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他有两幅面孔》寒台雪

1、第 1 章

　　雪意垂野，火冷灯稀。

　　京郊山野被一片浓黑晕染，丝丝缕缕的冷风携带着轻盈飘落的白雪，掩盖翻飞的尘泥。山林间，一辆马车疾驰而过，在肃寒中留下车辙印。车乘里坐着一约莫十七岁的姑娘，淡眉玉肌，如皓皓明月。

　　“姑娘，我们已经出城啦。”车夫迎着冷风喊道，声音沙哑。

　　车乘里的姑娘目光有一瞬动容，眼底蒙上一层淡淡的欣喜。
　　她等这一天等了已有三年。

　　昨日她被锦衣卫秘密护送进京，关在宁安坊的一处庭院中。
　　为防止她逃跑，这帮人提前了近一个月在她的吃食里下轻微剂量的软骨散，不易察觉、积少成多。
　　子时，软骨散的药效消退，恢复清明后，她听见屋外一阵窸窣的对话声。

　　“陈哥，大人今夜会来宁安坊吗？”
　　“不会。”那人答，“大人今夜进宫准备试药一事，恐没有时间来这勘查了。你守好屋内的姑娘，别让她跑掉，这可是掉脑袋的事情，听清楚了吗？”
　　“小的明白，陈哥慢走啊。”

　　三年前，大昭皇帝亲征南楚，在竹淞岭掀起了一场血腥之战。当时天雷出境，吉凶难料，引为血光之灾。横尸遍野的结果是，大昭一度旱灾洪涝，百姓民不聊生，而皇帝在宫中久病难愈。

　　传言说云秦一族人的血可祛疾治疴，如若是云秦圣女，泡上三年药浴、加以毒蛊辅助，喝其血百毒不侵，食其肉长生不老。
　　为了保护家人、族人，还有所谓的“国之大义”，云鹤被迫离家成为皇帝的药人，一折磨就是三年。明日，一旦她进宫，就会被人剜肉割血，替那位至尊延年益寿。
　　而今，她终于等到可以离开的机会，绝不会坐以待毙。

　　只是她浑身上下没有利器，只有挽住发丝的一根银簪。取下银簪后的青丝在肩膀上乖顺低垂，云鹤神情冷然，带着狠意。银簪刺进女孩光洁的手腕，刮出一道血痕。
　　那簪子沾染了云鹤的血，从纯净变污浊，立马被黑晕染。

　　银簪有毒，刮破手腕后血也有毒，可女孩毫发无损。
　　因为她是云秦圣女，百毒不浸，她的血不仅能救人……
　　也能杀人。

　　屋内烛光低燃，生生倒映着她的影子。只见墙壁上的黑影端起烛台，将它扔向床榻边的帷幔。火势迅速蔓延，一股热浪扑面而来。火光将这间偏房染成一片通红，云鹤听见有人大叫道：“走水啦，快来救火啊——”

　　趁着众人灭火之际，云鹤趁势翻窗而出，掉头转身，远离慌乱的人群。
　　那伙人并未穿飞鱼服，显然不是锦衣卫的人，只是叫来看着她别出事的寻常护卫。

　　正在这时，刚才和“陈哥”寒暄的护卫喊道：“在那里！快追，别让她跑了！”
　　他借一堵矮墙的力，奋身一跃，踏在房檐上。顺着屋脊，和云鹤成为两条奔跑的平行线。

　　一上一下，一明一暗。

　　眼看着就要到后门，那人却突然旋身向下，一个侧踢剐蹭到云鹤的左臂。他刚落地，没有缓冲便对云鹤发起攻击，一刀劈来，云鹤可以看到刀背寒光倒映出来的脸。

　　不过，他们不敢真的对她动手，因为她是皇帝的药人，若是伤了碰了，肯定不好交代。抓住这个机会，在他接近的一瞬间，拿出银簪，毫不犹豫地刺进护卫的脖颈——

　　一滴一滴的血，落在积雪上，掩盖了这一夜的荒唐。
　　身后有人惊呼，有人诧异，有人愕然。
　　不过那些都不重要了。

　　为了逃出生天，她以身种毒，血染白雪，火烧家宅。云鹤利落助跑，拼了命地冲向后门。
　　至于身后那些人？
　　一个火折子，全都烧了罢。

　　“吁——”马车倏尔一阵颠簸，毫无征兆地剧烈抖动，骏马扬起马蹄发出烈烈嘶鸣，一道男声压着嗓子叫骂，“小畜生，老实点。”

　　马车的颠簸让云鹤不小心磕了一下头，她从回忆中缓过神来，不安的感觉油然而生。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送她出城去青州的车夫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说话声爽朗敦厚。可刚刚那人的声音，却是清爽干练的少年音。

　　云鹤试探的问：“大哥，我们现在到哪了？”

　　他停顿片刻，不甚自然地“呵呵”笑了两声，磕磕巴巴地说：“姑娘啊，我们到……到陵山啦。过了陵山就是青州。”

　　他刻意装成熟老练的中年人，可音色完完全全是个少年。
　　而且，陵山与青州是相反的方向！

　　云鹤心底蓦地发寒，她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静悄悄地来到车门帘处，掀起一个缝隙，观察这个假车夫。

　　皎月之下云鹤看清了那人的衣着，锦绣飞鱼服，是锦衣卫的人！

　　“疯女人！”
　　假车夫察觉到了身后有人要偷袭，一回头便看到锋利的刀刃距离自己仅剩下咫尺距离，他长着一张娃娃脸，出手却比宁安坊那些护卫老练多了，“小毒人，疯婆子，疯女人……”

　　那人嘴上骂骂咧咧，手中的动作分毫不减。他勒住马匹，迅速一闪，躲过云鹤的刀尖，紧接着从怀里掏出三眼铳，点火引燃，“我娘从小就和我说对待女孩子要温柔一些，老大也说了不能和你动手。认命吧，你是打不过我的！”

　　云鹤冷笑，“认命？”
　　绝无可能！她才不会进宫去给皇帝当什么药人。
　　她得以重见天日，必不会再次沦落到他人之手，“那便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了。”

　　四周宛然静寂，一男一女针锋相对。

　　倏然，“咻”的一声，空中传来尖锐的破空声。
　　还未来得及看清那是什么，沈不苦便已经狠狠地摔倒在地，划出了一段距离。
　　云鹤手中的匕首也被打落，定睛一看，仅是一块儿石头，却能划带着凌厉的风，威力十足。
　　“哎哟，好疼啊。老大你下次拦我能不能轻一点？在美人儿面前真的很没面子的。”

　　云鹤手心被那力道震得发麻，顺着沈不苦的视线望去，只见一道黑影一闪而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到她的身边，冰凉的手指扼住她的喉咙，窒息感猛然而至。

　　“呵。”
　　月色如梦，一张清隽冷然的脸直直撞进云鹤的眸中。年轻人眉目俊朗，气质斐然，一身寡淡黑衣也在他的俊容之下添了生气。他乌黑深邃的眼睛中盛着霜雪之寒，恍若下一刻就会将人吸入那无底的眼波中。
　　锦衣卫指挥使，魏殊。

　　魏殊神情冷漠，话锋指向一旁的沈不苦，“沈不苦，斗不过一个小姑娘，是平时的日子太过安逸了？”
　　而后，他淡泊沉静的视线落在云鹤脸上，无声收紧手上的力道，见她挣扎的动作渐渐无力，哂笑道：“还有你，就这三脚猫功夫，也敢不自量力。”

　　云鹤目光沉冷，“大人果然和传闻中说的一样，毒舌又不近人情，怪不得名声这么臭。”

　　“啧，死到临头了还嘴硬。”魏殊微微挑眉，眼里闪过一丝意外，颇有兴致地打量起了她，“首先，你力气太小，握匕首的力度不够，只要沈不苦轻微反抗，你这匕首就会掉。其次，你的出招速度太慢，想要杀人却分心了。最后，你的银簪淬毒，匕首也淬毒，怀里不下五瓶毒药，云秦圣女除了阴诡的下毒，还会什么？”

　　他好整以暇看着云鹤，“就这么想逃吗？做陛下的药人难道不是你一介平民的荣幸么，宫中好吃好喝招待，只是偶尔让你奉献点血肉，又不会死，你怕什么？”

　　高门子弟年纪轻轻就可以身居高位掌握权势，她一个蝼蚁手无寸铁因着莫须有的传言，便迫使她成为所谓的药人遭受三年折磨，他们这些从小锦衣玉食没吃过苦的人，怎么这么会站着说话不腰疼？
　　人人向往那皇城的生活，可她不想过提心吊胆的日子，被人剜肉放血日渐等死，和一条狗有什么区别？

　　云鹤淡淡开口：“你想做狗，可我不想。大人说得没错，云秦圣女擅下毒。可你未免太小瞧我了，我不止会下毒，我还会——下蛊！”

　　趁着说话的间隙，一条蛊虫从云鹤的袖口中爬出，逐渐蠕动到魏殊身上，那蛊虫身上有着细密的纹路，可以扭曲变形，随意的穿梭在细小的缝隙中。魏殊脖颈一凉，有什么细小的东西钻了进去。

　　沈不苦眼神一凛，喊道：“大人！”随即抽出腰间的绣春刀，杀心顿起。
　　可被下蛊的年轻人气定神闲，没有丝毫惊慌，他拦下沈不苦，兀自笑道：“是我小看你了。”

　　魏殊眼神骤然变得冷寒，他定定地看着云鹤道：“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女孩仰头，扬声道：“此蛊名曰‘连命’，同心同命，一体同根。我死，你也会死；我疼，你也会疼。大人……这下，还要选择抓走我么？”

　　脖子处的力道渐收，果然，在自己的性命面前，其他人都是狗屁！
　　只见魏殊脸色苍白，额头上冒着虚汗，趁着他毒蛊发作，云鹤赶忙捡起地上的匕首，不由分说刺向魏殊。只是还未等这匕首接近他，便又被一阵掌风给拦下了。
　　魏殊一掌将云鹤打至马车的车轱辘下。

　　连命蛊果然发生了效用，魏殊那一掌虽然收了力，但还是让自己的胸口一震，一口淤血吐了出来。

　　被打到马车下的云鹤也不好过，喉间凝着一口血，在平复了片刻后吐出，血液坠在嘴角，沿着光洁的下颌流淌。
　　不过也是帮了她了。
　　云鹤顿时眼神发黑，神志也趋向于模糊，可求生欲让她拼了命地骑上那匹马速速逃离这个是非之地。离开前，她未曾回头看过一眼魏殊，只留下淡淡一句话：“药人云鹤阴狠狡诈，逃跑中途下蛊陷害锦衣卫指挥使，迫其毒发无法追捕。”她自嘲道：“我连理由都替你们想好了。你们要我去送死，我便威胁大人保我一命，怎么都不算亏。”

　　“驾——”她在关键时刻反将一军，这指挥使大人心里怕不是恨死她了。

　　云鹤如愿以偿，沈不苦却顾不得拦住云鹤，他慌乱地跑到魏殊身侧，拉过他的上半身仔细查看那蛊虫的位置，可是伤口太过细微，根本没什么痕迹，只能在原地急得团团转。
　　“现在、立刻、马上，进宫面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