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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解脱 ...

  •   “师父,平安姐都穿戴好了,您老把自己关在屋里干啥呢?”福顺脾气毛躁,在外面把门拍得震天响,赵子衿慌忙收拾着桌子上成片的纸张,一张张捋好后,趁福顺还有点耐心没耗尽,于是快速地提笔继续写了几个字:
      “我的深爱,即便卑微,即便不堪,即便狠毒,也请不要践踏它,我只希望它能在人事不知的角落里,静静地存在就好……我害怕它被人发现,被人叱骂,就连平安也怕,她还不知道我对她的父亲那样不能自拔的龌龊的”
      “砰!”福顺彻底没了耐心,风似的推门进来,一下掀起了好几张纸,见状连忙手忙脚乱地跟着赵子衿一起收拾,到最后一张时,福顺双手端着纸努力辨认:“额,深,同……额,不……额,额额……”
      “给我!”赵子衿一把抢回来,纸卷成团在福顺的脑袋上敲了一下,“叫你认字你不好好学,出去净给你平安姐丢人!”
      福顺摸着并没有被打痛的大脑袋嘿嘿地笑:“我哪有平安姐那天分啊,我就想跟师傅您学两手木匠活,过两年开个木匠铺,就能养我老娘,再过两年就够娶个媳妇儿了,嘿嘿……”
      赵子衿瞪起的眼睛慢慢缓和,深刻的皱纹展开一个舒缓的弧度,手抚着福顺的肩膀,粗糙的指腹摩擦着麻布衣裳:“好孩子,以后好好做人,别累着了你爹你娘。”
      福顺不明所以,只知道点头,蓦然想起一件事:“对了师傅,您不是要唱戏吗,怎么不装扮装扮?”
      “不用。”赵子衿顺手端起旁边一碗烈酒来灌了几口,将一叠纸扔进取暖的火盆里,“就这么去吧。”
      十里八乡有名的才女出嫁,婚礼自然热闹,新郎官一身大红的喜服,站在人堆里胀红了脸无所适从,见到赵子衿出来,忙不迭上前行礼,旁边刘家爹娘指着他笑骂:“亲家公,这小子以为你不想把平安嫁过来了,吓得现在腿都还在抖,我这个没出息的儿子啊,肯定会对平安好的。”
      赵子衿闻言,微微笑开:“那我就放心了。”
      福顺作为大舅子,背着新娘子出了房门,交到了新郎官手上,一对新人各自扯着喜帕的一头,对着赵子衿和刘家父亲行完了三重大礼。福顺拖长声音喊着“送入洞房”,话音未落,赵子衿忽然站了起来:“慢着!”
      满堂皆静,新郎官更是不知所措。
      赵子衿一步一步走下楼,走到平安面前,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掀开了新娘子的盖头。平安诧异地看着爹爹湿了眼眶,在自己的脸上逡巡,仿佛眷恋缱绻,茫然喊道:“爹?”
      赵子衿想起自己年少时的幻想:他穿着红色的喜服走向自己,温润地笑,艳丽的红色将他映衬地绝美逼人,他温柔地开口说话:子衿,你愿不愿随我去?不问去哪里,刀山还是火海,自己忙不迭点头答应,生怕他悔改了。
      然而在下一瞬,他却牵走了另一个同样穿着红喜服的女子,那才是他的宿命。
      赵子衿长长吸了一口气,挺起锈蚀的腰身,将盖头重新盖好,转头对大家笑道:“让大家见笑了,我老了,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真舍不得啊……再也见不到了。”
      周围的亲朋好友发出善意的笑声:“说什么呢,老赵,不就隔了十里,怎么就看不见女儿啦?”
      “就是就是,老丈人去找女儿女婿吃个饭,喝个茶,那算什么?”
      赵子衿擦擦眼角的泪痕:“是啊,我都糊涂了……哦对啦,我得给大家伙唱个戏来着,女婿你们俩先别忙着进洞房,先陪我老头子听个戏怎么样?”
      大家哄笑着,刘家小子不敢不从,连忙说好,旁边平安不知为何感觉到不对劲,有点担忧地喊:“爹……您喝酒了吗?”
      赵子衿隔着盖头爱怜的抚摸她的脸颊:“没事儿,今天爹高兴!”
      曲子不是什么好曲子,只是当年遇到徐深同时的那段,艳丽的唱腔一出来,技惊四座。赵子衿听不见简陋的戏台下哄闹的身影,他昏黄的眼睛一转,准确地找到那个最适宜的角度,仿佛看到那里坐了个白衣青佩的少年,两人都是不经意间一望,少年见他出了丑,对他微微一笑,以示安慰。
      天塌地陷之后,阳光破云而出,照亮了那个戏子的一生。
      赵子衿原本打算死在戏台上,却不想他命运还要在他最后一刻安排他见两个人,两个故人,周晗章和云朗。
      要不说朝堂诡谲,隔了这十八年的风风雨雨,一品大员周晗章成了阶下囚,而曾经的小侍奴成了堂堂的封疆大吏。
      云大人的出现搅乱了本该和谐安宁的婚礼,赵子衿不得不草草结束自己的落幕戏,随他去偏僻的角落,他并不愿意见他,幸好,毒药很快就会发作,他依旧可以很快解脱。
      “你比之前老太多了。”云朗喟叹,轻轻握住他粗糙的手,多年的宦海沉浮也在他身体上留下无情深刻的痕迹,“我也病啦,大概是报应,回想起以前的事,就想来看看你。”
      赵子衿缓缓抬起头,道:“我以为,你们都不知道我在哪儿。”
      “普天之下,没有一个地方是绝对不为人所知的。就像当年的烈侯一样,躲了两年,不也被周晗章揪出来了?”云朗见他不说话,以为他在生气,便笑着凑过去,刻意压低的语气甚至有点孩子气,“和你说个秘密,你知道周晗章怎么被我扳倒的吗,就是当年那桩事,周济昌根本不是烈侯杀的,是被自己的亲儿子杀的!我忍了十八年,任他嚣张跋扈,好不容易等到他众叛亲离,最后一刻才揭发他,一击即中!”
      赵子衿听罢,神色仍旧淡淡的。
      云朗眼神暗下去:“子衿,那都是为了你。”
      赵子衿微微一笑:“云大人,我如今不叫赵子衿了,那是戏子的名字,我现在叫赵思同,这才是寻常老百姓的名字。”
      “赵、思、同?”云朗一字一字地念出这个名字,眉间陡然漫上怒火,他身居高位,发起怒来自然有股威压,比之前吓人太多,然而赵子衿毫无反应。云朗更怒,拍案而起,压低嗓音怒吼:“为什么?周晗章为你杀了他爹,我为你千方百计杀了周晗章,为什么,为什么你心里只有徐深同一个,你知不知道,你在他眼里连屁都不是!”
      “这话我听过很多遍了。”
      “不,你根本不知道这话什么意思!”云朗用讥讽地眼神看着他,“你以为是你害死他的吗?根本不是,想要他死的是当今圣上!徐深同为什么在听说接了京兆尹的官职之后就跑了,因为他知道了皇上这份心思,他一直想要退出朝局,而皇上却把他往政局的风口浪尖推,这意思还不明白吗?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他是为这个而死,周晗章算什么东西!赵子衿,你连杀他的那个人都不是,他的命早就注定了,你不过算个蝼蚁,恬不知耻地仰望着他,自以为有多么厉害,其实他的世界里根本没有一丝一毫你的地位,就算有,那也只是利用你养女儿罢了!”
      一句话说完,赵子衿全身颤抖,极缓慢地趴在了桌子上,脸埋进臂弯里,肩膀抖动,似乎在笑。
      云朗深吸一口气,平复下心情:“我活不了多年时日了,子衿,你大概还不知道,我原本是罪臣的儿子,那年我家遭难,我流落在外,是你把我捡回来,给我吃穿,我看到你第一眼就喜欢你,可你从不看我一眼。我满腹经纶,却心甘情愿给你当下人,这一切我都没有后悔过。若不是后来你……算了,现在我们都老了,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把你接到府里好好的,徐深同的女儿也可以住进来,还有你的女婿,我都能给他一个像样的官儿做做,子衿,就当一切都没发生过,好吗?”
      他说完,等了很久,也没见赵子衿回话。
      “子衿?”
      云朗推了他肩膀一下,忽然看见一抹艳丽的红色,一瞬间愤怒和惊慌同时冲上脑门,他把人凶狠地抓起来抱在怀里,眼泪从怒瞪起来的双眼飞溅出来:“赵子衿!你就这么恨我!!”
      赵子衿仰起头,微睁着双眼,秋日的天空浮动着温暖的光。
      洁白的云朵上出现一片苍翠的竹林,一对少年夫妻对坐在石桌上。穿着一身鹅黄色江湖短打的英气女子眼波流转,不知想起了什么事,一把抓住对面身穿白衫的温润少年的手,兴冲冲道:“师兄,赶明儿跟我去听场戏吧,赵子衿的,听说是个名角儿呐!”
      “怎么想起一出是一出……”对面的少年没办法地看她一眼,眉眼之间全是宠溺,“这个赵子衿又是谁?什么时候去?”
      真好……真好啊……
      赵子衿满意地笑了,他这半辈子背负的枷锁,终于在此刻放开。
      好了,我终于可以去死了。
      他缓缓闭上眼睛。

      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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