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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罗浮不该欢迎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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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曾经以为她不会再踏入罗浮,但如今对她的印象与判断也该做新。正如空中自在的鸟雀与巷道间穿行的狸奴,那个人来时悠哉悠哉地来,走又悠哉悠哉地走,但离开之前必然留下一点痕迹,运气欠佳时也许就是俗语可称的“烂摊子”。她来时不带什么好事来,不知其他星球势力看法如何,总之,结合以往经验来看,正面阻拦是无用的,只得装作不在意,先观察一阵再说。
接到呈报时我正逗着数雪。它不满于我曾起的名字,许是称不上威风的样貌与每日搭理精细的鬓毛,显然更偏爱她曾起的名字。自我摊上这将军之位后,她或许来过,也或许有没有,但这名字确实是她起的。
数雪与朔雪,只差一字,含义却大相径庭,若要我选,我更偏爱后者,但真正定下时我偏偏选了前者。她不是仙舟人,却对仙舟文化或多或少知道,且都是偏外野史一类,奇也怪哉。不过她不惹事,不造生非,经数百年前一事,想来应是对罗浮仙舟失去大半的兴趣了。
信与包裹一同寄来,一是为狮子起个新名(同时也不忘嘲我一番,起什么不好起个“咪咪”);二来也赠了些口粮,包裹里塞满了各式肉干,软硬样式皆有。我叫人去检查过了,都是普通肉干,没有问题。不过即便她不特别标注是送给数雪的礼物,我大概也只会收起,并不烹煮食用。
她没有登上罗浮,却知此事。我无从知晓她如何做到,只能再多加派人手,忙里偷闲祈祷两句,可别再来了。
我对她算不上厌恶,不过也没有太多好感。曾差一步就造下大乱,却在即将得手之时一挥袖手,自言凌乱听不清内容,最后潇洒告辞。
她打退的云骑军与鳞渊境守卫数不胜数,仅几时之间便轻松闯进,这个姑娘估计也并非如她所言那般是个“普通的短生种”。寿命长短先放一旁,“普通”放于此处,着实不太适用。
我确实以为她不会再进入罗浮仙舟,可事与愿违,或者说,有关她的任何事情在真正得到结论之前都不可急切地下定论。我们再一次于鳞渊境的龙尊像前相遇,她依旧独身,依旧一身白衣配黑衬,也依旧笑脸盈盈。我找不到岁月在她身上的变化,面容、身量和语音,甚至迈出的每一步,鞋底与地面发出的剐蹭声都仿佛拉扯我回到太久太久的以前,对方一如既往提着那白色的手提箱,箱里藏剑,还塞给我些巡镝让我去帮她买些鸣藕糕,吃了一口又说味道一般,把自己咬过的夹走剩下都塞给了我。
我说,好久不见。
她说,好久不见呦,景元,从小猫长成大猫了,不错不错。
面对灭绝大君时她不曾出手,只是赖在角落处作壁上观,仿佛只是戏台子下的一届看客,幻胧却心加忌惮,也有所收敛,我不知缘由,但眼下也没法抽神再管顾更多。纵使我知晓她不会落井下石,因为这不符其风格,可我依旧有所防备,在将将失去意识时往丹恒身上倒去了。
我猜测她或许对我感到不满,可实际上她却什么都没表示。
我曾在无数个日夜之前望着她送给我的书签,欲言无奈又止。它在我尚且年幼时被递到面前,用我不知的原材料熔铸成银杏叶片的形状,浅金色,边缘圆滑不易划破皮肤,柄梗打了个洞,还坠着白色流苏。
我想过问她,为什么做这件事?如果她不做这些,也许我们可以成为朋友,我也可以尝试吞咽这些黏稠的古怪,逼迫自己一点点忽略这些那些诡谲怪异的不适之处。
但如今我们并非这类关系,我与她之间毫无瓜葛,若要细数也只能说曾多次见面才较为熟知。事至如今,我依旧在接受这些不真实的真实,将能够自行蔓延生长的深邃的黑与明亮的蓝咀嚼下去。
她也在告诉我这一点。
她说,我的回忆里不该有她。
2.
我也许认识她。
她在我来之前就已经几次登上列车,每一次的停留时间都不相同,但登上列车后第一会做的便是进入资料室,将一些买来的特产放在门口,敲敲门就走了。她没有进来,也不曾和其他人说过想要与我会面之类的事情,来过就走,然后再去列车最角落、长时间没人居住的房间里闭门不出,直到三月她们说起时我才知道她已经离开了。
我问过帕姆,它说角落里那间是专门留给那位乘客的,对方在门上上了锁,自己拿了钥匙,从不让别人进入房间。我再追问,它说它会尊重每一位乘客的想法,只要不破坏列车的安全卫生就行。
以及,这位来无影去无踪的乘客每次上车后都会给它带一些碟片,它也不太好去说些什么。
我尝试在资料库中挖掘有关她的内容,但多次尝试,无一例外地没有发现什么值得钻研的内容,她所留下的痕迹只有针对于《科诺利亚与白耳机的纠葛》中有关白耳机的描述。在批注里她写道“不好用,垃圾”,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我询问有关她的事情,其中包括相貌和声音,以及她都做了些什么。开拓者坦诚说是一位黑色发蓝眼的女生,扎着马尾,还提着一只白色的手提箱。
我终于将所有线索拼在一起,它指向许久之前的一次匆忙擦肩。彼时我被不知缘由地追杀,杀意的源头手持近乎破碎的黑金利刃一步一印,剑刃贴地划出血红色的线,仿佛刀痕割破脖颈。我避之不及,只能予以回击,但对方却总能在血泊中摇晃站起,唯有这一次却被一人打断了接下来的进程。
她不让我离开,却持剑立在我身前,本来狂暴如野兽般的男人却意外地平复下来,冷漠无言,对身上的伤口与渗出的血熟视无睹。良久过后,他似乎终于肯做出妥协,转过身走出视线,而她也向我投来一瞥,随后轻轻笑了声。
她说,好久不见了,持明。你现在叫什么?
我说,我是丹恒,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她回复我,我不是来找人的。
我们同行了一小段距离,直到终于踏入新开发的航行轨道车站,对方停下来,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巧克力糖丢给我。
她对我说,回头见,丹恒。
如今我终于得知所谓回头究竟是多久。
只是我不明白。
我知道她与我的过去有所关联,否则名为“刃”的追杀者也不会因她而暂时放过我一次。但寻觅过往回忆,拼凑得来的结局也并不能证明她在丹枫的心里占有多少的分量。甚至,她还因为对建木心生妄念而被罗浮仙舟通缉。
我不明白刃为何会因她而暂时改变想法,不明白景元为什么只是发布通缉令却只眼睁睁看着她在罗浮大摇大摆出现,不明白镜流为什么看似对她毫不在意,却又不时望她,最后挪了目光,装作无事发生。
更不明白为什么丹枫在回忆里充斥着与镜流有几分相似的不甚在意,却频频闪回有关她的身影。
可是当我重拾持明本相,再一次,真正与她面对面时,我又一次忘记其他。我仿佛恢复龙身,在漆黑又沉重的海里翻浪游弋,随着自身不断下潜也能看到许多画面。大多是云上五骁的聚会场面,偶有几次她的身影出现其中。但但最后一幕时却身处鳞渊境远望她被无数重叠的人影包围,水龙现形已经做足蓄势,却始终没有攻击。
走向建木只有几步远时,她停住了,画面也戛然而止。
我从梦中惊醒,发现帕姆不知什么时候播放了她送的音乐唱片。
3.
她还活着。
我已经忘记了很多,魔阴吞噬着我的过往与存活的欲望,只有本能还能刺激着躯体,让我能够行走和切割。支离……我尚且还能记得这个名字,但来源于何处已经无从说起。它沉重,因血液凝固而有些微不可察的钝意,但每次拿起时我又忍不住用侧边锋利去割划手腕,失血又复得,如同窒息与过呼吸的无缝切换,从心脏身处蔓延疼痛,难以抑制。
对于有关“应星”的种种近乎全都被忘个干净,却对之后回忆里的刺痛刻骨铭心。被寒冰包裹的剑刺破身体,将血冰冻再拉回,把剑客或许想要得到的答案击碎洒落了一地。
然后,我浑浑噩噩,不知日月交替为何,不明天地间缝隙是什么,直到言灵化作丝线,捆束住魔阴,让我与我都动弹不得,我也终于能从泥沼中探出头部,呼吸了第一口可以试作新鲜空气的血腥气味。
她出现过两次。
一次,她阻止了我对于丹恒的追杀。她手持长剑立于我面前,难免将我扯入回忆,四肢百骸关节处又仿佛被极寒的刃光割断,碎肉掉落得四处都是。不过很快我发觉了不同之处,她不同于镜流,在向前走来时每挥出的剑花都仿佛脱离了武器本身,如同在空气中生长又开出花的植物,缠绕着躯体,极为罕见地叫我停了下来。
我从她眼中望见了太多,但抓出的每一把都只抓到了虚无。
一次,我刚从渴求已久的死亡中被拉回此世,丰饶赐福化成无形幼芽从缝隙中抽枝生花,藤蔓身长出的荆棘刺割破皮肤,留不下伤痕,却将碎开的肢体缓慢缝合起来,血液倒流黏稠粘住裂缝,等我再爬起来已经不知又过了几个半晌。
她来过,又走过,在我周围踱步,目光垂落至这副残破不堪的躯体,似乎摇头又叹息,最后将我抛掷一边,彻底放置不管。
我倚靠生锈的铁器疲惫昏睡,茫茫然间被轻柔哼唱声灌了一耳。若隐若现的梦里星槎慢悠悠地驾驶,我坐在副驾驶位置上,掌舵者是木人,随着星槎行进慢慢敲鼓摇铃的也是木人。在我投去目光时一动不动,转过头后又能听到关节抬动,彼此碰撞而发出的清脆声响。
然后星槎极驶掠过,它不断加速,直至超越流星,直直撞出了罗浮净空。我望向窗外无尽寰宇,群星忽暗忽明,下一刻又长出了双手,牵住你我跳起杂乱无章的舞步。
再醒来时头痛欲裂。支离不知何时已经被擦拭干净回到我的手中,手机落在一旁,也许是她借用拿去给卡芙卡发了定位消息。也许我应该认得她离去时的方向,但借助仅剩的片碎记忆远望,一抹黑与白的身影早就消失无影。
我不知晓她意图为何,更不明白她所欲又为何。深藏的记忆几乎被魔阴啃食殆尽,连同她的名字也被藏匿得干净。不过也许她再次念起时,我还能再记一回。
……她是否也是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