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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苗音生·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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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家,您在做什么?”
“在照镜子。”
“此处这么多镜子,您在照哪一面?”
“每一面。”
“为何?”
“因为人类一生中会遇到很多人,每个人都是一面镜子。当自我倒映在这些镜中,我们的存在才能变得完整。如果镜子们消失了,所谓人类也就不存在了。”
“……多谢,老人家。您解答了一个困扰我很多年的问题。”
“多年,是多久?”
“我也记不得了,或许……”
——炎波泉。
地火之源,九幽之底。或许此处泉眼中沸腾的熔岩已经翻滚了成千上万年,可除去那些爆裂的气泡中蕴含的丰沛灵力,这里也不过是六界众生避之不及的炼狱罢了。
又或许在盘古开天辟地以前,那一团混沌的世间,也和炎波泉眼的景象差不了多少。或许世界最初的模样投影在了泉眼中,并以火海的姿态呈现在了当下。
炎波外道石壁上,一尊雕像忽然泛起红光。黎火金吾假借神农石像的眼睛向下看去,一声悠悠长叹在沉闷的蒸汽中回响:
“——吾依旧坚信,魔尊的观点绝对正确。炎波所代表的天道并非什么肤浅的「纷争」或者「欲望」,而是「原初」!”
被点到名的重楼只是微微回眸望了雕像一眼,便又聚精会神去警戒炎波入口处的情况:“虽然祂未能准确解读炎波,本座对此略感遗憾,但九泉之中竟然有八泉的本质都是祂分析出来的……哼,如此看来,神界也不全是些酒囊饭袋。”
“只是可惜,”黎火金吾顿了顿,再开口时语气中已经带上了挥之不去的哀伤:“祂若是还能听见你这番话,想必会喜出望外吧。毕竟当初祂和敖胥同游六界时,除了三皇以外,最敬仰的存在便是你了。”
“的确。本座与祂相见的次数屈指可数,若是能有更多机缘,镜仇(qiú)想必会成为除飞蓬以外,本座第二个真心敬重的神将。”
“造化弄人啊。他最后一次来到炎波寻求帮助时,那双纯粹的眼睛吾永远也忘不了……”
“哼。不可否认他的确是个英雄,但某种意义上,他也是个没人性的渣滓。”重楼默默弹出了双臂的炎波血刃,“但是,卫戍,无论如何,魔界只剩下炎波这一口灵泉。就算你再如何敬佩镜仇,也绝不可答应敖胥的请求。”
“那是自然。炎波虽然没有泉守,但泉眼的实际掌控权在你之手。吾自明白。”
等到这句回答后,重楼才放下心来。他简单整理了一下魔披风,足尖一点,飞身来到了更高处。
“啧,看来有个麻烦的家伙闯进魔界了……”
炽羽凌空风雷攒动,迦楼罗魔的箭雨密密麻麻如一张天罗地网般覆盖下来,箭头又不知用了什么秘术技艺,使得泛着金属光泽的材料上竟然能烧着火苗。
火箭杀伤力很大,修吾不敢硬碰硬,只能狼狈不堪地四处躲避。先前与迦楼罗族长交手时受了些轻伤,又消耗了过多体力,饶是神族天生灵力丰沛也禁不住这么作践。
但敖胥神尊交待的任务尚未完成……修吾有些自责地想着,若不是自己刚才在泉眼附近偷偷布置阵法的时候不小心惊动了巡逻的迦楼罗魔,此刻早该顺利完成工作,哪里轮得到这么多烂摊子!
修吾咬着牙,努力平息着体内凌乱气息,他握紧春滋剑的剑柄,在下一波箭雨袭来之前用剑锋划开了空间,将自己传送到了炎波外道。
“族长,那个神逃进炎波了!还追吗?”
“呵,慌不择路逃进炎波实属自取灭亡。撤!我等只需坐观魔尊将他大卸八块即可。”
从空间裂隙里跳到地面上,修吾直接脱力地单膝跪下。从他内襟里掉出一沓符纸来,正是敖胥交给他的“任务”。本来修吾负责悄悄潜入魔界,按照敖胥给的图纸在泉眼附近布下阵法,然后即可功成身退。虽然相比于之前在雾魂、热海、无垢、龙潭这;’四处泉眼布阵的任务而言,这次行动危险系数有些高,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一旦任务顺利执行,对敖胥接下来的计划可谓是如虎添翼。
这般权衡着,修吾有些不想就此放弃了。何况自己这次直接来了炎波外道,离泉眼越近,那个阵法的威力自然也就越强。加上他观察周遭环境十分安静,寻常魔族不敢擅入这里,只要赌一把魔尊重楼不在,那么自己的任务还是有可能完成的……
与此同时,人界,泉隐村。
四年之期已到,又是泉守试炼开放的时候了。
莫年手腕翻转,挥舞着短苗刀将前路荆棘一一斩断,开辟出道路来。桑游自然就吹着口哨哼着小曲,悠哉悠哉跟在莫年背后摆大烂,偶尔还蹲在路边挑拣一番毒虫毒草,收进自己随身的竹笼里,俨然一副来玩的态度。
莫年看他这样也不好说什么,只是无奈的笑笑,将那桑游耳朵听出茧子的车轱辘话反复说来:“你这小子,总是这么没个正型,将来真轮到你接任泉守时该当如何?”
“怎么可能轮得到小爷我嘛!你和小姑姑那么强,能者多劳,连任一下也没什么吧?而且那些法术太晦涩,我才不爱学。泉守的日子更是无聊,一想到要守着那片臭水沟子将近四年,我就浑身难受!”
“臭小子,谨言慎行!要是让灵枢牧尉大人听了去,回头就让你的铺盖里多长几丛蘑菇。”
“卫戍大人才不像你那么小心眼呢!”
“小混蛋还把我骂进去了是吧,我看你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找揍!”
“喂、喂!莫大哥你先看路!别光顾着恼羞成怒忘了泉守试炼啊~”
莫年还想骂他两句,忽然感受到头顶一阵不寻常的灵力波动。
他法术天赋极高,人又刻苦肯学,所以村中人才一直认为他是下任泉守的最佳人选。但莫年心中此刻却忽然升起不祥的预感,这份灵力与九泉之力非常相像,却又显然不属于毒瘴灵力,它到底是什么?
“莫大哥?好端端的你看天干什……哇啊啊啊!什么东西掉下来了!!”
……此时的炎波,火花四溅。不断有土石被一神一魔的战斗余波挥扫出去,从台子上滚落进熔岩里,瞬间变成了一丝白汽。
这幅恐怖景象被修吾看在眼里,他握着春滋剑的手都有些颤抖。魔尊重楼实力恐怕仅在三皇之下,炎波炽热的火环境又显然是对方主场,何况自己本就是强弩之末,对上他毫无胜算!
修吾勉强躲过重楼一计飞劈,转身用春滋剑划出一道空间裂隙,裂隙中隐约映出照胆泉的景象来。
然而就在他试图跳进裂隙之前,重楼以极快速度追赶上了他,炎波血刃瞬间已送到眼前,修吾不得不暂且分心格挡。
重楼这一击带上了十分力气,竟然直接将春滋剑挑飞出去,横叉在石台里,彻底斩断修吾最后一丝希望。
又是一刀,快准狠地刺来。修吾彻底失去任何反抗能力,只能眼睁睁看着血刃捅进腹部,剧烈疼痛瞬间模糊了他的意识,身体也如断线风筝般软绵绵地向下坠落,再过几秒,他的下场就要和那些汽化的石块一样了……
重楼从石台里拔出春滋剑,又回忆起修吾额间闪烁金光的叶片标记,一个即兴的念头忽然浮现。
“这把剑……?”
魔尊去而复返。他挥动春滋剑,向下斩去。在修吾落进岩浆之前,他下方打开了一道传送门。门那边的景象模糊不清,但依稀可以辨认出高耸的山崖与峭壁上的飞瀑,以及苍翠高大的芭蕉树。
重楼没收了春滋剑。“还以为是个无名小卒,没想到竟派出剑守来我炎波做手脚。你还真是孤注一掷,敖胥……”
——本座不会容忍任何觊觎炎波的行径。但除此之外,推波助澜一番也未尝不可。
重楼冷哼一声,便转身离去。
“——阿游小心!”
莫年还是晚了一步。他以最快速度飞扑上去,接住被砸倒的桑游,连带着自己也一起狠狠摔在地上,手腕处一阵剧痛,多半是扭伤了。
天旋地转之间,莫年似乎隐约捕捉到了一个白花花的人影。
桑游被砸的眼冒金星。那个白色人影掉下来时,他只来得及下意识抬起手护住脑袋。虽然桑游体格也算硬朗,但一个大活人从那么高的地方落下来,就算是重力势能也够人喝一壶了,何况从那份生命难以承受之重看来,对方显然是个壮实的成年男子。
莫年揉揉酸痛的手腕从地上爬起来,一边关照桑游的情况一边寻找刚刚那个可疑人员。但他环顾四周,别说是个大活人了,连点动静都没有,那个白色身影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连周围环境都没有丝毫改变,就好像他和桑游刚刚是自己平地摔了似的!
“哎哟……痛死了……”
桑游摸了摸屁股,心想明早起来估计得一腚淤青。他从懵逼中缓过来后开始发火:“刚刚是哪个*苗疆粗口*砸了小爷?滚出来!”
回答他的只有微风拂过叶片的清脆声响。
“阿游,你有没有看清那个人的长相?”
莫年将桑游里里外外检查一遍,确认没有伤筋动骨,只是轻微擦伤后才放下心来。“事情发生太快,我只隐约看见一个白色身影从天上掉了下来……”
“白色吗?我怎么觉得是金色,还会发光!”桑游烦躁得很,“管他啥色儿,那人砸的疼死我了,我看就是天上掉下个猪八戒都没他沉!”
莫年还在四处搜寻可疑人的踪迹。毕竟如此不寻常的出场方式,此人身份可能并不简单,虽然自己还不是泉守,但也有责任守卫毒瘴的稳定安全。
“莫大哥,你想多了!”桑游大声抱怨,“我看那家伙怕不是一时想不开要来毒瘴下层跳崖,结果自己没死成,还差点搭上咱们两个!”
莫年听了这气话也只能笑笑。“好了阿游,省省力气别对着空气发火了。你好好想想,那么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凭空消失?他掉下来时有没有留下什么蛛丝马迹?”
“你这么一说,我刚才好像听见了个奇怪的动静。骨碌碌的……像是什么东西在地上滚。”
难道是那人随身带的暗器?莫年闻言立即抽出苗刀,一边警戒一边小心翼翼地搜索附近的低矮灌木。桑游也扭头去了另一边,他转身的瞬间,一阵莫名其妙的头晕袭来,紧接着就是一阵古怪的灵力波动,指引着他往某个方向走去。
……那里是一丛再普通不过的落叶堆,叶片之间的缝隙里透出淡金的光。桑游走近一看,那些金光并非毫无规律可言,而是似乎组成了某种奇特的形状,他这才发现这丛落叶也诡异得很——每一枚叶片飘落的时候,也都自发组成了特定的图形。
莫年眉头一皱。这幅抽象的图形他非常熟悉,或者说,作为钦定的下任泉守,他本就对九泉相关的信息烂熟于心。
……那是春滋泉的标识。
还没等莫年好好研究一番这古怪的现象,桑游就已经伸手去拨开这堆落叶,从里面捡起了一枚精致的果子。果子柄上生长的叶片仿佛有生命一样,在桑游掌心规律地发着光,节奏如同呼吸,而果子表面也有春滋泉的标识。
“莫大哥你瞧,这果子够好看的!毒瘴泉里是怎么长出这么漂亮的水果的?”在桑游的印象里,由于受到毒瘴影响,周边植物虽然也含丰沛灵气,但外形几乎都很歪瓜裂枣,长得一个比一个吓人,方圆几里最正常的植物可能就属五婶后院里种的大蒜和小圣女果了……
“……先揣兜里带回去吧。若是有毒,或许可以拿来炼蛊。”莫年想了想,觉得此物来的蹊跷应该和桑湄他们一同研究。“人没找着,倒是收获了颗果子,也算意外之喜。”
“我就不信了,那么大一活人摔下去,还能瞬间藏起来不成?”桑游不愿放弃,“莫大哥你接着搜索那边,我再往深了走走!”
“算了阿游。再这么找下去,泉守试炼还搞不搞了?”
“这……对哦,你不说我都忘了。那我们继续——”
“回去吧。”
“哦,好……不是,什么?!”桑游愣住了,“莫大哥,你别弃权啊,咱们好不容易才捱到这里,胜利在望了你反倒要折返?”
“我等既然世代守卫毒瘴,那么行使这份责任时,又何须非得戴上一个泉守的头衔?阿游,你刚才捡到的这颗果子还有刚才那个从天而降的男人都很不寻常。向来安稳的毒瘴里凭空出现这等异象,我只怕有大事发生。我们还是先回村去,和你小姑姑商榷后再说。”
“那这试炼——”
“试炼什么时候都可以参加。”莫年给了桑游一个安抚的微笑,又柔乱他一头鸟窝:“还是说,对于下任泉守非我莫属这件事,阿游没什么自信?”
单纯的桑游果然上钩:“怎么可能!反正我来这里也只是为了陪你玩玩,就听你的吧。”
一路上桑游都饶有兴致地把玩着这颗果子。他这个年纪的男孩正是对所有事物倍感好奇的时候,别说是一颗这么漂亮的果子,就是便宜苹果也能玩上半天。桑游将这果子抛上抛下,一会拿头顶着一会屈起手指敲敲外皮,跟耍杂技似的。
玩了一会后,这颗果子忽然在他手中泛起阵阵金光。光影规律闪烁,频率如同人在呼吸。春滋泉的标识附近亮度更高,桑游立刻将脸凑近了去,鼻尖捕捉到一股馨香。
莫年察觉到了桑游的掉队,只能摇摇头苦笑着在心里吐槽桑游的顽皮。但当他回过头时,竟然看见桑游捧着果子软趴趴地倒下去的景象。
“阿游,你怎么了?!”
眩晕其实只有一瞬,但桑游感觉自己浑身的力量都被抽离了少许。他下意识护住怀里那颗果子,腾出一只手来扶着莫年的肩膀,后知后觉地问:“我……刚才晕了?”
“臭小子,你是不是吃进嘴里了?泰伯和五婶的教导你都忘到脑后了吗?!”
极少见性格温吞的莫年发这么大火。桑游愣了愣,才想起来为自己辩解:“莫大哥你别冤枉我,我才没吃这果子呢!你当我傻呀,不知道毒瘴泉的一草一木都不能轻易放进嘴里?”
“你以为你不傻啊?”见水果上确实没有咬痕,莫年才放下心。“那你刚刚是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玩了一会果子,它就突然开始发光,然后我就感到一阵头晕……”
莫年又仔细研究了一番果子的外形、气味和质地,以他的经验与知识看来的确是个普通水果无误,而且方才桑游提到的金光也没有再出现。
“……先回村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