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8、往事白无垢·二 ...

  •   神界太大了——辽阔、旷远,一望无际,哪怕是当年飞蓬与重楼天门决战时崩得到处都是的碎刃残片,也永远飞不到天空的尽头。可神界又太小,神的数量太少,祂们的形容常年呆滞麻木、祂们的思想总是在原地踏步。

      “——就连这闲暇时供我们畅谈取乐的园林小亭,都建的这么潦草而漫不经心。笑话!老夫一介粗野武夫尚且懂些阳春白雪,反观那群酒囊饭袋,怕是脑子都锈死了!”

      演戈长老颛顼端起敖胥为他斟满的一杯浊酒,一饮而尽。粒粒分明的晶莹水珠顺着他长胡须流下,落到洁白的衣襟上晕开一片深色。那杯酒度数太低,空气中竟无半点刺鼻的乙醇气味,只能闻见醇厚的稻香。显然是酿酒之人手艺不佳,又或者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在这封闭的神界也捞不到什么好的原材料。

      “老夫当年受天帝陛下之命,率领魁予和景曜他们深入魔界腹地,暗中行军。魔界何等资源匮乏之地,那样艰苦的作战条件……大伙的白色神装不出半日就沾了一身黑灰,比现在的天魔众还黑!老夫之前怎么没看出来景曜那臭小子这么洁癖,总爱抱怨衣服脏了——沾着敌人和自己的血,能不脏么?笑话……”

      谈笑间,颛顼将军似乎是醉意上头,索性抛却了杯子,转而一把抓起敖胥面前的酒坛子痛饮起来。

      换做往常,他辛苦酿造出来用作祭奠的好酒被人这样糟蹋,早该发起火来。但现在他只是默默凝视着好不容易能痛快醉一次的老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玩意可比甘露清气什么的美味多了!”颛顼打了个长长的饱嗝,“敖胥兄,手艺越发精进了。什么时候酿个劲大点的让我尝尝?”

      敖胥终于给了点回复,他翻了个白眼:“行了,知道我酿的酒很难喝了,你不想夸可以不夸。我这坛米酒那都是多少年前和——”他戛然而止,将险些脱口而出的那个名字咽回肚子里。“多少年前去人间,跟着一个人类囫囵学的。”

      颛顼是真的醉了,开始胡言乱语起来:“好说,你再让九婴载着你去——去一趟人界,带几坛……那叫什么来着,霜华冬来!”

      敖胥哭笑不得:“是霜华春。……将军真是醉了,就你这酒量别提什么霜华春,便是苗人的千古情也能让你一杯就倒。而且你怎这么快就忘了,九婴早就跑去了人界,下落不明。至于那个教我酿酒之法的人类?哼,人命短如夏虫,只怕早已不在了。”

      “霜华春就霜华春。老夫和少昊兄帮了你这么大一个忙,事成之后你不该拿点好的犒劳犒劳我们?”

      听了这话,敖胥却心里一暖,随即轻笑出来。果然,老将军其实根本就没醉。若是真醉了,焉能刻意以“事成之后”与自己相约?

      “……在我之布局中,辅助东海囚犯使用双剑的那小子就是欧阳家的后人,若叫他知道这霜华春在我们神界也如此受欢迎,只怕鼻子都得翘上春滋泉来。那我等日后还能有清净?便是修吾那孩子都得被他吵死!”敖胥一想起此事便头疼不已,“奈何仿造望舒需要那名蚩尤后裔的锻剑技艺,与双剑同调更少不得那小子的共鸣同化之力。甚至在其间牵线搭桥者还是魔尊重楼的护卫之一……也罢,反正联络她的是魁予,或许姑娘家之间好说话,我懒得操这份心。”

      颛顼目瞪口呆地聆听敖胥这段时间瞎忙活的成果,连酒都忘了喝:“你小子人脉挺广啊?欧阳家都是多少年前的人了,还能找见?”

      “当年轰动中原武林的「换神以人」计划,将军竟不知?”见颛顼确实一脸懵逼,敖胥只得无奈地多费口舌给他讲解:“以欧阳家为首,四大世家、蜀山和祭都分别作为武林、修仙门派和魔族的主要代表,引领了一场史无前例的人界与魔界齐心协力、共克时艰的水脉修复计划。据传那场空前绝后的计划中,蜀山振臂一挥,号令了人界大大小小许多修仙门派。似乎蜀山的掌门就是那时与明庶门结识的。虽然之后过了许多年,随着神魔之井的彻底关闭,人与魔之间的关系也渐渐降温,但当年那场大团结依旧在很多人的心中埋下了和平的种子……”

      “你早说修复水脉那事我不就知道了嘛!”颛顼将两条长腿往白玉石桌上一搭,把凳子前边两条腿也翘了起来。“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没事就爱往人界溜达?”

      “我也……没那么喜欢人界。咱们古神族不耐浊气,人界的风土人情再好,我们也没法长长久久地享有。”

      “所以老夫才说,有时候也挺羡慕那帮果子的。魁予他们就连魔界都能住得下去,虽然堕魔挺痛苦的,但好歹不必呆在这白茫茫一片的天上,自由自在。之前景曜还传信给我说点魔界的事,左不过是夜叉国的君王又找魁予商量什么互利共赢的政策了……还有你家那娃,模样生的那么俊你也敢放他下去,不怕他在人界被哪个姑娘惦记上,坏了陛下的规矩?”

      “不可能!”

      “不可能?”

      “……不可能。”敖胥给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老将军又不是不知道,咱们神界盛产同性恋。

      “还有,别形容得那么亲密……修吾对我而言不过是一个忠心耿耿的得力助手。你知道的,我向来瞧不起他们神果一族。”

      颛顼半信半疑地挑了挑眉,迅速结束了这段没头脑的闲聊。“不说这个。敖胥兄,前些日子我清点库中兵器,发现自之前三族大战起就始终有四只「汲灵器偶」没有回收,也不知道去哪里了。虽然若是散落到其余五界中,上面附着的神力也会随时间推移慢慢消散,但既然你大计将成,我们还是多留个心眼为妙。”

      “汲灵器偶……上回修吾那孩子也和我提过,他在毒瘴泉中发现了已经失能的一只。毒瘴卫戍已经将其封印起来了,想来若是还有其他器偶散落在人界,卫戍们也会如此各司其职。那玩意本身并没什么杀伤力,事到如今也只有老一辈古神族才知道如何启动,不足为意。”

      “话虽如此,这玩意毕竟是当年大战中我族的一件杀手锏。名字起的倒是好听,汲灵器偶……根本就是把生命活活抽干的玩意,这么恐怖的东西是谁发明的来着……奇怪,怎么想不起来,明明就在嘴边……”

      镜仇。敖胥沉默着在心底回答了他。

      颛顼总觉得脑中似乎有一只无形的屏障,一旦试图回忆就会被隔绝在外。

      “罢了,老夫也是活得太久啦,磨损的太狠,忘得事情太多。反正想不起来,估计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

      敖胥闭上眼睛,沉重地轻叹一声。

      “总之,老夫毕竟是亲自上过战场的人,亲眼见过那东西是如何将整整一座城的魔族士兵瞬间吸干,灰飞烟灭……那个时候我突然觉得,生命是一片沉重的壮景。再强大的生灵在面对死亡时,连一个体面的姿态也来不及选择。老友啊,你总说人的性命太短,神族的性命太长。可无论多么长的道路,不都有一个终点吗?”

      “……我总以为,我们神族是此世最为殊胜尊贵之种族,理应肩负起解读「天道」与「生命」的职责。”

      他站起身,极目远眺。远方是苍蓝的长空,平静无波的春滋泉上倒映着天幕,水波剪碎了白云。

      “可自虚神事件后,陛下对天道感到迷茫,一直闭关到现在。我有时会想,天道也就罢了,纵观六界的芸芸众生中,确实唯独神族最有资格解读天道。可生命呢?老将军,我们这样,真的算是活着吗?起初我以为,只有被天帝灵力与太初灵力共同塑造的神族才算神族,可后来又横空出世了神果一族。还没等我接纳神果一族为同胞,修吾这样丝毫没有用到过天帝灵力的神族又诞生了……莫说是陛下感到困惑,我也糊涂了。如果连生命的定义都被一改再改、不断打破,那到底什么才是生命、什么才算活着呢?”

      “我懂你的意思,敖胥。能够活上千百年,却只能不断重复着一日的内容;和只能活上一天,却能在一天内体验到千百年的滋味……但是,这不是一个选择题。自诞生起,我们就没有什么可以选择的。”

      “敖胥,神界死了。”颛顼冷静地凝望着他,那双沧桑的眼睛里是长久以来备受压迫的希望,和对未来的恐惧:“我们的家园早就死了,死在刚刚诞生的那一刻。”

      “不,老将军,你错了——”

      敖胥忽然捧起那只被饮了大半的酒坛,皱着眉豪爽地大喝一口,又将它狠狠摔在白色的桌子上。

      “死亡不是终点,绝望才是。”

      “——哟,这么沉重的话题,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

      一个温和轻快、令人如沐三月春风的声音忽然闯入。

      “我可是听说你们两个又偷偷在这里喝酒,怕自己再来晚些就要错过这份玉液琼浆了,才特地放下手头公务飞来的。”

      “哈哈哈!”又有故人来此,颛顼大笑三声,神色间已不见方才颓唐。“少昊兄来的不巧,酒大半都进了我俩的肚子了!”

      “哦?罢了罢了,就知道你们两个馋鬼不会记得给我留一口的,我闻闻味便了。”

      敖胥熟练地开始画饼:“等此间事了,我将九婴捉回天狱,叫它载你去人界讨几坛好酒,何苦喝我这瞎酿的。”

      少昊也熟练地无视了这块饼:“你计若成,我有的是酒可喝,不急于一时。言归正传吧,我是趁着天奉她向陛下汇报时偷偷来找你们的,玄冥公似乎也在照胆泉忙些什么,不然五大长老中有三位聚集于此,很难不令人生疑啊。”

      “……少昊兄说的是。敢问兄台,届时若要牵制住玄冥公,胜算几何?”

      “这正是我来找你的目的。玄冥公此人,行事谨小慎微,从不留下自己的任何把柄,我们作为他的同事,平日里必然多遭他提防,更是一时间难以找出什么破绽。敖胥兄若想打破现状,只怕还需局外人啊……”

      “局外人……少昊兄莫非是说——”

      “噤声!”少昊将食指比在嘴唇上,俏皮地眨了一只眼睛。“她来了。比我预想的要快啊……”

      不久之前,伏羲殿前。

      自虚神事件过后,伏羲已经在此闭关了很久。祂亲手建立起此世最为坚固的结界,将自己关在其中,外界一切声音都无法惊扰到祂的深思,哪怕一丝不洁的空气也被隔绝在外。在这个封闭的世界里祂只能感受到自己——自己的灵力流动、自己的肺腑放缩、自己的思想在脑中横冲直撞,这一想便是千年。

      偶尔,祂会分不清自己究竟是醒了还是又深陷一场梦中,也常常因此感到更加迷茫。但无论过了多久,祂似乎从不感到焦急。祂知道自己的“孩子们”有着六界之中最漫长的寿命,祂知道他们等得起,等得到自己为他们得出一个最完美、最正确的,关于「生命」的答案。

      伏羲是一个热爱生命的神。为了亲眼见证并亲身体验生命的诞生,他甚至不惜用自己的灵力创造子民。他呕心沥血收集百种清气,建设了神界这个六界之中最纯净之地,作为孩子们的故乡。他赐予神族最美好的祝福,愿祂们永远高洁、永远尊贵,愿祂们生来便要居于六界生灵之首,顺应天道、维护法则。不同于女娲那用一条藤蔓甩出来的良莠不齐的泥点子,也不同于神农放养式地让兽族吸收魔气自行修炼,神的子民们各个都是最完美的造物。祂们人人平等、祂们思想统一,祂们拥有最美丽的外表和最完整的品格。神族没有残次品,每个孩子都是伏羲精心雕琢的艺术。

      很久很久以前,伏羲就极热衷于尝试以不同方式、不同介质创造新的神族的。他先是看好了总量不变的太初灵力,又看上了千年结一次果的神树。这两种尝试都大获成功,于是祂收获了无与伦比的荣誉感,也理所当然忽略了深埋在新老神族之间的矛盾。祂觉得自己没有辜负身为三皇之一与生俱来的使命,祂回答了「生命是什么」这一亘古的问题,自己一定比神农和女娲做得更好……

      直到那一日,镜仇带着预言到的三场浩劫前来觐见。

      直到那一日,无数具形体扭曲的虚神如蝗虫过境般喷涌而出,险些毁了天庭……

      直到那一日,祂发现神树枝条上结出的果实,竟然闪烁着春滋泉的标识。

      天道到底是什么?!为什么我极力避免了它所预言的未来,却反倒一步步走向了预言?

      为什么解读了天道的镜仇、最令我骄傲的孩子,却反受其害?可既然天道容不下镜仇,凭什么又让他获得了成功?

      为什么……答案是被除我以外的存在得出来的?

      但即便如此,伏羲依然坚信着天道的存在。

      他相信自己的方向是正确的,相信自己一直以来对天道的解构是正确的——是的。正因如此,他才能准确预言出三族大战中人与神的胜利和魔族的惨败,才能为神界争抢来最强大的两口泉眼。正因如此,他才能创造出神果一族,在自己的灵力已经告竭时找到这个延续种族的良策。正因如此……

      但,怎么忽然看不清前方了呢。

      追求天道的路途本就遍布迷雾。他曾以为自己和孩子们终于在这片雾里开拓出了一隅光亮,可这光又转瞬即逝。他们重陷雾中。

      于是,伏羲不再开口。

      他用世间最为牢固的结界封闭了自我。他命天奉长老——自己的长女九天玄女守候这处结界,命她代为管理神界事务,并从这六界发生的一切之中挑拣出可能威胁到神族生存的事,再汇报给自己。

      ——直到此刻,父神已经沉默了很久很久。其实自三族大战与虚神事件后,六界中也没什么称得上能够威胁神族的大事,就算是多年前人族魔族联手搞出来的那个用来修复水脉的阵法,名气倒是不小,但对于强大的神族来说依然不够看。九天玄女思来想去,还是找不到哪怕一件足以撼动父神的大事。

      当然,她并没有唤醒伏羲的能力和理由,只是最近总觉得敖胥和颛顼等人行踪诡异,着实可疑。玄冥又是素爱置身事外、高高挂起的类型,没人猜得透他想做什么。但她观敖胥的态度似乎隐约有提防对方之意,莫非玄冥公早已看穿敖胥意图,开始着手阻止他……

      九天玄女倒也不是不能理解。玄冥公同时身为一代神和一代长老,其在古神族中的权力与地位历经千万年的积累早已不可计量,若敖胥这样的二代长老不满他大权独揽,意图动些手脚,玄冥公自然不乐意。

      但,如果多年前的魔界水脉之事、雾魂血缚之事,以及如今天魔众叛逃之事,在父神眼中均不值一提,那玄女也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事能引起祂的注意了。

      之前为求天道,父神也不是没有过长时间的闭关。但这次又和往常不一样,祂设下的结界格外牢固,只怕除非神农、女娲大神亲临,否则绝无可能破开结界。她也确实遵照命令向结界中传达了外界发生的变化,却至今未能得到任何回应。

      她感到担心,父神是否受到了自己难以想象的打击?可虚神事件的主谋不过一名普通的照胆泉判官,虽然姓名无人知晓,却早已落网伏诛,我族再无任何后顾之忧矣。父神又在迷茫什么?

      “父神……”

      玄女思来想去,最后一次叩响了伏羲结界前的天衍金铃,那是唯一能将自己的话语传达进结界之物。

      “玄女来报。儿臣近日致力于监视敖胥与颛顼之行为,恐二人图谋不轨,以害我神界安宁。不知父神意下如何……”

      静谧。无人回应。

      “……父神为何沉默?莫非依旧是觉得此事不足为道?”

      伏羲尚在大梦之中,不曾听闻女儿的呼唤。但,玄女已经知晓了答案。

      她幽幽叹息一声,声音在庄严空旷的大殿中很快就消散,像一缕汇入云烟的清风。

      “父神,叨扰您的闭关非我本愿。既如此,儿臣只有最后一件事要向您禀报——”

      结界中原本映照着此世不该存在的瑰丽风景,此刻忽然出现了一丝微小的动摇。幻境中的神鸟飞上枝头,池中莲花盛放,整幅画卷如平静的湖面滴入一滴水,泛起涟漪。

      “——儿臣近日在照胆泉和春滋泉附近,发现了一名行迹可疑之人。外表看来,他头戴斗笠、身着桑麻,脚蹬秸秆草鞋,背上背一只木纹锄头,手中提一把麦穗。高鼻深目、肤色黝黑。不知其从何而来,也不知其往何处去。但儿臣愚见,此人看似只是一名普通老农,但既然能以非泉守身份任意往来照胆春滋而几乎不被神将与卫戍发觉,只怕大有来头。虽然六界之中奇人异士不在少数,但万望父神能够重视起来……”

      无人回应。高天之上,唯余呼啸而过的玄风。

      “……儿臣明白了。”

      她并不执着于唤醒伏羲。她始终相信伟大的父神每次出关都能带来让神族的文明前进一大步的决议和妙想,所以相对应的,父神需要很多时间。这也是孩子们的义务。她只是感到些许担忧,这次的父神太沉默了,就像……他并非闭关深思,而是陷入了沉睡。

      就像他并非要专心致志探究天道,而是通过封闭自我来逃避现实…………

      但,如果连九泉的异动都无法唤醒伏羲,那普天之下再没有什么值得祂睁开眼睛的了。

      也许他们应该接受事实,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神族要在没有天帝引领的前提下孤独地成长了。他们应该做好准备……

      九天玄女用力攥紧拳头,形同无言的宣誓。她会在父神苏醒之前守护好他的结界、还有他的神界。她会像世界上任何一个忠诚懂事的女儿那样,履行好自己肩上的天职,成为父亲不在时的顶梁柱。

      多年以前,人界某处。

      若在此时行过码头木桥,驻足于尽头,耳畔会听见热心船夫叫你不要失足落入水中的友好提醒,或许还有海鸥觉得你手中有食物,在你头顶盘旋三匝。鸥鸣过后便是阵阵规律的海风,撩起头发、梳过皮肤,留下酥酥麻麻的凉爽。在繁华喧嚷的明州,人们永远忙碌、永远满怀热忱。来自神州各地的货物带来丰富的气息:云州的风雪、辽东的海浪、即墨的烟火、苗疆的潮湿、景安的夜色。气息相融又各自离散,如同人们相遇又别离。

      明州的风快、海快,船也快,一切都快,就连时间路过此地也要不自觉加快脚步。这座港口忘记了很多故事,却也记住了更多。

      “老人家,您在做什么?”

      ——一个衣着朴素的农民,向眼前这名红衫墨竹的老先生发问。

      “在照镜子。”

      ——老先生虽然年华已去,脸上纵横的皱纹间却仍然能看出些许当年风流。他摇摇手中提了诗词的折扇,从容回答道。

      “此处这么多面镜子,您在照哪一面?”

      “每一面。”

      “为何?”

      “因为我们一生中会遇到很多人,每个人都是一面镜子。当自我倒映在这些镜中,我们的存在才能变得完整。倘有一日这些镜子消失,所谓人类也就无意义了。”

      “这是人类的意义,还是生命的意义?”

      “依在下愚见,二者并无区别。人类因彼此之间的牵绊而存在,恰似天幕中闪烁的流星,当我们的命轨彼此交织,将天空罗成一面星网,无数的爱便在其中奔涌不休。”

      “爱……是何物?”

      “爱可以是任何事物。当人类抬头仰望星空,首次被月亮的光辉震慑双眸时,是自然之爱;当人类漫步密林,循着声音在灌木丛中发现并救治一只折翼的鸟儿时,是悲悯之爱;与父母享天伦之乐是孝顺之爱、与挚友携手同行是知己之爱、与命定之人相守一生是终极之爱……”夏侯瑾轩微笑着轻摇手中折扇,“我身为人类,寿数短暂,虽然年轻时与友人们放纵江湖,闯下无数奇妙精彩的故事,却也无法将百种悲喜一一尝遍。但您若问我爱为何物,我会告诉您——爱是独属于生命的宝贵财富。”

      “……多谢,老人家。您解答了一个困扰我很多年的问题。”

      “哦?多年,是多久?”

      “我也不记得了,或许……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一切都尚未诞生的时候……”

      或许是百年以后,或许千年以后——总之,这位农民再一次来到了春滋泉。他的皮肤依旧有一种被太阳晒出来的发黑发亮,手中的稻穗依然颗粒饱满,向脚下土地垂着头颅。

      “久违了,九泉。我终于有资格重返这里……”

      ——少昊真没想到,九天玄女回来的这么快。难道她没有什么要和天帝陛下说的了吗?还是说六界发生的一切的确乏善可陈?

      但他能够冷静以对。少昊擅长这个,不然他也没法作为二代司户在五大长老的位置上站稳脚跟。

      “诸位好。虽然小亭相聚无可厚非,但酒终究是浊物,各位既身为古神族之首,还望不要沾染下界陋习、自降身份,应时刻谨记神界之法则规范为上。”

      “什么浊物?无凭无据的来上一句,有本事你也喝一口啊!你要是尝了觉得难喝,我便听你的就此打住。否则,别来管老子闲事!闲出屁来就去打扫打扫陛下的宫殿,上回去那地板上都积灰了!”

      少昊急忙安抚颛顼:“好了、好了将军,天奉也是为您着想。”他转而向玄女躬身行礼:“天奉,颛顼将军酒后胡言乱语,您别将醉话放在心上。”

      九天玄女和颛顼之间互相看不惯彼此,已是神界公认。但她言语中虽然责怪颛顼与敖胥的酗酒行径,眼神却一直抛向自己这边,少昊当然知道她此言何意,于是他上前一步,先发制人:“天奉,在下偶然路过这只新建小亭,闻见酒香浓郁,一时嘴馋才不请自来了。不想二位长老已经将坛中酒喝个精光,我也只能自认倒霉。”

      九天玄女意味深长地打量他一遍,眉眼中是挥之不去的怀疑:“……司户长老平日事务繁杂,偶尔出来散散心也好。若神界子民都如您这般殚精竭虑,陛下也可少些烦忧,专心于天道了。”

      “天奉长老过誉了,我不过尽些微薄之力。若论起守卫神界,颛顼将军外退强敌、敖胥长老内扫邪佞,功劳百倍于我。”

      “本座不精于口舌,但自会用心明辨是非。”

      留下这句形同警告的话后,九天玄女终于有了要离开的意思,少昊也松了口气。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往事白无垢·二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