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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旧时燕(五) ...

  •   铃铛声叮叮当当地响,霎时间,暴雨倾盆而下。

      安灵王清润的少年声自长明殿而出,听起来,像是国师出了事。

      殿门口众人纷纷醒神,位高权重的几位老臣已然顾不得太多,率先起身,跪了太久以至踉跄了几步,才沿着那长长的石阶而上。

      着急忙慌的,直接破了那入朝不趋的规制,就生怕那殿内之人出了什么意外。

      毕竟是未来的新主。

      尽管宰相主动避让,此番入山为清帝寻陵开陵少说也得半年,但人人心里自明,新帝终究只是个傀儡。

      可还是担忧。

      今日乱事太多,也太过不可预料。

      但这份担忧却在中途莫名地停了下来。
      背对着众臣的几人看见了惊怖的一幕,骤然间面孔皆挂上了惊骇,茫然化成恐惧,直上心头。

      都都知手里的铃铛滚得也愈发地快了,声声余韵震得谢玉敲心里莫名发慌。

      雨幕中,底下的人只瞧见有鲜红色的血水,从那深重的木门缝内流出,先是一点点猩红,然后顺着雨流,汇成汨汨的道道血水。

      疾雷声重重,轧过森森大殿。

      这回,连稳如泰山的宰相也坐不住了。

      而他从殿内带出来的,却不只是国师忽然身亡于长明殿的消息,更重要的是——
      众人屏息,都紧紧地看着他手里攥着的那黄色布张。

      上面贱满了斑斑点点的血迹。

      开始还是鲜红色的,后来渐渐晕了黄,淡了下去。
      妖艳,诡异。

      谢玉敲再次阖眼,心里却是不由自主地提了起来。

      武康二十年,国师自戕于长明殿,以命解经论,血喂天下之谶言,图谶既出,犹如轰然一击。

      其所言并非往时之歌颂“新帝即位,天下大吉”,而是全然相反的“大凶”之卦。而这卦,竟直指那无人敢提及的、尚在边疆的永安王。

      图谶所言:【永安王将叛,十日后,星陨之时,天下将乱,城难守,血流成灾,生灵涂炭。】

      朱嶙素来稳健的手都是抖的。

      图谶乃是旧制,原应在新帝继任之后,为稳其位而做。可今日,这位来自剑南的神秘国师却一反常态,擅作主张,不顾劝阻,在殿中做了谶术。

      直到看到谶言,殿中几人才恍然,却又即刻惊慌失措。

      倘若预言成真,手握有兵权又骁勇善战的永安王,对刚刚上位的新帝来说,是个极大的威胁。而且,如今江山本就不稳,倘若真的天下大乱——
      少年老成的安灵王也焦急了,他一把按住国师刚净完的手,问:“国师,可有解法?”

      谁知下一秒,那风度翩翩的人却摘了发髻上那柄木簪,直接在朝堂上散了发。

      木簪入喉,那一身的白衣道袍就这么飘飘然地跌落在冰凉的地面。

      长明灯被风熄灭数盏,余下满殿沉昏。

      良久,殿内一声哀叹,竟是那少年的朗音,他也抬步走进雨中,在一众艳色官袍中,只有他着素衣,面色枯槁萎黄。

      “诸卿。”安灵王声音晦涩,“可有想法?”

      殿外霎时议论纷纷。

      原本他们心里还在替永安王遗憾帝位之事,未曾料想这顷刻之间,这人莫名就变成了谶言内残暴的狂魔。

      如今,宰相连永安王都容不下了吗?

      隔了一会,终是有人按耐不住的,先站出来了,“储君,依微臣看,图谶不可不信,嗜血者不可留,亦不可悯。”
      “正是,何况这图谶之言着实可怖,不得不防。”

      “这也过于荒谬了,谁人不知永安王忠明大义,心怀苍生?怎可能是祸端?”
      “边塞一年,谁知道会不会被那蛮夷同化了去?人心易变。”
      “你们怎敢如此妄论王爷……”

      其实重点并不在图谶之言上。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如若消息传到永安王那边,原本毫无叛乱之心的人在这进退两难之间,除了反抗还能尚存一线生机,难有更好的选择。

      谢玉敲指甲深深戳进掌肉。

      她抬眼,轻轻拭去脸上的雨珠。

      也不知道,那般骄骨的人,先是得知父亲去世,再是收到安灵王继位,后是那一纸荒唐谶言,该作何感想?

      这庙堂,好像远比想象中的还要纷冗,放眼望去,数百官员,敢直言不讳、心有论断的少之又少。

      谢玉敲吐出口浊气。

      甫一抬头,她竟对上了那双和永安王极为相像的桃花眼。

      是了,再多讨论一会,这话题定会落到她谢玉敲的头上。

      她将成为众矢之的。

      掌肉被掐得生疼,已是午时,报恩寺再次传来钟声。

      ——时机到了。

      在乌泱泱一片的声色间,突然传来一声清亮的女声,喊的却不是安灵王,而是,“宰相,下官有要事禀报。”

      贸然进取固有危险,但露出破绽,却是能让一个生性多疑的人更容易取消疑虑。

      喧闹声终于停了,数百双眼睛就这么齐刷刷地看过来。

      谢玉敲不动声色,只是兀自盯着朱嶙的眼,沉声道:“是关于永安王的。”

      如石子投湖,四周再次嗡声一片。

      这宫中谁人不知,这位仅五品的司侍女官,是前宰相女儿,更是自幼和永安王一同长大的青梅竹马。

      作为永安王最亲密无间的幼年伙伴,谢玉敲的话比之他人,确实更有分量。

      但朱嶙并没有如预料般应声,他握着那份图谶,森冷的目光带着常人难以接住的幽寒,直盯着谢玉敲。

      谢玉敲后背渗出薄汗,拱着的双手发白。

      倒是安灵王率先忍不住了,他跨步走到臣相身后侧,身高刚过那紫衣的臂膀,声音比脸色还要惘然几分地道:“宰相。”

      朱嶙终于松了劲,意味深长地看了谢玉敲一眼,背过身,袖袍一甩,有些不以为意地道:“那便请吧。”

      长明主殿已经进不去了,安灵王喊了随侍,引谢玉敲入了偏殿。

      门从身后被关上,掩住数百双探究的眼神。

      偏殿只留下三人,连内侍都被清至门外。

      谢玉敲微微弓身,放低了姿态,语气恭敬,朝着堂上两人作揖:“王爷,宰相。”

      安灵王点点头,神色焦急。

      谢玉敲看了一脸不耐的朱嶙一眼,单刀直入,“关于永安王谋逆之事……下官有证据。”

      “证据?”安灵王猛地站了起来,又想起那些规制礼仪,面露尴尬地重新坐了回去,“快快细说。”

      谢玉敲好像很紧张,原先的从容更像是伪装,她声音开始沙哑起来:“信件,我这边有他的几封信件。”

      朱嶙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情绪。

      谢玉敲得到了鼓励,轻叹一声,她继续道:“因旧时关系,永安王素日与我交好,封王后他去了边疆,便常与我用书信联络。”
      “但从前几个月开始,他每次来信的内容,却是……”

      她似乎有些难以启齿,犹豫了一瞬,从官服里掏出一叠纸张,呈了上去。

      安灵王从臣相手里接过一封,“……这确实是皇兄的字迹。”

      【敲儿,吾近日所感,武康疆域辽阔,河山大好,实不该落入奸佞小人之手……宰相爪牙锋利,只手遮天,若家国落入其手,恐万民难安。】

      【敲儿,汝上次之问,吾今尚不知何以作答。放眼整个武康,除了我永安王,谁还能登帝位?父皇真是糊涂,对所有儿子都一视同仁,各个封王而不设储君,难道就可免兄弟阋墙?倘若这皇位最后落入他人之手……吾必逆。】

      【敲儿,实非我妄言,可这天下江山,我永安王要定了。若真要走至绝路,那便走吧,妇人之仁终难成大业。】

      字字句句,其异心皆可见。

      安灵王震惊之余,又觉着不可置信。他虽自小与皇兄不亲,可那般少年意气风发模样的人,不止留在万人心中,更是留在了他心里。

      恣意张狂的人,素来更喜欢江湖纵马、提剑吟诗,对这朝政看起来从来没有半分想法。若不是今日种种——
      扪心自问,比起说永安王要谋逆,安灵王反而更相信,这是一场针对永安王的阴谋。

      但面前这个文文柔柔的姑娘,与皇兄自幼交好,名门大家闺秀出身,虽聪慧却没有任何心计,她没理由如此断情绝意。

      而这偌大的武康朝,如果非要揪出一人,与永安王当真水火不容,那就只有——
      安灵王眼睛蓦地睁大了,他看向坐于自己左下方的宰相,却见他微敛着眸,手里把弄着那些信件。

      很典型的思考方式。
      应当不是老师。

      更何况在这种形势之下,直接针对威胁尚且不算大的永安王,对他们也没有任何好处。

      这般想着,那心思极重的人终于开口了,看向谢玉敲的眼神是赤裸裸的质疑,“既然这些信件隔了好几月,那你为何之前不说,非得今日说?”

      朱嶙冷笑一声,“永安王素来待你甚好,你这么做的理由在哪?”

      谢玉敲心颤了颤,弓着的身子微微抖动,“宰相,我谢玉敲只是一个女儿家,我没有您这般胆识与魄力……自父亲过世后,我日日过得很不安生,就怕一个不留心,出了差错。”

      她眼睛漫上雾气,看起来委屈极了,“所以收到这些信的时候我实在是不敢说,也不知道该和谁说,后来、后来其实我有跟皇伯……先帝提及过。”

      但没用。

      清帝向来任贤为官,从不喜猜忌,没发生的话语,时常当成耳旁风。

      所以朱嶙才会在短短几年时间里,掌握了武康命脉。

      “既然怕,那你为何今日要提?”朱嶙步步紧逼。

      谢玉敲“啪”的一声,直接伏倒在地,“因为、因为刚刚的谶言!”
      她憋不住了,话跟倒豆子似的往外蹦:“谁都知道永安王和我交好,倘若你们真的要查,定会查到我这里,到时候落个欺君罔上的罪名就、就……”

      这理由倒是恳切,朱嶙看着面前的女孩,眼神闪过一丝疑虑。

      这谢玉敲,倒是和小时候不太一样了。

      但也可以理解。毕竟一朝之间,家世显赫的官宦小姐沦落成满门抄斩的阶下囚,又得幸死里逃生,如果不学会察言观色,学不来巧言令色,横竖也是活不到今天。

      朱嶙心里凝起一股莫名的得意感。

      也不知道九泉之下的老古板谢西山知道自己的女儿是这般墙头草的模样,会不会气得直跺脚?

      不过——
      他很快敛了心神,重新看向谢玉敲,语气带了些玩味:“倒是个识趣的。”

      “不敢瞒宰相,下官并非无所求。”谢玉敲素手拢了拢漉湿的官服。

      朱嶙眉毛一挑,“哦?”

      谢玉敲膝盖被磨得发麻,她轻轻抬身,解释道:“当年父亲锒铛入狱,彼时我虽年纪小,但也并非什么都不懂……我知道,那些事情是父亲错了,他罪有应得,我也知道,当年要不是宰相为我向先帝求情……您对我有恩,我不敢负您。”

      朱嶙神色淡了下来,谢玉敲有些看不透他的心思,只能兀自说了下去:“只是,我现下的官职,需经常接触宫中的女娘,她们早前对我又颇有怨言……”

      她想升官,想远离内宫,那就只有——

      原来是为了谋名利。

      朱嶙听懂了谢玉敲话内之意。
      这样看,人不算多聪明,口气倒也不小。朱嶙松了口气,对突然冒出来的谢玉敲顿时失了兴趣,手一扬,把人赶出了侧殿。

      信件倒是留下了。

      走至殿外无人之处,谢玉敲缓缓松了口气,看向雨过后澄碧的天空。一旁的宫墙上,一株桃花越过红砖,纷繁如胭脂,她白皙的脸颊渐渐浮出淡淡的明媚笑意。

      暮鼓响,倦鸟归林。

      这一日,就算是这么过尽了。

      —
      七日后,安灵王登基,改年号元宁。

      宰相朱嶙携司天监入山,为先帝寻陵,如他所言,满朝的大事全权交由元宁帝负责,包括那份一出便令天下骇闻的图谶。

      又三日,永安王于其封地北漠叛乱,率亲部血洗池城十一座,所过之处哀嚎不已,人间风雨不休。

      这下不止朝廷,江湖也被惊动,此后数月,各大门派纷纷歃血为盟,前往沙场,以除永安王这一邪乱为大义。

      直至某日清晨,谢玉敲再次路过香殿,又折了一枝新开的艳桃置于那扇厚重的门前。

      昨夜,军鼓响彻整座京都,边疆终是传来捷报。

      最后一箭,天地归于寂静。

      从前人人敬仰的少年郎永安王,终成了白骨堆里的某具枯烂,再无人可识。

      而她那做了整整两年的噩梦,也成了难以挽回的现实。谢玉敲唇边衾着抹淡淡的笑意,双手合十。

      幸得,前尘事了,最后亲手将他埋葬沙场的,并非是她。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旧时燕(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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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谢诸位一路相伴,不甚感激。 女性江湖武侠《剑雨楼》在隔壁已开,预收文《美人画皮不画心》,求收藏:) 最后,愿有缘再会,也愿诸君永安,谢谢!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