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亭雪GL》兰亭竹叶青

31、第十五章

　　净月山庄，岑家。

　　夜色将要离去，静悄的院落里几棵春柳抽出了鲜嫩的枝桠，在冷风里生得欢快。

　　岑敬之桌案上的茶凉了又热，热了又凉。长剑被擦得光亮，不染一丝凡尘，映照得那仿若冠玉的脸庞上一抹阴沉闪逝。

　　“就快要天亮了。”桌案前的人儿轻叹，将长剑归入剑鞘，起身，推开房门。

　　一丝清风迎面而来，夹杂着北部初春的料峭。东面天色微白，像极了一块粗糙的麻布，结结实实地笼罩着光亮。黎明来得很慢，寂静填满了周遭的空旷。

　　扑嗒嗒——

　　嘶鸣恰是惊现，瞬间击溃了安宁，像是把快刀，撕拉一声就将远处的麻布划开了个狭长的口子。

　　因了这响动，玉面郎君轻点脚尖，纵身一跃，在黎明的微光里像只灵巧的飞燕，迎着那半空扑扇着翅膀的信鸽而去。

　　廊檐上的风真大，鼓鼓吹动着那席蓝布长褂。

　　岑敬之的手里紧捏着张薄纸片，面色平淡，目光藏在阴影里，只抬头瞭望不远处已泛橙黄的天空，似是若有所思。片刻后，转身往房里走去，独留满园复得的静悄。

　　一团火光从窗户纸间隐射出来，整夜的等待瞬间化作了灰烬。

　　净月山庄门楼前的大红灯笼被一一熄灭。白昼起，夜散去。

　　几个粗壮的短褂男子打着哈欠，握着腰间的配刀，盯着面前的大道。

　　“这夜岗守了五个时辰，连只猫也没逮到。”其中生着络腮胡子的男人嘟囔了句，使劲儿用手背揉了揉眼睛。

　　“可不是嘛！庄主安排了三倍多护院，还差你我几个守卫？真不知道老庄主是怎么想的，这好几晚了愣是没见着半个人影。”旁边个八字眉跟着抱怨，呵欠打得更欢。

　　自打婚宴被搅，净月山庄的来客便少了许多。虽是如此，庄主岑松还是交代了手下精壮人马日夜守卫。正门与三个侧门，统统加派了人手。把守之严，数十年未见。

　　宽大的门楼依然矗立，静默地诉说着岑家显赫的江湖地位。

　　是日正午时分，集市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一席青蓝衣裳的岑敬之独自穿过市集，绕过片野林，回望四下无人，叩响了岑家堡别院的大门。不远处，一个白色身影转瞬跃起，踏过高墙，身轻如燕，旁若无人地潜进了园子。

　　谭□□等人于那日会见岑敬之后，求见岑松未果。此刻正盘踞于此处商议大事，定下周密计划，择日便将前行苗疆，誓要一举斩获那阴山魔头，为武林除害。

　　正厅里头，一行人抱拳行礼，相互寒暄。为首的正是前断刀门门主，谭□□。那张黝黑的脸上堆了笑容，嘴角处却显出一丝杀气，眉眼冷淡，冲岑敬之道：“大公子何日可与我兄弟几人上路？谭某的刀好久未沾荤腥了，怕是要钝咯！”说时笑声更大，一脸的胡渣跟着跳动起来，那眼神里的凛冽倒真真叫人害怕。

　　岑敬之微微勾起嘴角淡笑，欠了个身，言：“前辈莫要心急，想来凤阴山的传言敬之不说，各位也是知晓的。贸然前去，怕是有性命之忧，我等还是应妥善准备。依敬之看来，三日之后出发当是可行。”

　　“说的好！”应和的人是百斤巨剑房燕江，那低哑的声音正气凛然。

　　“大公子如此自信，不知是否有高人相助？”铁笔侠客洛古冥捧起手里的酒壶，并无半点虚色，仰头便是一饮而尽，抬手用衣袖擦擦口边的残渍，咧嘴大笑，道：“洛某口快，年岁大了，经不住你们年轻人的折腾！”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皆是江湖上有名有号的人物，自是各有心事。

　　岑敬之只静默站着，并不多言，听着众人说话，嘴角笑意更浓。

　　正厅屋顶之上，那抹白色身影紧贴屋瓦，侧耳倾听，注视着屋里人的一举一动，手中折扇忽地亮出几道寒光，恰是十余把闪亮短刀与折扇合为一体，实乃见血封喉的兵家利器！

　　“好了好了，”谭□□摆摆手，示意众人静下声来，朗声道，“大公子的这番安排确有道理，但你我更非鼠胆之辈，就算是死，那也算是护了这中原武林的尊严！各位若是看得起谭某，不妨听谭某说一句！既然你我都已定下盟约，一来为大公子报掳妻之恨，二来为武林铲除孽障，便不问其他，皆听大公子号令！”言毕朝岑敬之一笑，抱拳道：“大公子，请了。”

　　受了这般推崇，岑敬之便也不好再推脱，顺水推舟道了句：“那就劳烦各位，三日后启程。敬之会与家父说是南下游玩散心，还请各位替岑某保了这秘密。”

　　“好！”余下众人异口同声。

　　唯有那铁笔侠客轻轻冷哼，声响淹没进鼎沸的呼喊里，瞬间就没了踪迹。

　　听得屋内汹汹的气势，匐在屋顶的人儿面色忽地一沉，握手成拳，欲要横身跃起直达高墙，速速离去。哪料还未起身，便听得有人冷道了句：“梁上君子非真君子，少侠可否以真面目示人？”说这话的是漠上漂杨凌，声音不高，内力却是不凡。

　　“呵，杨兄弟好内力！”白衣翩然而至，顷刻便从屋顶落下，由正门直入大厅，大方向众人拱手，道：“各位武林前辈，晚生有礼了。”

　　“原来是二公子。”谭□□讪笑，胡渣越加明显，顺势抱拳，眼神却落到了岑敬之身上：“大公子，你兄弟二人可是另有打算，瞒着我们几个呢？”

　　“哪里敢！”白衣公子踱步至谭□□跟前，上上下下打量了遍这位前断刀门门主，目光停在了那把闻名江湖的断刀上头，淡淡道：“前辈的刀这样厉害，逸之怎敢造次。只是怕兄长伤心之余做了什么错事，方才跟随，并无他意，望前辈海涵。”言罢，深深回望岑敬之。相视之余，二人皆是面上无色，看不出是喜是悲。

　　“如此一来，二公子倒是知道了你大哥的心思，作为兄弟不是要帮上一帮吗？不如，随我们一块前去为武林除魔，如何？”洛古冥饮他的酒，谁也不看，故自说道，脸上的讥诮之意一闪而过。

　　“恭敬不如从命。”没等岑敬之开口，白衣公子竟乖巧地应下了铁笔侠客的邀约，面露暖笑：“家兄之仇便是逸之之仇，逸之义不容辞。”他这话说与岑敬之听，听到岑敬之的耳里却如何都听不出其中的真意。

　　直到日落西山，几位江湖人杰方才定下了最后的计划：三日后的清晨由此处出发，直奔苗疆凤阴山，杀他个措手不及！

　　相约的三日过得快而平静。

　　岑敬之每日细选粮草，立于坐骑身旁，抚摸马匹健壮的腰背，目光中每每透露出炯炯的热切。

　　这是匹棕黑色宝马，后腿健硕，毛色通亮。名曰：墨香。

　　为它命名的人儿正是林家茉初。那一日，他们初识。

　　那一年，林茉初正直豆蔻年华。虽年岁尚浅，声明却叫人艳羡。多少公子郎君妄图瞻仰佳人风采，一睹行书真迹。

　　行书天下，为茉初尔。这话自是岑敬之想要见见这林家小姐的缘由。

　　净月山庄庄主的拜访，叫江南林家蓬荜生辉。林老爷乐不可支地安排了晚宴，并嘱咐林茉初演奏了古曲。在朦胧的屏风后头，那隐约可见的人儿，和着曲子，叫岑敬之看得入了神。

　　他拜见她，一意孤行地踏入了林茉初的闺房，并用了个蹩脚的理由：新买了匹良驹，想叫行书天下的林小姐为它命名。

　　墨香。

　　林茉初丝毫未有扭捏颓唐，只瞧了眼岑敬之叫人牵来的良马，便唤出了这个名号。至此，墨香便是墨香了。岑敬之的坐骑也就再没有变动过。

　　随后，回了净月山庄的岑敬之便向父亲请命，与那林家茉初定下婚约。

　　三日后的清晨，一队快马果然由岑家堡别院向西南而去。

　　净月山庄依旧大门紧闭，无人问访。

　　清晨的光铺撒下来，身着藏青色袍子的岑松立于净月山庄大殿前的台阶上头。斑白的发较之先前越发斑白了，远眺的眼神似有浑浊，放纵视野久久凝视净月山庄门头前宽阔的大道，唯有深深地叹息。他挡不住这浩劫，挡不住他的儿子们奔向苗疆。

　　这是一种报应，或是一场轮回。他和他的剑都再也无法抵挡了。

　　突来的疲惫叫君子剑难以控制地头晕目眩，从来未有过的衰老感侵袭而来。

　　二十年前，一人一剑创下的丰功伟绩早已淹没进了江湖的种种传闻里。即便他还清晰地记得那些夜晚，那些战役，那个女子，那满手冲刷不掉的血污。然，又有谁还在意呢？他是净月山庄的庄主，是武林中人人敬畏的君子剑。这，就够了。

　　只可惜，君子剑也老了，这是不可逆转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