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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夜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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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阔的大殿,昏昏中粉纱轻幔,罗帐外火苗闪耀,周遭却溢着沁骨的寒。
朱良走进大殿,周围不见一人。可不知怎么地,他却把头低下去,尽力隐藏自己的脚步声,身形谦卑而恭谨,就像身处晋国的庙堂。
一个念头从他心中浮现,他认出了这里,这是卫将军府。
凉意从脚底的石板蔓延上来,他心头蓦然惊跳,尘事从四面八方涌过来,严严实实的将他包裹。他脸上的平淡在瞬间消失不见,变成了惊惶、哀恐。他想起了一切。
是了。他是朱良,是卫将军府从小养到大的奴隶。
他的头更低了,与之前不同的事,他的心中狂跳,他在害怕。那件害怕的事情还沉在他心中,他想不起来。
他脸上的肌肤不受控制的抖动,他由慢走变成了狂奔。他在这空无一人的大殿里狂奔。他想找到什么。
他挥开了挡在前面的粉色的轻幔,他踢开了地上亮着的却让周围更加昏暗的火苗。他穿过了大半个宫殿,终于到了前方那个被罗帐围着的大床的前面。
他低下头,望着因为激动而不停跳动着的心脏。他数着自己的呼吸,一、二、三!
他忽然掀开了面前的帐幔。
刻着双蛇回首花纹的匕首,紧紧的依着女人的脖子,泛着冰冷的寒光。
紧握着的双拳抖动,他一点一点的向上看,鲜血在瞬间凝固,他看到了自己永远无法触及的那张脸。
鲜血从匕首尖端流出,逐渐蔓延上了匕首上双蛇回首的纹路。
紧咬的牙齿发出了一声崩裂的响,他大叫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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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亮涌入,他用手挡住了自己的眼睛。面前是穿着戎装的卫郑,正急切的跟他说着什么。他咳了咳,过了会儿,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干哑,疲惫。这里是封城,挡在晋都面前的最后一道防线。
卫郑是晋王亲点的监军,他是卫妃的亲弟弟,随军之前放出豪言。
泰山崩于前而不改于色。
泰山还没崩,他的脸色已经不能再瞧。
身旁的亲卫过来搀扶他,为他送上了一杯水,他顺手接过,将身上披着的毯子扔到一旁,厚重的毯子倒在泥土地上,发出了一声闷响。他深吸口气,问旁边的亲随:“什么时辰了。”
“丑时二刻。将军已经睡了两个时辰了。”
一声沉哑的“吭”声从朱良的嗓子里传出,带着干灼的热气。在这暑气弥漫的时节,在这风沙满眼的封城,他们就像一群干瘪缺水的鱼。
卫郑在说话:“敌军又增兵了!这次我们肯定挡不住了!”
朱良眨了眨眼,瓮声瓮气的道:“我们退无可退。”
卫郑没有回答他的话,漂亮的桃花眼躲闪了起来。
他是晋王宠妃的亲弟弟,就算是逃回去,也没有人能拿他怎么样。眼前的朱良只是一个奴隶,要不是卫将军极力在大王前面极力称赞他的谋略,他也不可能坐在这里跟他说话。
朱良没有退路,可是他卫郑不一样。在这里太久了,他想念晋国甜蜜的酒水和温软的美人,已经快发了疯。
朱良起身出去了,他还要想退兵之策。
卫郑已经想好了自己要带回去的人和推脱之辞。
渭河从远处流经这里,到了这片沙土之地,在烈日的焦灼之下,只剩下了一片支流。
人力可渡。
今日的月光很好,广袤的大地之上,只有一群人暗暗的呼吸声。他们都是朱良的亲卫,卫将军沉迷于酒色中的时间太久,早已失去了对军队的掌控。而在卫队中磨炼的朱良,逐渐有了头领的气势。
这群人原本地位都在他之上,可是如今他们都臣服于他。
过了河,对面便是被北戎侵占的领地。
可他们没了坐骑,便只能走路。
朱良在先前的战斗中受了伤,胸口还在隐隐发痛。有人提出要背他,被他拒绝了。他需要尽可能的保存周围人的体力,以让他们在将要到来的战斗中达到最好的表现。
接下来的目标。北戎太子,呼延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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援兵一到,打下封城便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呼延定坐在銮驾之上,头顶是星河璀璨,他望着远处的旷野,眼睛看到的却是灯光辉煌的晋都。
封城是晋都临安的最后一道屏障,打下封城,繁华糜烂的晋国,即将是北戎的天下。
他要亲眼见证这一幕,这是北戎几代人殚精竭虑才换来的。
站在他身旁的是晋国人,聪明,可靠,对晋国的一切了若指掌。
他偏头唤他,并将自己脖子上常带着的狼牙项链给了他。
这个晋国人名叫挚羽,个子很高,性情柔和,他很喜欢他。
脂羽接过他赐予的东西,一言不发,退到了他的身后。
旁边的老者提醒他,挚羽是晋国人,非我族类,必有异心。他应该要堤防他。
呼延定嘴角扯起一抹不屑的笑,这老者太过啰嗦,他恐怕还不知道挚羽的来历。
他是晋国的奴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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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良度过了渭河,他看到了呼延定的车驾。
车队绵延的光亮,在夜色下尤为显眼。旁边有人惊喜的低声道:“那奴子没有骗我们!北戎太子真的从这里走!”
奴子是晋国人对奴隶的卑称,这人说完话,旁边就有人拉住他,并指了下朱良。
说话的人脸色泛白,立即住了口。
朱良面色未改,沉稳的看着远处的车队,发生的事情在他的意料之中,他从来未怀疑过挚羽。
他们找了一个极好的位置,小队中的人很快行动起来,将随身携带的火药装填停当。
火光四溅,比天上的月亮还要灿烂。
呼延定倒在地上,狼狈的半支起身子,挚羽赶过来扶他,在火光之中,他们一起抬头看向前方走来的朱良。
朱良的面孔平静。
他微微低下头,向挚羽伸出了手。
呼延定的脸色难得的变化,旁边是老者的不住声的呢喃:“非我族类,必生异心。”
生出来是奴隶,在哪里都是奴隶。
朱良还记得挚羽跟他说过的话。
彼时他没有说话,别人都说他是一个迟钝的人,他觉得没有说错。不论他身处何方,对他来说都是一样,他总是一般的处事,一般的做人,从这里看,做奴隶还是贵族,对他没有什么区别。
可那时的挚羽说这番话时的语气太过于悲伤,以至于他记了好久。
很多年不见,挚羽变了很多,只有脸上的冰冷依旧。
他站在北戎的关防前面,笑着跟朱良说话:“奴隶也是能做很多事情的。”
封城之所以能成为北戎进军的关口,是因为这里的地势实在是太过险峻。从边关到晋都,一连几道天险,封城是最后一道,而建在渭河上的关防,也是一道。
所以呼延定敢只带着一个小队就赶往封城,他太激动了,也太大意了。
只要关防中的将军出来,见到呼延定,那么事情就会有转机。呼延定等了很久,没有见到北戎的将军。一行人在挚羽的带领之下,畅通无阻的到了封城。
这就是挚羽所说的他能够完成的事情,他是挚羽,代表的是北戎太子呼延定。
看到封城的大门,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
热浪滚滚,黄沙满地。
城墙上的兵器在阳光下面散着金光,呼延定眯起了眼睛,他见到了封城,只不过没想到是以俘虏的身份。
旁边的挚羽骑着马,高挑的身子,白嫩的肌肤。他的长相很是出挑,不然他也不会在众多的晋国奴隶中一眼挑中他。
他仰起头看挚羽,这是一个很奇怪的角度,他可以想象挚羽无数次看向他的样子。
这一路上他像这样看挚羽看了很久,可是挚羽却从来没有看向他。
他的脑海之中突然闪过了一个很荒唐的念头。高高在上的挚羽是王,而他才是奴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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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良派去报信的卫士回来了,紧跟着他的,是箭支破空的声音。
城墙前方射满了箭,箭头所向,皆是晋兵。
朱良身旁的亲卫脸色变了变,低声道:“将军,城内有变。”
呼延定嘴角扯起了一个嘲讽的弧度,他再次看向了挚羽。
挚羽没有什么表情,只是静静地望着朱良。
朱良宽厚的身子在此刻仿佛变成了一座山,他望着远处的封城,问回来的兵士:“守军说什么?”
“将军还在城内,已经下令撤退了。”
兵士的声音很低,言语间除了愤慨,还带着惶恐。
他们选择跟着朱良,是因为朱良值得信任。可值得信任的朱良,现在已经自身难保。
城内监军是宫中宠妃卫氏的亲弟弟,他们这群人又算的了什么?
一个小小的蚂蚁都比他们值钱。
身后的马匹不安的嘶吼,太阳高高的挂着,低头看着这群同样不安的人。
身后有人出来,走到朱良的身旁道:“将军,我可以去试试,我与——”他有些犹豫,还是说道:“我与卫大人有些交情。”
“去跟他们说我们把戎狄太子绑回来了,这可是大功一件,他们肯定会开门!”又有人道,带着十分的愤慨,说完又跟了一句:“老子在前面出生入死,他们竟然打算跑了!一群狗娘养的!”
“将军,回去了一定要好好处置他们!”
“不如就在这里把这狗太子杀了,这趟也不算白走!”
北戎与晋国的矛盾由来已久,大家心里头都憋着火。此刻他们在封城前面,若北戎将军不是傻子,很快便会跟过来。
到时候前后都是死路,大家都要玩完。
兵士们慌乱起来,到处都是细碎的声响,朱良静静地看着前方,似乎周围的变动在他的眼中并不存在。
很快大家便安静了下来。
朱良从怀中掏出一件东西,打开包裹着它的细布,小心翼翼的擦了擦,然后递给了卫士。
“将这件东西交给守军,他们会认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