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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4节 桑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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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日军开始了全面侵华战争,战争一触即发。
而顾相言带领的小队的主要任务,便是收集情报,周、庭牧协理。
他们每日的工作十分枯燥危险,却从未有一个人有过怨言。
福安报社的编辑们奋笔疾书,书写着下一个属于中华的未来。
那天,孙闻安受命去获取情报,但直到傍晚都没有回来。
那是顾相言第一次有些慌神。
不只是为情报担忧,更是为了孙闻安。
他已经没有守好苏家,不能让苏家最后的血脉也断了。
想来,这也是苏婉卿唯一的心事。
顾相言连夜跑去了很多可能的地方却丝毫没有孙闻安的身影。
等到他颤抖着身子有些麻木地回来时,却听到了林景轩告诉自己孙闻安无恙的消息。
却还未等他放下心来,便听见了他日夜挂念着的名字。
他不记得林景轩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但顾相言确实是在庭院里站了很久,直到寒风将最后一片红叶吹落。
也是在一树红枫下,他曾答应过苏婉卿要对她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三日后,孙闻安回到庭院时,便看见自己的师父拿着一张相片偷偷流泪。
他没有完全看清那张照片上的人,却觉得分外熟悉。
那天做完任务,顾相言在街上走着,却无意间见到面前被风吹来了一顶黑色的沿帽。
他顺手捡起,却不想对面竟是一身红衣披风的苏婉卿。
“多谢。”
顾相言有些慌神,良久才勾着唇角,看着那人翩然离开的身影。
他的眼角微微蓄着泪,却是笑着,似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转身离开了。
后来的日子,在不出任务的时候,顾相言都会有意无意地与苏婉卿见面。
或者说,她现在的名字该叫锦娘。
“我叫锦娘,你呢?”
他看着那双曾经清澈透亮的眸子,如今却尽是空洞。
尽管那张脸仍是笑着的。
“顾相言,白衣卿相的相,婉言相劝的言。”
他的名字,每一个字都是她的影子。
顾相言感觉到锦娘神情一滞,却状似不经意地笑了笑。
自两人相熟之后,便经常一同相约聊天,天南海北,无话不谈。
顾相言经常会给锦娘带一些自己报社出版的杂志,锦娘也会有意无意地同他说起很多在戏园遇见的达官贵人的趣事。
他又怎会不知锦娘是带着什么心思。
一日,两人在街中闲逛,看着身侧的锦娘,顾相言鬼使神差问道。
“锦娘可有什么心愿?”
“惟愿家国长安,再无人敢犯。”
“那你自己的呢?”
“我?我希望等到战争平息之后可以和心爱之人找一个小院住下,哦还要有兰娘。”
“我们可以在小院里听曲唱歌,还可以游遍这中华的大好河山,看万事安宁,俱是祥和之景。”
“会的,总会实现的……”
他轻轻抚着锦娘的发丝,眼中是忍不住的心疼。
后来,顾相言曾带她去过一次报社。
里面的机密早已被藏好,所有人都好奇这位“准老板娘”究竟是何等风韵。
直到他们发现,自己口中之人竟是那京城鼎鼎有名的角儿——锦娘。
那天,锦娘在报社看了很久的书,顾相言的视线也从未从她的身上离开过分毫。
那是他无数个日夜朝思暮想的人,如今终于相见又怎会看得够。
直到日暮西垂,竟是两人都不曾发现。
“喜欢?”
顾相言看着锦娘挂着的浅笑,心下了然。
他该是知晓的。
毕竟那本杂志中有一处专栏写着各种爱国诗词——那是他彼时能道出的全部爱恋。
也是在那天,顾相言第一次接到锦娘的邀请,可以正大光明地去看她的演出。
像是多年未能宣之于口的话终于有了回应,那天顾相言回到庭院的时候唇角的笑终是怎么也压不住。
甚至那天,周、庭牧答应他,等到他们在结婚的时候定然要去现场。
是夜,顾相言高兴得一夜未曾入眠,第一次有勇气重新拿起当年临别时苏婉卿送给他的鸢尾发夹。
月朗星稀,该是个好兆头。
一天后,顾相言去看了锦娘的演出。
可他自始至终都是笑着,却也只是笑着罢了。
他早就听闻锦娘是一曲《霸王别姬》名冠京城。
可在他眼中,或许苏婉卿终究还是最适合杜丽娘的。
他不想她有太多负担和包袱,可他们谁都不曾如愿。
那晚,他们在二楼的天台上对戏,当真像是柳梦梅与杜丽娘的初遇。
想是曾经的太多话,都随着几声唱腔入耳,终成往事。
那天,顾相言跟在锦娘身后,看着她露在外面的旧伤,心中一阵绞痛。
鬼使神差地,手便伸了出去。
他不是不知道当年苏婉卿究竟遭遇了些什么。
可时至今日,她仍无法想象当年那个跟在自己身后温温柔柔的少女是怎么变成如今这般模样的。
他从不敢想,只是那内心的谴责如同烙铁,时时刻刻烧灼着他的心口,令他痛不欲生。
他曾是见过锦娘手上的茧,那是多少个日夜磋磨。
更多的,他甚至不敢细想,就像那一夜非人的折磨,乃至今日他都无法忘怀。
说不上是什么感觉,想来女孩子都是在乎自己的美貌的,可那身后的伤疤却是日复一日,再难消除。
那是顾相言第一次鼓起勇气向锦娘表明心意,却再没了下文。
或许,她终究是怪自己的……
后来的日子,他再不敢去见锦娘,或许是因为那天的失落,又或许是因为曾经的愧疚。
但就算如此,顾相言还是会偷偷跟在锦娘的身后,仿佛一切都回到了最开始的样子。
一个月后,周、庭牧接到命令,查找日本驻京商会的成员名单。
在接到这条命令的时候,顾相言的手忍不住地发着抖。
那是他第一次有一丝冲动,想要和周、庭牧一起参与任务,甚至直接将神户苍介不计后果地杀死。
只是那残存的理智将他的意识拉回笼,将任务交给了周庭牧。
可周、庭牧又怎会看不出顾相言的心思。
他没有说话,接过任务转身离开了。
等到第二天出任务的时候,顾相言却总是心神不宁。
尽管周、庭牧还是同往常一般保证绝对不会有事后才离开。
孙闻安本是出言安慰,可顾相言也没有丝毫放松。
那天,他一夜未眠,直到两天过后,他收到了周、庭牧入狱的消息。
顾相言不是第一次见到战友倒在自己身前,但周、庭牧是他最不忍看到的。
除了战友,他们更是曾经的同窗。
顾相言不止一次地向上面提交申请前去救援,但无一成功。
近日日军的大力搜查,让所有小队都没有办法前去进行营救工作。
毕竟,万事都要以大局为重。
终于在七天后,顾相言再见到周、庭牧时,那人已经被折磨成了一个血人,随意丢弃在乱葬岗,胸口的枪伤鲜血早已干涸。
顾相言将周、庭牧的遗体带回来的时候,身后的枪声也良久未曾停歇。
他转头,便看见一个人拿着枪,嘲讽似地朝他笑了笑。
顾相言通红着双眼,眼中的愤恨更是怎么也盖不住。
神户苍介。
那个曾经让苏家灭门的凶手,如今残害自己战友的罪魁祸首,更是让中华满目疮痍的元凶之一。
顾相言扭过头,也是自那时他便发誓,终有一日一定会让神户苍介生不如死!
那天,顾相言背着周庭牧在郊区的林中跑了很久,风声不绝于耳。
顾相言将周、庭牧葬在了郊外。
至少,他有一个尚能安息的地方。
夜里,顾相言回到了庭院,却将自己关进了房间,一整天都没有出过门,却总能听见院中微弱的哭声。
那天,所有人都知道了周、庭牧牺牲的消息,却从来没有一个人敢在顾相言的面前提起这个名字。
想来已经是见多了生离死别,第二天顾相言便走出了房间,出门处理工作和任务。
顾相言去了周、庭牧藏匿名单的地方。
夜里,他回到庭院,竟是有一封匿名信。
打开了信封,心中一阵发寒。
“顾知书,好久不叫你这个名字了倒是有些不适应。”
“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大概已经不在了,但你也没有必要伤心,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为了革命而死我倒是觉得挺自豪的。”
“和你认识这么多年,我到现在都还没见过你的‘鸢尾姑娘’,要不是我上次去出任务,我一定要好好调侃你两句。”
“我之前答应过你,等你们结婚了我就要去参加你们的婚礼。这事儿算是我食言了,但你也不能全怪我,冤有头债有主,有些话咱们还是要说开了的。”
“其实我一直都很愧疚。我曾经一直在想,十年前你要不是为了救我,可能也不会身受重伤,害得你没有早早回去安城。”
“这件事,我一直欠你句道歉,对不起。”
“我知道你不会怪我,但我终究是在心里欠了你。”
“还有啊,你是知道的,溪童向来是个死性子。如果我真的死了,你就让她趁早嫁了,别跟个怨妇似的在我面前哭。”
“你是不知道,她这个人,一哭起来是真的没完。”
“还有啊……我知道咱们的革命会面临很多艰难险阻,未来呢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了,但是你可不能怂。”
“不过还是要顾着点自己的命,要不然谁去跟你的‘鸢尾姑娘’成亲啊。”
“我如今也已经没有家了,父母被那群杀千刀的日本人害死,连个灵堂都没给我家留下,你就随便找个地,把我扔了就行。”
“我是没有这个福气等到那些强盗被赶出中国的时候了,但是你可一定要等到那一天。”
“顾知书,我们的事业还没有结束,但我相信,你一定能等到一切结束的那一天。”
“……”
顾相言本以为自己该是哭着读完的,可到最后,他却十分平静。
那天看完信,他良久没有说话,只是在晨曦破晓之时将那封信烧了个干净。
“周、庭牧,你等着,看到了地下我怎么找你算账。”
后来,他仿佛还是往日那个温柔和气的顾老板,但所有人都知道一切都变了样。
面具是在什么时候碎裂的呢,想来该是回家路上,他看见锦娘挽着神户凌的臂弯,从远处走过的时候。
锦娘的脸上带着笑,甚至是同自己在一起时都不曾有过的笑。
或许是嫉妒心作祟,也可能是刚刚自己的兄弟便死在了神户的枪下,这一幕对彼时的顾相言来说实在是太过刺眼。
那晚,他偷偷跟着两人,直到傍晚神户凌将锦娘送到了畅音园门外。
顾相言躲在墙后,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两人缠绵在一起,而自己终究是个局外人。
身后一声猫叫,打破了所有人的思绪。
待顾相言转身,便看见神户凌离开的身影,而自己也只能愣愣地站在原地。
还未等多想,便见那道已经关上的门缓缓打开。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可他那发红的眸子和几日未曾休息好的黑眼圈又怎能掩盖。
顾相言看着门口风姿绰约的锦娘,心中说不出的凄凉。
那是他第一次用顾相言的身份对她发火,却也从没想到等待他的会是这般诛心之痛。
“顾相言,你凭什么管我?”
许是心中的抑郁积压了太久,顾相言的大脑宕机一般,一把欺身上前狠狠地吻住了她的唇。
可那双唇却这般冰凉,带着些咸涩,被一阵耳光彻底打散。
直到这时,他才清醒过来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心中的委屈再难压抑,眼泪顺着眼角滑落,对上的却是锦娘冰冷的目光。
他想将怀中的发夹拿出来同她对峙。
你看,你答应过我的,绝不会再许了旁人的……
可那些话终究是被十年前那一幕幕打散,再难说出口。
所以,是因为还在怪他,才不愿回头的吗。
顾相言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如今这般,他又怎么敢奢求再多呢。
他有些认命地点了点头,想着牵一牵嘴角,不让自己看上去太过狼狈,可到最后却是一副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好……我明白了,抱歉……”
抱歉这段时间曾打扰你的生活。
也抱歉十年前,自己未能回到安城。
他落寞地转过身,踉跄着离开了畅音园,也再没回到过这里。
那晚,晚风格外凄凉。
也无人知晓两个情种的悲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