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分》草莓恶犬

3、五十米没有尽头

　　朋友已经很久没说话了，车停在路边，一动也不动。
　　他们没有人抽烟，因为抽烟已经无法缓解此刻的压抑。
　　“你成基佬了？”朋友错愕地回过头，半天就问出这么一句话来。
　　姚海扬保持沉默，又过了一会儿，说：“我不知道。”
　　“那……你还继续讲吗？”朋友小声试探。
　　姚海扬反过来问他：“你还继续听吗？”
　　两人又停滞了几秒，看到路边有个酒馆。
　　“要不喝两杯？”朋友提议道。
　　姚海扬看了他一眼，“你还想听啊？”
　　“都讲到这个地步了，我觉得应该听你说完。”朋友的表情十分真诚，“但直接让我听，我可能真的会有点接受不了。”
　　“没关系，我自己都没想明白。”姚海扬笑了笑，“那走吧。”
　　他们到小酒馆找了一张靠里的桌子，点单之前，姚海扬先打了个电话。
　　“给谁？”朋友问。
　　“我同学。”姚海扬说，“得找个人来开车吧。”
　　朋友一开始还觉得没必要，说少喝一点，找没交警的路开，但一听姚海扬说对方是个大美女，他立马又成遵纪守法好公民了。
　　“快快快，快打电话叫她来。”
　　“你可真不要脸。”
　　接通后，同学几句寒暄就答应了，姚海扬挂断电话，朋友还兴致勃勃地问：“你同学单身不？”
　　姚海扬无情告知：“已经有孩子了。”
　　“你他妈不早……”
　　“晚都晚了，下次吧。”
　　姚海扬说着，找服务生点了酒，等人去拿的时候，他把袖子挽起来，一边挽一边问朋友：“刚刚讲到哪里了？”
　　“讲到你跟那个男的睡了。”朋友面无表情道。
　　姚海扬顿了顿。
　　“这个不急着说。”
　　“可我急着听啊。”朋友几乎要掀桌而起。
　　姚海扬看着酒馆窗外那个即将过去的绿灯，话题跟着斑马线前的那辆车一起停了下来。
　　“我先说他们计划的行程。”
　　皮卡车离开旅馆后，一路走走停停，天快黑的时候停在了另一家旅馆门口，他们下车到隔壁的餐馆坐了下来。
　　“我们打算要去的地方有点儿偏，开车还得要一天多。”幺爸解释道，“以前我在那哈儿支过教。”
　　“您是老师吗？”姚海扬问他。
　　“以前是教哩语文。”幺爸笑着说，“现在退休喽。”
　　姚海扬忍不住冒犯了一句：“您这普通话教语文啊？”
　　幺爸哈哈大笑起来。
　　“以前没得那么严格噻。”
　　他右腿走路有些一瘸一拐，似乎不能在车上坐太长时间，所以刚才经过稍有人烟的地方，树泥就会停车让大家休息一会儿。
　　喝了一杯茶水后，幺爸又问姚海扬：“你是做啥子工作嘞？”
　　“我是学计算机的。”他也没打算给自己编个假身份，“在公司做IT管理。”
　　树泥打断道：“你看着不像程序员。”
　　“为什么？”
　　“你没秃头。”她很认真地说。
　　姚海扬被逗笑了，顺着问她：“你呢？还在上学吗？”
　　“我都毕业两年了。”
　　“那现在做什么工作？”
　　“没工作，辞了。”树泥摆了摆手，“家里让我回去照顾老人和弟弟，到时候随便在当地找个工作吧。”
　　她说完，幺爸叹了口气，氛围一时有点消沉，程风启打岔道：“你怎么不问我是干什么的？”
　　姚海扬跟他开玩笑：“你看着像无业游民。”
　　没想到对方点了点头说：“我还真是。”
　　“啊？”
　　“我的餐厅倒闭之后，我失业很久了。”
　　姚海扬发觉自己无意之间好像戳了别人痛处，但程风启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这两年餐饮不太好做，西餐厅在小城市不好开，但大城市租金我又付不起。”
　　他随口说了说，又把话题引了回去：“你平时工作都做什么？听说你们这个行业熬夜很多。”
　　树泥的兴趣提了起来，跟着追问：“是不是有传说中的996和007？”
　　“那倒没有，但也都是一些无效的加班。”姚海扬给大家倒了些茶水，“大部分时间都没事可做，主要是不知道工作什么时候会来，只能耗着。”
　　“那你为啥子要学嘞个专业？”幺爸问道。
　　“报志愿的时候也没多想，就选了很多热门专业。”姚海扬老实说，“随大流听起来有点逊，但确实更稳妥。”
　　“一样，我当时报的也都是师范、外语、文学之类的。”树泥附和道，“咱们又没有gap year，谁会那么快就知道自己以后要干什么。”
　　“那你喜欢这些专业吗？”
　　“也就是不讨厌。”
　　他们聊得莫名投机，另外两人插不上话，直到菜上齐了，幺爸才有机会打断他们。
　　“吃饭喽，过哈儿再聊吧。”
　　三个年轻人拿起筷子，饿了大半天，都闷头吃，没人再讲话。
　　结账的时候，姚海扬跟幺爸抢着请客，其余两人先回了旅馆，最后，还是幺爸把钱付了。
　　“这多不好意思。”姚海扬心里过意不去，“本来就是我给你们添麻烦。”
　　“没得事。”幺爸摆了摆手，“而且我发现，带你一起是对哩。”
　　“怎么讲？”
　　幺爸意味深长地看了姚海扬一会儿，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等树泥回去咯，就没得你这样的人跟她说话了，你多跟她聊聊天，讲讲你们年轻人的事情嘛。”
　　“程风启呢？”姚海扬疑惑道，“他不跟树泥讲话吗？”
　　一开始，幺爸并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含糊一句“嘞个龟儿子靠不住”，像玩笑话一样。
　　姚海扬也没往心里去，回屋之后本来想抽支烟，但发现天花板上扎着一个不知道是不是用来唬人的烟感灭火器。
　　保险起见，他还是决定出门找个能吸烟的地方，于是就出了房门，外套也没穿。
　　走廊尽头倒数第二扇窗开着，微光被风吹进来，印在斑驳的墙壁上模模糊糊，又莫名吸引人。
　　姚海扬忘记了自己的动机，舍近求远去了那一侧的出口，而在那头狭窄的楼梯间里，程风启在打电话。
　　鬼使神差的，姚海扬把自己藏在了墙边，挨着那片模糊的光线，默默听着。
　　“……别让他来了，死路上算谁的……”
　　他像是在与人争执，但双方又互不相让，姚海扬没听明白到底是什么事，只隐隐约约猜到是和谁的孩子有关。
　　“我当时也没太在意。”姚海扬跟朋友讲道，“别人的事我没必要多管。”
　　“那你还听到什么了？”朋友提起一点兴趣，“这几个人怎么都怪怪的，讲的话都不像是好人。”
　　姚海扬沉默一会儿，苍白地解释道：“你见到他们就知道他们不是坏人了。”
　　“人不可貌相。”
　　“相还由心生呢。”
　　两人辩论无果，姚海扬只好继续往下讲。
　　“我一开始也是好奇，想听听接下来还会说什么。”
　　“你就不怕听到什么不该听的？人家搞不好要杀你灭口。”朋友调侃道。
　　“跟我没关系的事，听听也无所谓吧。”
　　姚海扬本来是这样以为的，直到程风启说了句：“他要是来，我们一车三个人，都得背上这条人命。”
　　一听到要闹出人命，姚海扬惊了一下，冷风吹过他单薄的上衣，挠出一个喷嚏来，清脆无比。
　　然后，他就和程风启对视了。
　　对方看到他也没觉得惊讶，而电话那头也再没声音了。
　　安静的空气里，两束视线毫无保留地触碰，竟比肌肤之亲还要触动人心。
　　“还没睡？”程风启笑了一下，电话也自然而然地挂断了。
　　姚海扬紧盯着他揣手机的动作，随口应了一声：“嗯，起来抽根烟。”
　　程风启点了点头，也不在乎对方是不是听到了刚才的只言片语，轻飘飘地问了句：“不冷啊，穿这么少？”
　　姚海扬一愣，话还没说，先吸了鼻涕，一下还没吸利索，又吸了两下，逗得程风启直乐。
　　“我说你们南方人能不能稍微尊重一下北方的气温，好歹零下呢。”
　　他说着就脱下防风外套扔过去，自己穿着里面那件深色的内胆，显得身材更加高挑。
　　姚海扬确实冻得够呛，他哆哆嗦嗦把衣服穿上，发现尺码大了半号，晃荡着有点漏风，只好用两只手臂裹住自己。
　　程风启往外边走，靠近姚海扬的时候用肘部碰了一下他的手臂。
　　“你要没啥事儿就跟我去个地方吧。”
　　姚海扬犹豫了几秒，跟上去了。
　　走廊里堆满了杂音的碎片，有谈话的声音，有水流的声音，还有风的声音。然而，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对话，只是一前一后默默行进。
　　两人离得三五米远，姚海扬很清楚能看到程风启的背影。
　　他一侧的轮廓被门缝里溜出来的白光镀了边，手一直揣着衣兜，裤腿整齐地塞在靴子里，口袋上一根带子耷拉着，在膝盖旁边来回甩。
　　“这人走路毫不拖沓，也不在意我是不是跟在后面，我怕跟丢了，几乎是一路小跑，但又不敢离他太近。”姚海扬跟朋友讲道，“五十米不到的路程，临近出口的时候，我终于跟他并排了。”
　　朋友点了点头，本来想添点酒，但看到姚海扬表情怪怪的，低着眼像是在想什么事。
　　“怎么了？”
　　姚海扬抿了抿唇，又接着讲道：“我后来经常梦到那条走廊，但怎么走也走不到尽头。他在我前面走，没停下过。”
　　他说着，又喝了口酒。
　　“每次我都在梦里拼了命地追他，可就是追不上。一醒过来的时候就满头大汗，心脏砰砰直跳。”
　　姚海扬讲着讲着，忽然停下来了，朋友抬眼看过去，“又怎么了？”
　　“……”
　　姚海扬盯着酒杯半天，眼神也没有焦点，朋友似乎是被他的表情吓到，也不自觉地跟着严肃起来，但姚海扬一抬头，又若无其事地笑了。
　　“你要不要猜猜他那天带我去了什么地方？”
　　朋友看他恢复了平时的样子，心里虽有疑惑，但也没多问，手一摆糊弄了句：“我怎么知道。”
　　姚海扬意味不明地看着他，眼神像在戏谑。
　　“这个地方你肯定感兴趣。”
　　“什么？”
　　“……”
　　姚海扬又停下来。说实话，他不是故意卖关子，只是不知道怎么形容，但那里确实就是一个□□的小窝点。
　　最后，他脑袋里蹦出来一个稍微文雅一点的词，叫“红灯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