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域外有仙山》金玉其表

3、第三章

　　鸿幽浑身是血，躺在杂草上。
　　仙者地界的雨，不是什么琼浆玉露，滴在人身上只有刺骨的凉意；这里的风，也没有传闻中那样柔美，吹打过来甚至快把她拍飞；反而是这随处可见的杂草，依旧这么亲切，险险拉住了这一条贱命，让她还有气力苟延残喘。

　　苟延残喘，是鸿幽最擅长的事情。她其实并无什么执念，只是抱着一种试试的态度，就拖着这病弱身躯内仅存的一口气，从破落的小村庄一直走到了仙凡交界处，一座拔地而起的山峰，传闻登上山顶，通过升仙台的选拔就能成仙。

　　山道崎岖狭窄，又挤满了寻仙求道的凡人，众人都争抢靠里的位置，似鸿幽这种瘦弱的小孩，只能勉强攀着边缘，近乎匍匐向前。

　　或许是仙人惩罚她的不真诚，在临门一脚处天降横祸，猛烈的罡风冲向了她们这一块队伍。

　　可喜可笑的是，只有鸿幽一个人落下悬崖。

　　唉，我是不是有一点倒霉啊？

　　记事以来就常犯晕症的身体，招惹蛇虫叮咬的体质，进山易遭大雾瘴气。

　　年纪再大一些，暴雨、干旱诡异地交替光顾村子，村民们一户一户地搬走了。

　　甚至在九岁时，她们那块小地方发生了百年难见的地裂，有点太夸张了吧？

　　她当时也不想再跑，干脆就此了结此生。

　　如今兜兜转转，也不过是化作山间的枯骨。

　　鸿幽的瞳孔开始涣散，天空中的蓝白色渐渐在她眼前糊作一团。

　　只是辛苦了鸿仪……她那不信命的铁头妹妹，一路跟着倒霉蛋长大，又那么执着地想要带着她一起修道。

　　没她拖累，想必鸿仪……往后定然福运亨通。

　　“你快死了。”

　　谁啊……地府真的会来人不成……

　　“……不想活，倒是意外。”

　　鸿幽想着死后再好好与此声音交流一番，安详地闭了眼睛。

　　鸿幽愉快地睁眼，只觉身子是前所未有的爽利，脑子是前所未有的清醒，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清明。

　　四下一看，没想到地府这么亮堂，天高气爽，绿草茵茵，鸟语花香……

　　哈哈可能没死，这是被人救了吧。
　　没想到这么走运。

　　树望她神智稳定，举止正常，慢慢地显出身形。

　　鸿幽自然地起身，朝着树款款跪地一拜，大声道：

　　“谢仙长救命之恩。只是小人生来厄运缠身，
　　命不久矣，恐无以为报。”

　　“你的苦难来自于异于常人的经脉，过于优异，不似人族，反而和已经销声匿迹的上古种族相似，所以天地排斥你的存在。

　　此山脉为我领地，没有了那股天然的压迫，你现在应该感觉很好。”

　　“仙长神通广大，小人是万分佩服啊。”

　　“我可以赠你一物，使用后只需略作等待，它便能替换掉你体内的异常处，往后你行走世间，不再受天道打压。作为回报，我希望你撤毁那道仙凡天堑。”

　　鸿幽做出很为难的表情。

　　“若真如仙长所言，小人对能继续修道感激涕零。可据小人所知，升仙结界存世五百年，经修仙界宗门代代加固，如今东西地脉灵气已是天壤之别。如此重任，如何能做到呢？”

　　“天命孤煞，少无所依，灾厄环身，顺利度过十几载，且能从西南荒谷中走出，一直到中陆之心，你很有才能，也向往仙道，只是遭运势霉得厌倦，丧了生欲。”

　　鸿幽眉毛一挑，从端正的跪拜姿势转为轻松的盘腿坐。

　　观此地风貌，实为仙境。自己身无价值，无需这般大费周章地做局谋害。况且她也不想再过那了无生意的日子，或许真的能改了那该死的命呢。

　　“现下你很有兴致，你会尽力去做的。”
　　树也不管她，伸手递出一枚种子。

　　鸿幽接过，捏在指间，几个呼吸后种子表皮开裂，长出了一根细小的藤蔓。

　　“吃下那枚种子，化生藤便能替代你如今的经脉。往那边的台阶下，就能回到来处。”

　　鸿幽往树指引的方向看，果真显现了一条山道。

　　送走了这位，树回到本体处，照例挑了根枝桠坐下，手中出现了一簿西荒人文记开始翻看。

　　周围飞快聚拢了一群花草精怪，她耳边响起叽叽喳喳的吵闹声。

　　“树，她身上那是血吗？天呐人的血刚刚滴我身上了！你们不知道那感觉多奇妙！”

　　“树，你居然还有化生藤的种子！明明许久不见新的姊妹，你就送给了她！”

　　“人血和雨有什么两样，不都是水么？”

　　“我们要是也被人吃了，还会有灵智不？”

　　“哎呀想这些，吃吃吃，几百上千年才有一只外物来这儿，再说我把你吃了！”

　　树照常不理会。新生的花草精灵，总是大惊小怪。不管她们，她们自己也能自得其乐。等到了几百岁的年纪，也会像竹与葵她们那样懒洋洋地缩在本体里边吸灵气边睡觉。

　　此次接引之人，性情倒是特别。看着机敏乖觉，随遇而安，实际乖张任性，随心所欲，不似之前的几位中正端方。

　　想想也是时势造英雌。树小睡五百年，人族就想出了仙凡隔绝这样惊世骇俗的烂主意，致使五洲灵气失衡严重。再这样下去，千载后中陆祖脉恐会断裂。想不到人族还挺能造作的。

　　以鸿幽的资质，修行如今的仙道功法，预计五十年就能有所成就，百年内就能化解此祸。

　　鸿幽居然用了三百年才兑现了承诺，且之后几年便亡故了，此人的所作所为确实令树感到意外。

　　首先，她没有用化生藤，只把它装在锦囊里挂在身上，照旧忍受厄运缠身。这导致她并没有赶上那一届的升仙选拔，也让她进入东灵界后摸爬滚打七十年才小成气候。

　　鸿幽原本是打算慢慢经营她加入的那个小门派，最好能混到仙门魁首，改变东灵人对西荒的刻板印象，再对销毁天堑徐徐图之。天不遂人愿，她的企图提前暴露，只能逃出东灵界。

　　其次逃亡途中，不知怎的让她掉到了地底，还撞上了魔窟。一百年间，遍览魔族传承，奇迹般地开辟了另一条修行道路，并修到同时期仙道的最高境，对她来说顺利出奇。

　　之后魔道在西荒横空出世，瞬间吸引了那些被东灵界拒绝的人的视线。这时鸿幽是打算让那群仙人自发来争取西荒，毕竟离了凡人的供给，仙也很难成仙，如此仙凡交流增多，隔绝结界不攻自破。
　　本来以鸿幽的修为，一切都该顺理成章，结果厄运加倍地打压，让她花了一百三十年才续上西荒灵脉。

　　以神言、魔纹、人语分别记录了一版此间事，树来到了鸿幽的陵墓。这里位于中陆西南谷地，地势险恶，不见人迹。陵寝简易，没有开山祖师的派头，或许是疏于人打理，从外部山谷到内中坟冢，都长满了藤蔓。

　　在气息外貌酷似鸿幽的仙者飘然飞走后，树放开了气息，一个人影凭空出现，朝她拱手作揖。
　　树看了她那沉稳模样一眼，也都明白了。

　　“请山主降罪。我愿领罚，只求您原谅鸿幽生前的怠慢，保存她死后的安宁。”

　　她言辞恭谨，身形略有颤抖。

　　“我没想到，即使你未曾在根源之地生根，也已在开灵边缘。你既然已有灵智，你们之间的纠葛便由你们自己决定。更何况事情最终已经解决，没有怠慢一说。”

　　“只是，你不打算随我回去么？此处于你的修行，收效甚微。”

　　“只愿常伴在她身侧。望山主成全。”

　　“坊间说法。你明知此界生灵回归祖脉，即为形神俱灭。”

　　化生藤没有回答，只是姿势更加恭顺。

　　树最后望向深处空无一物的棺材，回去了。

　　化生藤，或者说青芷，缓缓收起了恭敬的架势，走回棺木旁坐下，手指轻轻抚摸着棺身，眼神空茫不知望着何处。

　　“形神……俱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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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崖底，鸿幽端详着手中的小苗。她一向敏锐，总感觉有微弱的意志从这上面传来。

　　有些趣味。
　　反正此刻燃眉之急已解，留些时日也无妨。

　　取出一个布袋将小苗装入其中，鸿幽大步向远处丛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