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间地带》一场赎罪

1、第一章

　　周应缇下了高铁就往家里赶。原本高铁出站后可以坐地铁直达，但高铁晚点了，她刚好错过了末班地铁。

　　她提着二十英寸的小行李箱乘电梯上到地面。皮肤猛然暴露在没有暖气的高铁站外，迎面而来的冷空气比之以往南城七月份的天气有过之而无不及。

　　周应缇一只手推着拉杆，另一只手将长裙外面的大衣拢紧了些。

　　“穿这么点，也不怕感冒。”周应淮站在楼梯下面，顺手接过她的行李箱。

　　“装了什么？这么轻。”

　　周应缇瞥了他一眼，说：“忘记南城今年有寒流了。”

　　周应淮的车停在公交站前面一块空地上，他替周应缇推着行李箱，一边走一边回头意有所指说：“怎么没叫你男朋友来接你？”

　　白色的奥迪车灯闪了几下，前照灯射过来的光线太强烈，周应缇猛地闭上眼。

　　“他没空。”周应缇隔了几秒才说，还闭着眼睛，等听到车门打开的声音，她才睁眼，看见周应淮去后备箱放东西。

　　这辆奥迪周应淮才提不久，本来打算去漆成荧光绿，刚说出来就被他爸妈臭骂了一顿，说哪个姑娘看见你这个招摇的颜色想跟你结婚？他内心悄悄腹诽：喜欢张扬的女孩多了去了。但最后也没去漆，听说漆车后车的价格会贬值。

　　周应缇听了这事在微信上笑他，说他怎么都二十几了还这么非主流。

　　“这个时间点他没空？老婆不重要呗。”

　　“周应淮，”周应缇坐在副驾驶上，眼睛没看他，语气听起来异常严肃，但周应淮莫名听出一点疲惫，“有些事别拿来开玩笑。”

　　周应淮钥匙插进去，慢慢点火，等发动机够热了后他脚放在油门上，白车轰地驶出去，在巨大的轰鸣声中他偏头看向他姐，状似调侃地说：“哪里不对？是称你为他老婆不对？还是忘记接女朋友回家不对？”

　　他看着周应缇变冷的神色，视线移向挡风玻璃，声音低低，像在认错：“……姐，你不快乐。”

　　你不快乐。

　　这个表示情感的词语周应缇上初中后就很少听。因为周应缇的表情彷佛从出生那一刻就被用胶水将“平静”黏到脸上，喜怒哀愁五官都只有一种组合，周身总有冷清寂寥感，眼睛里永远都是不起涟漪的水。无论在家庭还是学校，无论是争吵还是独处，她少有失态。

　　“……那又怎样。”窗外是南城繁华的夜景，亮如白昼，一幢幢钢铁巨兽拔地而起，棱角处泛着金属的冷光。她出神地望着玻璃外面明亮的灯光，有一些店的彩灯挂了很多颜色，四五十码的车速中，它们勉强照亮她一半的脸。

　　“那又怎样？”周应淮嘲讽地反问，双手握着方向盘，清瘦修长的手指游刃有余地打出一个漂亮的转弯。“那又怎样。周应缇，爸妈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别自欺欺人了。”

　　心里窝着火，周应淮将车停好，重重甩开车门，去后备箱提出她的行李箱，两个滑轮用力落在地上，摩擦出刺耳的声音。

　　两人沉默无言到家中。家里没开灯，周应缇率先进门，紧接着打开墙壁上的灯。长久沉浸在黑暗的视网膜骤然暴露在光亮中，周应缇又一次因为亮光痛苦地闭了眼睛。

　　她背对着周应淮，似乎又回到冷静自持的状态，语气淡淡：“你说我自欺欺人，弟弟，你已经拥有的东西远远比你想象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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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早晨起床时眼睛有点肿，周应缇换好衣服下楼吃饭。父母早已经起床了，除开主位，周应淮坐在父亲旁边，母亲旁边是周应缇的位置。

　　母亲吴依媜看见周应缇，笑着说：“应缇昨晚多久回来的？”

　　周应缇慢慢走下楼梯，落座，看了米粉上一面煎的有点糊的鸡蛋，回答：“将近十二点了。”

　　“在溪去接的吗？”

　　“不是，”周应缇慢吞吞咬了一口煎蛋，里面是流心，感受着嘴巴里粘稠的涩味，“他最近忙，我就没叫他。”

　　“林家最近是在忙，听老林说他们打算扩展业务了，”周明谦沉声，“林家约我们今晚去在水一方，我估摸着应该是应缇和在溪的好事。”

　　“那不早该确定了，”吴依媜顺势接过话头，“两人青梅竹马，也处了几年了。要不是应缇出国去读硕士，回来后又在外地耽搁一两年，早就结婚了，说不定孩子都有了。”

　　“我吃完了，你们慢吃。”周应缇站起身，没有接话，将筷子和碗收进厨房的洗碗槽里，从厨房的另一个门出去，径直上楼。

　　“这孩子，说两句重话就冷脸。”吴依媜有些不满意周应缇的态度，转头朝着周应淮的方向，问：“你昨晚去接的应缇？没说些什么？”

　　“能说什么，”周应淮垂头吃粉，“就问了问她的工作。”

　　“你姐也真是，研究生跑去外国读，白白耽搁了几年，现在又跑去外地。这婚还结不结啦？你可别学你姐动不动就跑那么远，咱不追求国外的月亮。爸妈也想着你们啊，你说你姐一个人出国，我和你爸怎么放心。那些年也真是苦啊，我们一家……”吴依媜说着说着开始回溯到她们的年代，絮絮叨叨说着她们这一辈吃过的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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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应缇上楼后锁了房门，坐在书桌前，桌子上摊开日记本。上一页日记在二零一四年，纸页已经老旧到泛黄，铅字笔的墨水早已干涸，一行一行密密麻麻的字如同欲语泪先流。字体是行楷，清秀飘逸，深刻有力。她坐得随意，一只手按压在第一页日记，另一只手垂到椅背后，用力凝视着历史隧洞里的文字。凝视让记忆清晰，然后在最极美的那一刻轰然崩塌。

　　日记上写：“我们不要在这里，跟我回去十八岁，躲到台大校园杜鹃花从下，不要被命运找到。”日期是二零一四年五月十八日，他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吵架。

　　情绪开闸淌出来，就像河流涨水，水位线淹没田埂上你裸露的双足，慢慢到小腿，到腰际，到胸部，到微张的嘴，突然狠狠呛一口水，口腔辛辣，眼泪哗啦流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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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一家人去在水一方，林家先到了。周应缇和周应淮手上各提着一个礼盒。两人将礼物搁在包间外面的桌子上，周应缇理了理裙裾，抬脚进去。

　　一进去林家人都站着。她先朝上方的林家长辈微笑着打了个招呼，才将目光缓缓移向座位对面的林在溪。

　　林在溪穿着白衬衫，眉目沉静，两颊似乎瘦了些，但仍不减五官的立体。他抬眼与周应缇对视，眼睛是万年如一日的温柔。

　　周应缇勉强弯唇微笑，落座后盯着擦得反光的转盘，出神，又不知道在想什么。

　　“应缇怎么坐这？去去去，去挨着在溪，小情侣几个月没见了。”

　　于是她提裙站起来，慢慢挪到林在溪旁边，没有看他，坐下来后面前放置的碗筷被换了一套。

　　林在溪拿着被换走的碗筷，放到背后的架子上，低头解释：“我看盘子有一个缺角，怕你磕到。”

　　“嗯……没事，不换也没事，我不用盘子就行了。”林在溪低头，两人之间的距离被拉得极近，她闻到林在溪身上浅浅的草木味，不动声色地往后缩了缩。

　　“在春江工作怎么样？”林在溪没有察觉周应缇微小的动作，仍旧低头，温柔地看着她。

　　周应缇回避掉他的目光，说：“一般。这个行情发展本来就不怎么好。”

　　“那你要考虑回南城吗？之前你提过南城电视台给过你offer。”

　　“再说吧。”

　　“我爸妈准备今天谈结婚的事。应缇，你……有考虑过我们的未来吗？”

　　我们的未来。

　　话音刚落周应缇就有点想笑，心头更多冒出无处宣泄的委屈，就像一拳头打在棉花上，无力感重重压在肩头。更讽刺的是应该如何点醒他，如同点醒自己一样。

　　圆桌上的人群像完满的圆圈，一个字一个字掷到桌上，大笑、说小话、玩手机，笑声多响亮，耳膜里嗡嗡地弥漫尖锐的高音，小话又说得多么明显而虚伪，她听进去，像包浆。

　　“我以前考虑过，”她注视着林在溪的眼眸，只说了一句俗套的话， “你爱我吗？”

　　几年前周应缇准备念研究生时问过林在溪这个问题，当时气氛上头，她下意识地在人潮汹涌中回头问他，天空绽放的烟花大朵大朵像艳火，红色的烟花映在她睁大的瞳孔里，使她看上去少见地天真纯良。

　　林在溪高她一个头，怀抱里拥着她，棕色大衣毛绒的料子蹭在她白皙的脸庞，带起身体一阵颤栗。她看见林在溪喉结的吞咽，接着说话，声音从高处传来，不太清晰，但她大致明白他说爱她。于是两手揽住他的脖子，脚尖踮起，迫使林在溪低头看清楚她。

　　两双眼睛对视，流过火花的灿烂。她在林在溪的眼睛里看见红起来的双颊，简直不像自己。可是这种不自在的感觉转瞬即逝，她现在是——明明白白的索吻姿态，像电影里看到过的男女主抱在一起，女人抬脸，男人下一秒就重重地落吻。

　　然而吻如坠落中的钢琴，一路弹出漂亮的音符，碰不到脸。林在溪亮着的眼睛里全是意料之外的慌乱，他一边说我爱你，应缇，一边松开桎梏住周应缇腰的手，掌间一触即离，温度一降再降，最后回归到冰点，周应缇脸上热腾腾的温度还没来得及反应，难堪就马上替代微笑的表情，布满妆容精致的脸。她很窘迫地慢慢松开环紧的手，四肢不知道如何摆放，最后，她盯着脚尖说：“嗯，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