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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交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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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了王上,颜姑娘今日午膳过后吐血昏厥,至今未醒,症状与公主一模一样。”
厅堂中橙黄烛火被风吹得摇曳,火光晃过每个人脸上幽微的表情。
许平之低头,唇边挑起讥诮的弧度,嘲弄颜茵茵的招实在太蠢。
林子敬身躯震动一下,立刻扭头去看沈定。
沈定似乎想起身,然而动作硬生生止住,手指紧捏茶杯,厉声道:
“查!”
不多时,两名兵士抓来一名在颜宅附近形容鬼祟的侍女。
她是公主的贴身侍婢之一。
那侍女被抓后,面对逼问,还不待开口便被许平之抢先一步:
“王上,定是此女不忿公主被颜茵茵毒害,故而一时冲动之下,才想出下毒害颜茵茵为公主报仇!她虽行差踏错,却是个义仆。”
沈定盯着侍女,微微前倾身子:“你有何话说?”
侍女磕头:“公主和颜姑娘都是奴婢下毒害的。”
许平之辩:“你是公主的婢女,为何不要性命地背主?”
那侍女冷静道:“奴婢在宫中时,与宫中一个侍卫私许终身,可谁知公主远嫁,挑中了奴婢随侍。奴婢与心上人相隔千里,此生不可再见,公主却能觅得良夫,何其不公平。”
“奴婢见不得公主好,怀恨在心,故而那日公主与颜姑娘会面,奴婢起了毒害公主,栽赃颜姑娘的心思。而后又怕颜姑娘平反,故而又杀颜姑娘灭口。”
“王上,一面之词,不可尽信。”许平之站出来。
在场诸人表情古怪。疑犯一心求死,许大人一力辩护,这是什么章程?又不是讼师,哪有一心为疑犯开脱的?
沈定问:“既然如此,你为何承认?”
“因为就在方才,奴婢收到了心上人与其他女子成亲的消息。想奴婢离开皇宫不过一月有余,他便见异思迁,另娶她人,奴婢心灰意冷,再无活念,自知对不起公主和颜姑娘,故而坦白,给自己一个赎罪的机会。”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望王上明鉴。”
说完,不待众人反应,唇畔溢出黑血,顷刻便倒下了。
“王上,毫无证据,不能证明公主是她害的……”
“确实如此,因为毒害公主的正是我!”
一道高昂的嗓音在厅堂间炸开,掷地有声。
紧接着,身穿红色骑装的高挑女子大步走进门内,行动间带起一阵轻风,衣袂飞扬。
她先睨了许平之一眼,而后缓缓朝沈定下跪:
“臣妇拜见王上,不请自来,还望王上见谅!”
林子敬定睛一看,眼前女子正是许郎王娘怨侣传说里的当事人之一——王十七娘。
每当这二人在一处时,总是少不了好戏。但大多人只听过,没见过。
林子敬又扭头去看许大人。
许平之右眼狂跳,直觉要出大事,不由得朝跪在地上的王静真使眼色,让她赶紧离开。
王静真大声道:“许平之,你挤眉弄眼地做什么,我和你之间关系有好到心照不宣的程度么?”
这下看许大人的人更多了。
许平之收整脸上的表情。
“事无不可对人言。当着王上的面,有什么不妨直接说出来。”
王静真声音响亮干脆,而后继续道,“禀王上,臣妇要自首,公主是臣妇毒害的。”
“十七娘,你真是疯了,你知道公主是什么时候被下了什么毒吗你就敢认,给我回去!”
许平之冷汗直流,“王上,拙荆她中邪了神志不清,说得话当不得真。”
“不就是在七日前丑时中了忘忧之毒么,我知道,毒是我下的。”
沈定揉了揉眉心,几乎立刻意识到王娘子是颜茵茵招来的外援,沉声问:
“夫人可知谋害公主是重罪,按律当斩。”
“知道。”王静真应下。她是个见惯了大世面的女子,面对沈定,依旧不卑不亢。
“你,我知道你平日里与我相看两厌,可你这是拿自己的命开玩笑!你见过公主吗你就毒害她!”
“许郎。”王静真挺直脊梁,唤道,“你莫不是忘了,你家的侄女还巴望着嫁给王上当正妃呢,公主所居住的别馆,也是许郎你安排督造的。公主和颜大人都没了,不正好便宜了你那侄女。我这是心疼你,才不得不替你做了那恶人……”
“王上明鉴,她怎敢毒害公主!”
“臣妇有金藤花粉,白日也曾随命妇拜见过公主,可以作证!”
“只是花粉如何能证明你就是杀公主的凶手?”
“哦,可是我听说颜大人也是一包花粉定的罪,她可以是凶手,为何我不能?”
“够了!”
沈定一拍桌案。
王静真立刻息声,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
许平之被气得额汗直冒,看着眼前的妇人,嘴唇几次嚅动,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
沈定道:“许平之,堂前失仪,官降三级,孤命你三日之内缉拿真凶,否则贬为庶人,你可认?”
说罢不等许平之反应,已迫不及待地离开。
许平之在原地恭敬地行了大礼,待看热闹的人悉数离去,这才指着王静真道:
“疯妇误我!”
“许郎何必如此愤恨,当心气大伤身。”
王静真将额前凌乱的头发稍微理顺,利落起身,扶着许平之往外走。
“你到底要干什么?”许平之咬牙切齿,不断挣脱王静真的手臂。
“不干什么,只是想同你和离而已。这个要求我提过无数次,可许郎你却有点给脸不要脸了,我不得已,只好出此下策。”
“和离?”许平之脸色狰狞,若不是这个疯妇搅局,他差一点就扳倒颜茵茵了,“和离你想都不要想,我要休妻!”
“是吗?”
出乎意料地,王静真没有如从前那样听到这消息就大肆撒泼,冷笑道:
“许郎你别忘了,官场上最不容有失的就是声誉,旁人视你我夫妻为一体,定认为毒害公主的事是你指使我做的。你如今休妻,要官场同僚如何看待你的为人,又有哪个世家女子看了我的下场,敢嫁给你做续弦?”
“可你要是还和我在一起,日后我也不敢保证我还能做出什么疯事。反正在许郎眼中,我不过疯妇而已。”
掺住许平之的手仿佛蛇一样冰冷,将他紧紧箍住。
他们还没上马车,在人前,许平之还勉励维持着风范:
“王十七娘,你还要不要脸?”
“当初我就是太爱脸,才想着嫁给你,结果……呵,咱俩风风雨雨闹了这么些年,不早就成世家间的笑话了吗?”王静真道,“若你肯早些和离,何至于此。”
“好,和离。”许平之再受不了眼前这个疯妇,点头,不住地点头,“等风声过去,我和你和离。”
“先将和离书写好。”王静真很冷静,像演练了无数次般,熟练地同他提条件,
“和离之后,我的嫁妆和陪嫁的家仆自然还是我的,城东那片铺子归我,苏姨娘柳姨娘并二娘子和三郎君都归我。”
许平之瞪大眼,低喝:“你自己私下里养着面首倒也罢了,如今连我的爱妾和儿女也要夺取么,你歹毒!”
王静真看着他,冷笑一声:“由不得你!”
夫妇在马车内谈好条件。
许平之怀着悲痛的心情,回府后召集苏柳二姨娘以及他的二女三子,沉痛地宣布他和夫人即将和离,夫人将他们要了过去。
夫人为人多泼辣,骂人多难听许平之是领教过的,在她手里,她们妇孺焉能有好日子过?
期待中的愁云惨雾、相拥而泣并未发生。
二娘子和三郎君欣然同意,三郎君还是藏不住事的年纪,直接当着父亲的面欢呼出声。
两位姨娘倒还比较稳重,只是双眼发亮,一叠声问许平之何时和夫人和离,她们什么时候去夫人府上,现在收拾行李还来得及么……
许平之白眼一翻,晕了过去。
直到天边浓夜由深青转为暗紫,颜茵茵方才从一场噩梦中惊醒。
床顶雪青的素色纱幔熟悉得令人安心,她长吐出一口气,偏转脑袋,看见守在榻边的高大身影时,浑身汗毛一炸。
“大抵是梦还没醒。”
否则在梦里追杀了她一整夜的沈定何以出现在床边,难不成还能是噩梦降临么?
那现实也太令人绝望了吧。
她这般喃喃自语着,同时翻身从床上爬起,故作不动声色地绕过床边的沈定,而后拔腿往外面狂奔。
动作熟练得令人心疼。
“茵娘。”
屋子里不知何时多出一张书案,颜茵茵刚从一场高热中清醒,脚步虚浮,没留神给它绊了一下,重心不稳,正要脑袋着地再给书案磕一个以示歉意时,一只手从身后将她箍住。
后背落入一个温热坚硬的胸膛前,腰上那只手微一用力,她整个人便脚尖离地,被抱着重新按回床上。
几乎同时,桌案上码得如山高的整齐奏章因她先前碰撞,哗啦啦落得满地。
颜茵茵耳畔是拥挤的蝉鸣,眼前是散乱的奏章,她掐了掐自己,痛。
终于醒过神来,这并非她的梦境。
沈定拧干铜盆里的湿巾,为她擦拭额头的冷汗。
那双手惯于挽弓执剑,于照顾人一途上属实生疏,颜茵茵脸上被他擦出几道红印子,印在雪白的皮肤上,有些惹眼。
“是魇着了?”
沈定伸手轻轻抚着颜茵茵后脊骨帮她顺气。
颜茵茵找回几分现世的实感,道:
“做了个噩梦,有些没回过神,王上勿怪。”
“是么,都梦到了些什么?怎么一睁眼就像要逃命似的。”
自然是梦见你恢复记忆后要娶我……狗命,逃了一整夜呗。
这些当然不能说。
颜茵茵随意找了个借口:“我梦到从前某个冬天救过一只差点被冻死的鸟,我把它放到炭盆边取暖,原想把它养到春天再放生,结果它一不留神顺着敞开的门飞走了,我以为自己还在梦里,老想着把它追回来。”
沈定不知信是没信,淡淡道:“既然茵娘喜欢,何须放走,一直养着就是了,左右锦衣玉食地伺候着,吃穿不愁,不比在外温饱不定,或亡于鹰口,或葬身蛇腹好上许多。”
何其标准的沈定式回答。
颜茵茵觉得沈定话中颇有深意,也不打算反驳:“王上此言有理。”
但那道理只对雀儿有用,人毕竟不是鸟雀。
沈定再问:“孤听茵娘在梦呓时一叠声唤孤的名字,神色焦急不安,可还梦到些什么?”
颜茵茵扶着额头:“记不清了,可能梦到什么危险的情形,在向王上求救。”
“是么,原来竟是在求救不是求饶么?”
一滴冷汗从颊边滑落,正正好砸在手背上。
颜茵茵笑道:“属下扪心自问,对王上无愧于心,何苦求饶?”
烛光之下,沈定静默一瞬,看着颜茵茵。
那目光压在颜茵茵身上,沉甸甸的,颜茵茵心里是虚的,因此更加无法直视他。
就在她思考能不能靠装晕混过去时,沈定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将她揽入怀中:
“孤骗你的,茵娘睡时从不说梦话。”
“……”
颜茵茵觉得自己如有机会重回现代,在写简历时高低得把“抗压能力极强”这点加进去。
“但茵娘此番行事前应先同我商议。你既执意与孤论君臣,当知道不听君令擅自行动是重罪。”
缓了片刻,沈定重新开口,声线淡漠,但到底不愉。
颜茵茵也不想再纠缠她到底有没有说过梦话,都说过些什么,见沈定将话题重新拉回正事上,一颗心到底安定下来:
“事急从权,还望王上勿怪,先听我说。”
她细细将与沈定假意闹掰被关禁闭后,自己如何从送来的饭食里吃出一张字条和一包药粉。
字条从笔迹判断不出为何人所写,只在上面语焉不详地记述着“如欲活命,午时一刻服药,七成死,三成活”一行小字。
颜茵茵再掰开其余包子,果然在其中一个里发现一包药粉。
“当时距午时一刻不到一盏茶时间,送来字条的人十分谨慎,如果属下那时不立马服药,他伸出的橄榄枝又会立马缩回去,再找不到踪影。”
“况且属下有预感,若暗处之人真有心策反属下,窥探王上机密,那服下这包药后七成死三成活的概率还得颠倒过来,事实证明属下果然没有猜错,王上您看,我喝了药之后,立马就有人出来顶罪,而我还活着……”
颜茵茵原本谈兴正浓,眼看越说沈定周身的气压越低,她再神经大条也该知道自己不仅没把沈定毛给摸顺,反而再次把他点着了。
“如若那包药真是毒药,抑或是侍女通报孤不及时,茵娘便一点也不怕死吗?”
“自然怕。”
此时应是表衷心的大好时机,颜茵茵本欲好好花言巧语一番,说只要是为了沈定,哪怕有七成概率去死她也愿意,以期沈定恢复记忆后思及她的忠心,给她一条活路。
但开口前一刻,她看到桌上散乱的奏章,以及沈定微微疲倦的神色,静了一瞬。
她服药时还是正午,现在月影东斜,不知沈定是不是一直在这儿守着,又守了她多久。
于是她叹一口气,话到嘴边轻轻转了个弯,看着沈定的眼睛道:
“王上,我怕疼,更怕死。但怕是最没用的东西。您手下的臣子太多太出挑了,我想要在站住脚,混出头,成为不可或缺的其中几个,很不容易,唯有绞尽脑汁,舍生忘死,才不至于毫无用处,随时可以被换掉,被取代。”
“我想让您看清楚我。”
摒弃一切爱情或占有欲因素,就像审视其他臣子那样看清她。
从相遇开始,颜茵茵对沈定说过无数谎话,但此时此刻,在浓夜里,蝉声中,烛火旁,她看着那双幽沉深邃的眼睛,主动扒开自己胸膛的骨肉,露出一点赤条条的真心给沈定。
她希望沈定懂她。
沈定揽住颜茵茵肩头,拇指缓缓摩挲她眼角的皮肤:
“有孤庇护,茵娘大可以不必这么辛苦。”
好么,话又说给狗听了。
颜茵茵唇畔停着一抹笑,到底没反驳。
那双清亮的眸子弯起的弧度也像画出来的,添一分减一分都不复当下柔美。
沈定还在不急不徐地同她说话:
“……茵娘禁闭这几日,孤还同从前一般,白日处理公务,去军营练军,去看望过昏迷的公主五次,每次不超过三刻钟……”
“我知道。”
沈定每日都派人密报自己的动向给颜茵茵,让颜茵茵产生了自己是王上而沈定才是她样的金丝雀的错觉。
颜茵茵抬手抚了抚沈定的眉角,墨黑的眉毛,拂过指腹时微微有些扎手,眉尾锋利得像刀,一路斜飞到鬓角里,显得整个人英姿勃发。
提到公主,颜茵茵不由委婉试探道:
“王上以为,公主如何?”
“她受齐室之命前来和亲,此番才来幽州便蹊跷中毒,孤已让潜部探查过,那名自杀的侍女是孙琼的探子,并未参与此事。中毒之事大抵为公主其自导自演,其心不正,目的不纯,然城府过浅,成不了什么气候。”
“……”
颜茵茵道:
“公主现在醒了么,我想见见她。”
“见她做什么?”沈定锁起眉头。
公主包藏祸心,他并不希望颜茵茵过去受她冷眼与磋磨。
“有些事,不得不掰扯清楚,否则永无宁日……”
颜茵茵只生龙活虎了一小会儿,很快又因身体虚弱犯困。
她闭眼时,眼尾弧度流畅灵动,纤长羽睫覆盖其上,在白净的脸上投下阴翳。
医官说今晚仍有高热的风险。沈定给她拢了拢被子,留在旁边照顾她。
“沈定!”
不多久,颜茵茵又开始说胡话。
“我在。”
“不要喜欢,沈定……”
“孤喜欢你,那便够了。”沈定放轻了力道,为颜茵茵擦去额头的汗水。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颜茵茵的呢?他也说不清。
他十七岁时便起义夺下兖州,一路坐大。或许是因为幼年时太无力的缘故,长大后他喜欢一切能被他掌握、轻易决定生死的东西。
他将自己的未来规划得井井有条,不容许出现一丝差池。
他会夺得天下,勤政爱民,用一生守护江山海晏河清。
他会在该娶亲的年纪娶一个门当户对的世家女子,她性格最好温柔懂事,相貌无需多美,他们之间无妨情感淡薄甚至没有情感,只需相敬如宾即可。
他一生中或许会有很多女人和子女,他只需用心教导自己的继承人,其余子女不必花多少心思,锦衣玉食养着即可。
从起义到进棺材,他会是史书上挑不出一丝错的明君。
直到遇见颜茵茵。
她不符合沈定对妻子的一切标准,活泼伶俐爱笑爱闹,偏又在沈定面前装得好像自己很文静很温柔似的。
最开始沈定对她只是有一点好奇,为什么她每天都能笑得这么开心,为什么她好像拥有很多很多的爱,可以毫不吝啬地分给每个遇见她的人?
他开始观察颜茵茵。
看她举着扫帚追打林子敬,看她在雨天里撑伞踩水,看她静静倚在绿纱窗前看书,看她用自己的月钱接济育善堂的孩童,看她在侍女们面前学李叔骂人逗得大家大笑,又正好被路过的李叔逮住骂一顿。
沈定知道颜茵茵怕他,他想知道颜茵茵如果在他身边,还笑得出来吗?
于是他把她调进书房伺候笔墨,没人陪她说话,她就自己安安静静地看书,伸长脖子去看窗外的鸟,自娱自乐。
她好像还是很开心。
沈定不自觉地把更多注意力放在她身上,甚至想,既然她不论怎样都笑得出来,那就对着他笑吧,既然她拥有挥霍不完的爱,就分都给他吧。
他规划好的道路上本该不容许有颜茵茵这个意外。
但意外就是发生了,把他的苦心孤诣悉数搅乱。
沈定喜欢颜茵茵。
“可是茵娘,为何即便在梦中,你也对孤如此惊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