根结底,还是她理亏,没那个勇气。
但躲也不是办法,到时候老马又说了,这么点事都扛不起,还去什么战地?
她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轻手轻脚走到帐外,在一片湿润气息里给老马拨了个语音。
京屿似乎起了不小的风,对面气流呼呼一阵,马颂今的声音传来:“……还在龙腾那边?”
“嗯,快结束了,就这一两天了。”
“身体还好?没遇上什么危险吧?”
黎叙闻攥紧手机,等着他不知什么时候要开始的训斥:“嗯,都好。”
“黎叙闻,”马颂今下一句果然就严厉起来:“你就是这样当记者的?”
黎叙闻心口一颤,唇角抿得平直,回:“……对不起。”
“你怎么写的报道,啊?”马颂今笑了一声,声音有点黏糊:“从你入社第一天我就教你,记者要中立,要客观,你看看、看看你写的什么?还连着三个设问,生、生怕别人不知道你的立场是不是?”
黎叙闻听见这些,先是几秒怔愣。
她以为老马会骂她为什么写这种东西,有没有想过商报的立场,却没想到,他接起电话劈头盖脸先教训的,是她的职业态度。
这她就更没什么心虚的了:“我写的都是事实。”
马颂今顿了下,语气更重了,被风声撕扯着:“记者是旁观者,没……让你以身入局!”不等黎叙闻再辩解,他掷地有声下了结论:“公正客观,你、你怕是已经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在那边像风箱一样地喘,黎叙闻在这边静默地听。
沉默之间,有很细很轻的水声,远远地响,好像是净水车的龙头没有关严,水珠一滴一滴打在下方的土地上。
她听了一阵,才开口问:“马叔,你是不是……跟董事会股东喝酒了?”
马颂今总台记者出身,即使退居二线多年,清醒的时候也没结巴过,可刚刚那句话,他磕绊了两次。
那头人声静默了一会儿,老马呵呵一笑:“纸媒都这X样了,不跟他们……喝大酒,能保住你吗?能吗?”
黎叙闻迎着夜风,很慢很慢地眨了下眼。
老马要真习惯身段柔软低声下气,当年根本不必离开总台。
她满以为自己豁得出去,肯付代价就能换得想要的结果,可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还是有人为了她做的选择,在默默地兜底。
她胸口细微地起伏,生怕自己抽气的声音盖过对面的风声,被老马听个究竟。
“我是不是,”她吞咽一次:“是不是让你丢人了?”
对面呼哧带喘的气声忽然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声轻轻的叹息。
“我都这把年纪了,还在乎这张老脸?”马颂今说:“我们这些老家伙在前面丢脸,你们年轻人才能在后面安心长本事,这一行才能继续往下走。”
黎叙闻在湿软的土地上席地而坐。
不知怎么就想起去年商报年会,大家起哄让老马来一段,社长也笑哈哈的,说老马,拿出咱们以前求股东不要撤资的那股劲儿来!
她的害怕和难过忽然有了具象的脸。
老马会老的,爸爸也会老,总有一天,她会独自站在这艘行将沉没的巨轮上。
前面好像没路了。
“丢人没有什么,”马颂今沉着声音:“闻闻,你的经验和能力,远比那点脸面重要。”
“马叔……我……”
那头倏而漫过一阵嘈杂人声,听动静,像是有人在叫马颂今不要躲懒,进来继续喝。
老马一叠声答应,没跟她说再见,就忽然挂断了电话。
黎叙闻握着手机,没有回营帐。
她只是看着行动组帐外,昨天同一个地方立着的同一个人影,星火一明一灭,在乍起的夜风里,像一盏摇曳的灯。
那盏灯没有走近,也没有开口,只是沉默地陪着她,仰头跟她望向同一片黯淡的星空。
而黎叙闻以为不会出现的转机,就在她救援队从龙腾回京屿的路上,被她刷到了。
救援队分了五辆车回,医疗组所有人都靠着车窗昏昏欲睡,忽然有人轻声叫醒她:“闻闻,白蛇这个视频……说的是你吧?”
黎叙闻迷糊着睁开眼,低头看到屏幕,瞌睡一下子醒了。
齐寻轮廓分明的脸正对着镜头,穿的是救援队的制服,看样子应该是认真洗过烫过,背后是垒起来的装备和橡皮艇,军绿色的帐篷在最后面打底。
他脸上带着不常面对镜头的紧绷感,眼下青黑一片,强打着精神,却依然看得出眉间的倦意。
他冲着镜头鞠了一躬,态度诚恳谦逊:“大家好,我是微光救援队京屿地区副队长,齐寻。”
每每做这个自我介绍,他语气里都有一种盖不住的骄傲,而今天,他话音平静得过了头。
黎叙闻眼皮一跳,心里升起一阵不好的预感。
“录制这段视频,是为了说明前些天,因为我的个人疏忽,引起的舆论风波。”
他眼神始终望着镜头,没一刻分神去看别处,条分缕析、慢条斯理地把那天的事情做了说明,并且用天衣无缝的理由,隐去了当天黎叙闻在船上的关键原因:
“黎叙闻记者是救援队医疗组的志愿者,这次汛期救援始终跟我们一起,奋战在救援第一线。因为我在之前的行动中不慎受伤,当天的救援任务必须有医护人员随行,黎记者才不得不放下手中的工作,作为陪同,与行动队一同上船。她的所作所为,我身为副队长,事先已经全部知晓,都经过我的同意和授权。”
把所有责任揽上身后,齐寻蓦然卡壳似地,停顿了两秒,无声深呼吸一次,声音紧得几乎要崩断:“我深知这次的事件对公众及救援队造成的负面影响,在此对社会大众及黎叙闻记者诚恳致歉。我将卸任副队长的职务,离开微光救援队,今后以志愿者的身份,参与公共事务。”
视频的最后,他再次躬身致歉。
时间轴倒数读秒结束,漆黑的屏幕上,映出黎叙闻仓皇的脸。
原来昨天晚上他在帐子外面,想的是这个。
她眼睫颤动了一下,呼吸重到心口发疼,指尖无知无觉地握紧了手机。
与此同时,之前被商报的割席豁开的那个窟窿,被另一种细密的东西填满了。
车上的人都被这条视频震醒,个个一脸的凝重,小声低头议论着,间或偷偷看她的反应。
当天的事情早就传遍了整个微光,人人都为黎叙闻叫好,说想不到咱们微光,也有让正经媒体仗义执言的一天。
谁都没想到,这背后竟然还有这样的风起云涌。
医疗组组长过来拍她的肩:“放心,白蛇就算要卸任,我们也不会让他走的。”
黎叙闻听不见似地,扭头默默地望了一阵窗外倒退的街景,忽然道:“组长,我可以先下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