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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4节 锦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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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9年,巴黎和会的消息很快就传回了国,引起一阵哗然,很多地方都进行了游行活动,安城也不例外。
那年,我第一次站上了台。看着台下群情激奋的同学挚友,我好像忽然理解了顾知书曾经说过的话。
唯有改革,才能救现在的中国。
唯有反抗,才能让世界听见中国的声音。
我们走在大街上,同学们斗志昂扬,声音响彻了整个安城。
“外争主权,内除国贼!”
“誓死力争,还我青岛!”
那不只是我们的声音,更是千千万万国人的心声!
那一刻,国与家都被无限放大,将那“满目疮痍”的大地染上了一丝星火。
游行进行了很久,我回到家看到爹爹和娘亲生出的白发忽然心头有些发酸。
从小到大,这是我第一次做这么出格的事,我有些不安地进了大厅。
我虽害怕,却不曾后悔过,安静地站在大厅等着爹爹训斥。
意外的是,爹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摸着我的脑袋无奈地笑了笑。
我看懂了爹爹眼中的情绪,心中不免振奋。
那是自豪。
过了很久,示威活动才平息,我们的生活也回归了正轨。
变故发生在一个春天。
万物复苏的季节,却带走了我所有的亲人。
上午,我下了学回家,便看见爹爹在同一个日本人谈话,面色有些难看。
我对这些人向来没什么好脸色,想来该是与爹爹谈生意。
我礼貌性地打了个招呼,便打算离开。
“苏先生不再考虑一下?”
那个日本人转头看向我,不免漏出一抹邪笑,将他那些腤臜心思赤裸裸地展到了明面上。
我有些恶心,往后退了一步,他却上前,朝我的腰摸了一把。
“先生请自重!”
我有些慌乱地侧开身,爹爹也彻底没了好脸色,命下人将他赶了出去。
那时的我本没有当回事,但若是知道那个日本人会让我们一家葬身火海,就是死我也不会让他活着离开苏家。
第二天下午,神户苍介带来的人将家里围了个水泄不通,也是在那时我才知道,他竟是日本驻江南商会的人。
我趁人不备,命人偷偷将弟弟打晕藏进了地窖,等回头的功夫,那些人便拿着枪在家里大开杀戒。
那天,我第一次知道,原来血流成河竟是真的。
我看着从小看着我长大的叔伯阿姨们倒在我的面前,看见神户的军刀狠狠地刺向父亲的心口,看见母亲被他们一枪杀害。
我崩溃地哭喊着他们,可是自始至终,都没有一个人再回应我。
我捡起地上的刀,心中的恨意再也掩饰不住,狠狠地朝神户刺去。
可我到底是个弱女子,才刚刚划破他的肩,便被那些身后的士兵按在了地上。
我很恨自己的无能,到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的亲人们一个个死在自己的面前,却什么也做不了。
鲜血染红了双眼,可我终究只能蚍蜉撼树。
我看见神户捏着我的下巴说了些什么,便被那群人捆绑着扔进了房间。
我不懂神户为什么不杀我,直到看见他露出那抹□□,瞬间明白了一切。
我的嘴里被塞了布条,甚至连哭喊都做不到。
我被他粗暴地拖拽到一边,开始了我人生中最灰暗的一晚。
我看见不同的人进出这间屋子,甚至连房门都不曾关上过。
一直到了第二天,这样残忍的“刑罚”才终于结束。
我看着太阳从窗外升起,眼中却再也没有了光。
鲜血顺着双腿流下,我颓废的躺在床上,衣冠不整,身上全是青紫的伤痕。
或许我当时的样子实在是太像一个死人,等到最后一个人离开的时候,我听见他骂了一句。
听不懂,但大概能猜到。
他甚至都懒得验证我究竟是死是活,便一把火燃尽了整个苏府,满载而归地离开了。
直到火光开始烧到我身边的时候,我才恍然从噩梦中惊醒。
还有砚卿,至少我还要确认他的安全。
我忍着身上的疼,慌乱地穿上衣服,踉跄起身,可身下实在是太疼,不过几步,我便出了一身冷汗,鲜血蜿蜒流了一地。
这时,我才抬头看见,那对被我珍藏在柜子里的剑被摔在了地上蒙了尘,甚至有一柄被生生踩断了。
转过头,我有些不敢去看它,病恹恹地拖着身子往地窖走去,眼角那早已干涸的眼泪却又止不住地往外涌出。
至此,我与顾知书便真的再无可能了吧……
我不忍再细想,只是惨白着脸,确认安全后打开了地窖的门,看见砚卿还昏迷着。
忽然,我有些害怕面对他,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解释,他一觉醒来,爹娘没了,就连他一直崇拜的姐姐都成了一个人尽可夫的婊子。
我勉强拖着他往外走,却还是因为动作太慢,被屋顶烧断的房梁狠狠砸到了地上。
背上火辣辣的疼,我甚至能闻到皮肉被烫伤后的味道。
现在想来,我已经不记得那天我是怎么背着砚卿离开的。
但我清楚的记得,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将我走过的石板路上留下的污血冲了个干净。
也是从那天开始,我再也没有喜欢过下雨天。
我颤颤巍巍地背着砚卿,将他送到了孙伯的医馆,往他的怀里塞了我能拿出的全部银钱,扣了扣门,慌张地躲开了。
我只能赌,我不敢去找顾叔叔,怕他会为难,便只能来这里。
孙伯是个心思纯善的人,就算知道苏家出了事,他也不会置砚卿不顾。
我看见医馆开了门,孙伯披着一件单薄的外套出来,在见到地上晕倒着的砚卿时二话不说将他带了进去。
我松了一口气,靠着墙根瘫坐在了地上。
至少,我的最后一件心事也了了。
我强撑着身子,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
忽然变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孤儿,实在让我无所适从。
我感觉周身越来越冷,直到狠狠地栽到了地上。
我隐隐约约看见了前面停着一辆车,这便是我昏迷前的全部记忆了。
可大雨模糊了双眼,我却实在记不得这些到底是真是假。
等到我再次醒来,已经是五天后了。
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这里应当不是安城,毕竟安城要比这里更冷些。
我微微转头,看见周围陌生的环境,也看见身侧是一个穿着西装大衣的青年。
“你醒了?”他起身,我才看见床头挂着的吊瓶。
“抱歉,因为我有事必须要去京城,你身上伤的太重,一个小姑娘我又实在放心不下,只能带着你一起离开了。”
他看到我茫然地看着吊瓶,这才慌乱解释道。
“你放心,我是个医生,没有问题的!还有……”
他小心地看了看我的脸色,才终于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之前带你去医院,系统检查了一下,结果不是很好。”
“你身上的烧伤很大,可能要留疤。还有……你下身的伤口撕裂得太严重,而且感染,恐怕……恐怕你以后都不能再有孩子了……”
我麻木地看着天花板发呆,许久一滴眼泪才从我的眼角滑落,洇进发丝。
其实最坏的结果我也想过,无非便是这些,能留下一条命能让我报仇已经是求之不得了。
可是我曾经答应过顾知书,等两年一过我们便要成婚的。
可现在,两年还未到,便全然是另一副光景。
那时的我只要一闭眼,就能想起那天苏府被灭时的样子,以至于在此之后几年的时间,我都不敢轻易入睡。
“多谢。”
嗓子如小刀喇开似的疼,连声音都嘶哑难听。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青年名叫林景轩,竟是溪童的亲哥哥,因为出差来了安城。
京城那边有事,便匆匆打算离开,却在路上无意捡到了我。
景轩哥同溪童很像,都是个温柔会照顾人的性子。
我呆在房间常常不说话走动,他便会说些外面的事讲给我听,甚至还会亲自帮我去买早点,照顾我的生活起居,算得上无微不至。
等到我身体稍稍稳定些,我便实在不好意思多耽误,便麻烦景轩哥带我一同北上,去了京城。
我在京城实在没什么亲戚,到了那里,我能找的也只有一个人。
畅音园时不时传来咿咿呀呀的唱腔,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我敲了敲门,将兰娘送给我的玉佩递了出去。
不久,便听见一阵脚步声。
想来,就连兰娘都以为我该是打发时间找她听曲玩的,哪里会想到我如今风尘仆仆狼狈不堪的模样,霎时愣在了原地。
“小婉儿?”
她甚至有些不敢置信地问出了声。
那一刻我实在忍不住,冲进门抱住她放声大哭了起来。
想来那些事实在是在心里积压了太久,若是再憋下去,我真的会受不住。
那一天,我抱着兰娘哭了很久,等到日暮西垂,我的肚子开始咕咕叫了,才松了手。
我终究是不好意思的,看着兰娘递给我的碗有些犹豫。
“拿着吧,我这么一个当红的名角儿,还不差你这一碗饭。”
我接过碗,又是边吃边哭起来。
“兰娘,我想学戏。”
不是单纯的喜欢,而是将她看作一个行当,认真干下去。
兰娘沉默了片刻,才说出一声“好”。
“你想学什么?”
“旦角儿,刀马旦吧。”
“刀马旦?我曾说过,你的身段不唱闺门旦可惜了。”
“不要,就刀马旦吧。”
兰娘拗不过我,只得应了,但终究还是有些心疼,除此之外,她还是私心教了我“虞姬”。
之后的几年,我便不要命地开始练。
我没有童子功,便只能付出比常人更多的努力才行。
那段时间,我一天只能睡两三个时辰。
起床开始,基本都在练功,就连兰娘都有些害怕。
毕竟我身子还没完全好,如此不要命的劲儿实在是有些吓人。
可我实在没法子,我晚上只要睡觉,便总能梦见那天苏家被灭的样子。
甚至每次起床,我的枕头都是湿的。
我没日没夜的练,总算也是有些成效的,甚至连很多戏班子的老师傅都佩服我的天赋。
可到底只有兰娘知道,我在背后下了多少苦。
这样的日子过了很久,兰娘陪我学戏,景轩哥也会时不时来畅音阁看我。
直到六年后,我第一次登台,凭着“虞姬”一炮而红,成了京城又一个“角儿”。
再后来,兰娘便彻底隐退,心安理得地被我养着,我也乐意养着她。
我们还是住在畅音阁,日子依旧,仿佛从来没有变过。
只有自己知道,从我第一次扮上扮相后,便再不是自己,忍不住看着镜子落了泪。
我再也不是以前安静单纯的苏婉卿,也做不成果敢忠贞的虞美人。
我只能藏在“锦娘”的名字后面,苟且偷生。
后来,日本开始正式驻军侵华,我看着门外破碎的河山,心中抑郁难销。
我见过太多无家可归的妇女老少在几年之间家破人亡。
可对此,我似乎除了经济上那些微不足道的帮扶外再无他法。
毕竟,不管我怎么做,他们的亲人朋友都再也回不来了。
而我终究是个戏子,也只是个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