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霍总被气死了吗？》七夜永央

2、第 2 章

　　陷在望不到头的车流中，劳斯莱斯龟速爬行。

　　现在周六早上八点，考虑路况，约在十点的会面，都不至于八点就要出门。

　　林叔无聊的视线从前方小奥拓移开，投向后视镜，看眼后座。

　　三十二岁，男人将生命把玩得游刃有余的年纪，霍承光这样有型有款的身材样貌，身居高位还能如此自律，霍家家风持正是一个原因，更重要的是他自己修身严谨。

　　又是缓慢起步，没过十米，随平滑刹车，车厢里响起漫不经心的声音：“我脸上有东西？”

　　都从后视镜瞄他多少次了。

　　林叔温和笑道：“少爷今天心情不错？”

　　霍承光没答，看向窗外。

　　外人眼中，今天霍二少没什么不同。林叔跟他多年，细微处一眼就能看出。

　　平时不会佩戴的墨绿高定真丝领带，普通商务应酬不会选择的奢华金禧钻袖扣，还有从后座传来的香水味——是二少爷珍藏的那瓶绝版香水，“世间最洁净的太阳香”。

　　今天的霍承光，推掉鹤晴集团董事长约好的高尔夫，一路对着毫无特色的街景出神。

　　他究竟去见谁？

　　林叔有点好奇。

　　往城西去的这条高架路，唤起霍承光深埋心底的记忆。

　　听到Lusun这个ID是四天前的事了。

　　四天时间，他翻遍Lusun在GitHub上十年轨迹，时刻等待安荆汇报和Lusun的沟通进度。

　　安荆指着屏幕分析：“陆神回复一般在隔日早上九到十点间，所以陆神这个人，应该有着相对固定的生活习惯，可能是个喜欢上班摸鱼的闲人。上班时间九到十点，最忙的时候，他用来回复网络留言。我能想象他手边一杯醒脑用的咖啡，闲闲网上冲浪一小时，慢吞吞开始工作的样子。”

　　自以为是地说完，没在大老板眼里得到半点认同，安荆话锋一转：“重点是，这人，一定是个不擅长社交的IT宅男。您看他的回复，是不是透着性冷淡风？”

　　无论安荆措辞多么诚恳，赋予多少令人无法拒绝的利益，Lusun的回复始终简短。

　　第一天：Not interested.（不感兴趣）

　　第二天：Sorry, I'm not interested.（对不起，我不感兴趣）

　　第三天：Thank you for your patience, but I'm not interested.（感谢你的耐心，但我不感兴趣）

　　好像除了“我不感兴趣”，陆神对给出令人信服的拒绝理由，也完全不感兴趣。

　　性冷淡风的回复，霍承光来回看了好几遍，撕下桌上便签，写下一句。

　　“给他留言，周六10:00这个地址见，面聊。”

　　递给安荆时，还加一句：“中文给他留。”

　　安荆接过便签，不解：“怎么可能那么巧？他要不在沈海，还让他打飞的过来？”

　　霍承光只是说：“打个赌。”

　　安荆在老板笃定的语气里回过味，试探问：“霍总…认识陆神？”

　　“去见见，才知道认不认识。”

　　“周六您自己去？”安荆惊讶。

　　霍承光挑眉，觉得自己意思已经表达得相当清楚。

　　第四天早上，安荆来总裁办公室兴奋告知：“Lusun说Ok，他同意见面，他回复Ok”时，霍承光签字的手一顿，任由一阵无可名状的悸动漫过心脏。

　　事后回想，这可能就是人类与生俱来的直觉，被文学作品描述的“逃脱不掉的宿命感”。

　　以为不再交汇的轨道，好像被一只无名手慢慢掰回来。

　　今天不是个好天气，天空有淡淡积蓄的乌云，霍承光在Sweet Sun咖啡馆坐下时，刚过九点一刻。

　　没点单，没淘手机，透过落地玻璃，从刚过气的圣诞老人装饰贴间望向外面宽阔马路。

　　这片区域，居民楼和商务楼错落。要不是阴天，这个位于街角咖啡馆的C1座，绝对可以在早上十点光景，被对面楼与楼间透来的阳光充分照射。

　　霍承光抬腕看表。

　　服务员换了新面孔，戴着围兜的小姑娘在柜台后偷偷看他好几次，上来羞涩问，先生要点单吗？

　　“等人，待会点。”

　　店里三桌客人，柜台后叽叽喳喳小声音霍承光置若罔闻，将注意力放在窗外。

　　临近十点，距离还有五分钟时，斜对面马路上走来一个人。

　　风撩起那人褐色风衣下摆，又堪堪放过。

　　这人看起来很年轻，手里什么都没拿，步履从容到路口，一手揣进兜里，一手拢住衣领等红灯。

　　路人都成了背景板，霍承光视野里只剩这个姿态闲适的身影。

　　那人并不东张西望，光光盯着路面出神。沿街店铺招牌灯交相辉映，他孑然而立的模样，孤独地像村上春树笔下和命运斗争的少年。

　　不是一眼认出对方，霍承光会觉得这种忧郁和孤独出现在他身上，和记忆里完全不符，是种全然的陌生。

　　脑里响起安荆对Lusun作品的评价：

　　“我必须收回前话！陆神骨子里就不可能是懒散的人。他的程序太犀利了，像武侠小说里的杀手，一击毙命的那种。他的野心藏在每一行代码中，瞧瞧这超凡脱俗的脑回路吧，足以秒杀一切平庸的程序员。”

　　犀利？杀手？一击毙命？

　　男人终于穿过马路，熟门熟路走进咖啡馆，径直看向C1桌。

　　必须重新评估对安荆的认知，夸张的描述就是失实，也许他该雇用一位更为务实的项目负责人？

　　他的小太阳或许自私自利，但怎么可能是“杀手”？

　　陆溢阳看起来比以前高，超过了一米八。六年没见，二十六岁的他脱去学生气，举手投足变得成熟——这些都是事后回想时，霍承光意识到的东西。但在当时，视线相触，他悸动，无法抽出思绪甄别这些明显的区别。

　　深呼吸，他绅士地起身，等陆溢阳过来。

　　可对方像被钉在门口，看见霍承光的一刹那，瞳孔针刺般紧缩，见鬼似的，脸上表情和友善相差十万八千里。

　　看来老友重逢，并不总是一出喜剧。

　　霍承光只好走过去，用尽量平静的声音说：“好久不见，陆溢阳，或者…Lusun？”

　　重回C1，不知为何，服务员没敢上来询问点什么，只是默默送上两杯柠檬水。

　　霍承光看过去。

　　卡座气氛冻结，没人先开口。

　　但总要有人先开口。

　　一张崭新名片推到陆溢阳面前。

　　“重新认识一下，我叫霍承光，这是我名片。”

　　陆溢阳神情茫然，像沉在某种无法理清的诡谲情绪中。梦游般的眼神从霍承光脸上移开，落在名片上。

　　“霍承光”三字下面，“彻达集团董事&总裁”抬头写得明明白白，彰显着应有的分量。

　　“我可以解释。”霍承光语气里有不易察觉的艰涩：“那时瞒着你，我没恶意。那是我们霍家传统，必须经历一年间隔年。方便起见得隐姓埋名，以免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那年相遇，我……”

　　陆溢阳投来的眼神明显带着骤然升温的情绪，像火山面临爆发。

　　霍承光没再说下去，相信这番解释，足以让陆溢阳明白当年真相。

　　卡座再次陷入诡异的沉默。

　　霍承光目光停在陆溢阳脸上，发现他居然留了长发，在脑后扎个揪。刘海有点长，微微掩住的眉眼还是当年摄他心魂的模样。

　　过去有些婴儿肥的双颊被干净利落的五官取代，看过这张脸笑开怀的样子，现在的忧郁和苍白让霍承光觉得疏离。

　　怎么瘦了这么多？

　　这些年汤逢山没好好照顾他吗？

　　也是，陆溢阳是不是还和汤逢山在一起都天知道。六年了，照他换男友的速度，大概不知找了几个。

　　霍承光不无嘲讽地想。

　　沉默的时间有点长，超过可以忍受的界限。

　　霍承光决定跳过上个话题，解释前来找他的原因。

　　“你知道彻达集团。就是近两年在纳斯达克拆分上市了三家企业的彻达。我们在开发一个新项目，遇到网安方面的技术瓶颈，我同事在GitHub上看到你上传的程序，觉得你的算法和我们想要的方向非常契合，所以……”

　　“你何必……”即将爆发的火山被按住，陆溢阳声音沉到没有一丝生气，终于说出进门后的第一句话：“……找那样的理由骗我？”

　　霍承光停住，陆溢阳一开口，都偏离正常语调了。

　　“我是你不必要的麻烦吗？”陆溢阳低喃：“直到用的到我…”

　　他瞪着霍承光，像穿透眼前，看着一个遥远的虚影，一息间眼泪泄洪似地纷落。

　　揣测过无数重逢后对方可能有的反应，没哪一幕像这样，给霍承光十足震撼。

　　他讶然地看着陆溢阳，不知说什么好，脑里甚至跳出个恶毒念头——当初劈腿的是你，现在委屈成这样给谁看？

　　让他更为震撼的还在后头。

　　霍承光觉得以陆溢阳神游的程度，可能都没意识到落泪，谁知下一秒，凄楚表情徒然转为愤怒。

　　猝不及防间，啪一声。

　　一杯柠檬水浇在霍承光脸上。

　　“没见过你这么无耻的人！请，你，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咖啡馆人声寂灭，水渍一滴滴从头脸往下淌的声音特别明显，受害者胸前浸湿一片。

　　霍承光僵在那里，不敢置信。

　　愣怔中回神，拿桌上纸巾擦脸，褐色风衣毫不留情去往门口一闪，随店门带有铃铛声的回弹，再也不见。

　　追出去时，怒意在霍承光脸上彰显。

　　凭什么？

　　当年被戴绿帽的是他霍承光，这杯水，他妈的究竟凭什么？

　　陆溢阳擦着绿灯尾巴过马路，转过路口再也不见。

　　霍承光恨不得飞过去逮住人狠狠质问，但专属铃声响起时，他还是在红灯前止步。

　　其他来电，此刻霍承光不会接，这个不能不接。

　　“爷爷。”电话接通，霍承光拧松湿哒哒的领口，刘海往后一撸，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

　　“阿光，在哪儿呢？”霍赢问。

　　“外面，办点事。”

　　“中午回思南吃饭。”

　　霍承光应声好，等对面挂断收起手机，扯下领带拧干水分，塞入西服口袋，眼色阴沉地跑过马路。

　　果不其然，哪里还有人影子。

　　有种泼他水，没种面对他，溜得比兔子还快。

　　寒意浸身，霍承光套上羊绒大衣，在路口稳下呼吸，看向一侧。

　　这片街区他算得上熟悉，当年gap year时住的那个楼盘，金源名府，就在围墙里面。

　　记得那年回去后，他就让廖叔——五年一轮，六年前管家林叔还跟着老三，跟在他身边的是廖叔——把房子过了户。

　　陆溢阳来时没打车，手里没拿东西。这样想着，霍承光走进金源名府。

　　金源名府在城西版块属于不错的小区，当年每平米八万的房价，让这个小区硬件条件过得去。

　　来到住过的15号楼，有人扫脸开底楼大门，霍承光跟进去按电梯。

　　电梯到点停，空旷的长廊连着一梯两户，左手边是1101。

　　回忆呼啸而来，霍承光站着缓了缓。

　　绕到楼梯间，那边有扇窗，正对1101直出去的客卧。

　　霍承光一眼扫去，见客卧窗前挂着印有Berserk字样、灰白相间的窗帘，窗台上摆着熟悉的格里菲斯手办。

　　六年了，看来陆溢阳真地还住这里。

　　回门前尝试按亮密码，霍承光喉结滚动，平息下去的心跳又开始加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