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知，我爱你》木子方

1、怪胎

　　叮铃铃，上课铃声响起。
　　BJ美术学院教室里。
　　一排排画架前，一个个学生长着青涩的面孔。好似嫩绿的莲蓬，欠欠身子，探出荷叶。
　　讲台上，年轻女老师捏着白色粉笔，落笔苍劲有力。
　　夏日炎炎，酷暑难耐。天花板上吊着的老旧发黄的风扇呼呼转着，吱呀吱呀。伴着黑板的咚咚作响，着实催人入眠。
　　学生耷拉着眼皮，顶着精气神，眼神随着女老师的笔触慢慢移动。
　　直到女老师转身，三三两两的学生才从混沌世界里清醒过来。
　　黑板上几个白色的大字——爱而不得。
　　女老师将粉笔头潇洒地一甩，准确无误地投掷到粉笔盒里。低头拍拍沾满粉笔灰的手，待到粉尘扑尽，双手插入裤兜，嘴巴努向黑板：这就是今天的绘画主题。同学们，打开你们的智慧大脑，尽情创作吧！
　　底下学生纷纷皱眉，交头接耳，嘀咕起来。
　　学生一：萧老师，我没谈过恋爱，画不出来啊。
　　女老师叫萧岩，撇嘴道：没吃过猪肉，没看过猪跑吗？自己去想。
　　学生二：萧老师，我有女朋友，也画不出来。爱而不得是什么感觉？
　　萧岩：“……”
　　底下焉了吧唧的学生，死气沉沉，脑袋空无一物。
　　孺子不可教也，萧岩叉腰，胸腔因气愤剧烈起伏，“让你们画孕妇，是不是得怀个孕？美术，不是体验派，是想象派！”
　　话尾，音量不自觉提高了几度。
　　面前一双双眸孔依旧黯淡无光，萧岩在心中翻了个白眼，无奈转向窗外。背向学生拍拍胸脯，逼迫自己顺顺气。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萧岩沉吟片刻，思考该如何打开学生的创作思路。
　　她忽地抬眸，转向学生。
　　萧岩：我给你们讲一个故事吧。曾经有个男孩是杀人犯的儿子，女孩是缉毒警的女儿。因为女孩，他暗淡的人生有了光。八年，他努力拼搏，成了一家游戏公司的老板。而女孩，却坠入冰冷的湖水，失去了生命……”
　　故事讲完，萧岩的眼眶湿润了。
　　毕业后她短暂入职过一家小公司，没有人知道她曾爱上这家公司的老板，更没有人知道她有多钦佩老板心中的白月光。萧岩的父亲是交通警察，危险程度较低，萧岩何其幸福，父亲安稳工作到退休；可是白月光的父亲是缉毒警，抓捕了毒贩，却付出生命的代价。而她对郭嘉伟说，有些事总有人要做，前仆后继，在所不惜。
　　模糊中，底下眸光渐渐闪耀。学生一个个执笔开始创作。
　　萧岩轻轻走向窗边，屋外骄阳似火，虫叫蝉鸣。她的思绪飘向远方。
　　那一年，在萧岩的心里还未走远。
　　掐指一算，却是八年以前。
　　萧岩遇见了故事里的那个他，一个令她终生难忘的男人。
　　他桀骜不驯、满身痞气、口吐芬芳，似乎没什么优点……

　　2015年，六月初。
　　辽阔的中国大地，炙热对每一块土地同样的公平。无论天南，还是地北，都处于火热之中。
　　只是炎热惹人心烦。
　　大四临近毕业，萧岩只有一个目标——一定要留在北京，无论公司规模大小。
　　北京郭嘉伟游戏公司面试室里。
　　萧岩推开房门，里面干净利落，一男一女一张办公桌三张椅子。
　　落地窗铺满整面墙，地上深灰色的地毯，就连办公桌和椅子也是清一色的灰。一场梅雨过后，落地窗上点缀着星星点点的泥渍。屋内依旧冷气十足，阳光毫无阻碍地照进房间，平添了几分橘色的暖意。
　　男人翘着二郎腿，整个人近乎平躺在老板椅上。脑袋后仰，迎着光。以萧岩的方向，看不清他的五官。
　　女人手握钢笔，笔下搁着一沓资料。
　　萧岩慢慢走近，落座时，右手后置从上往下抚平A字裙。
　　她保持着真诚而不矫作的微笑。
　　微笑是面对陌生人最好的武器。
　　而萧岩的武器里闪过不易察觉的诧异。
　　斜对面、与萧岩隔桌而坐的男人，居然在睡觉！
　　微弱的鼾声，胸腔有规律地起伏。
　　他的傲慢，那瞬间，萧岩有种冲动，想逃离这间冰冷的面试室。
　　转念一想，如果没有意外，再过不到一个月，萧岩就得卷铺盖滚回老家，当一个脚踏实地的中学美术老师。
　　萧岩不得不灭掉冲动。
　　萧岩：您好，我叫萧岩，中国美术学院大四学生，想要应聘贵公司的美工设计岗位……
　　这套话语，萧岩背得滚瓜烂熟。她一边格式化背诵，一边用余光打量男面试官。
　　女面试官：你有什么优点？
　　萧岩：我为人正直，从小生活在公安大院，爸爸是一名警察……
　　萧岩顿了顿，余光里，男面试官似乎动了。萧岩看向他，他挺直了脊背，眼神朝萧岩这边看过来。
　　他打量的目光从上转到下。眉梢和嘴角联动，透着一股痞子气。
　　萧岩紧了紧双腿，双手按压裙边。然后，略显尴尬地，回了他一个不诚心的微笑。
　　他的脸上看不到任何满足，几秒后，迷离地挪开了双眼。
　　显然，刚才萧岩多虑了。
　　萧岩的眼神又回到了女面试官身上。
　　女面试官：你有什么爱好？
　　我：我喜欢武术格斗，一来可以强身健体，二来可以防卫自我。
　　他嘴角抽动了一下，淡淡的微笑，如春日的桃花。双目却是呆呆注视着办公桌，眼神依旧迷离。
　　短暂的几分钟里，萧岩的视线不断在两位面试官身上交替。
　　敢在面试的时候睡觉，他肯定不一般。即便全程没有说话，萧岩要用她的眼神表达对他的重视。
　　整个面试很短很常规，就跟普通的萧岩一样。

　　后来，萧岩才知道，那男人叫郭嘉伟。
　　她还知道，他清华本科毕业，大四就开始创业。很快，他带头研发的游戏“大圣归来”横空出世，一鸣惊人。他赚得盆满钵满，以此为启动资金创立了郭嘉伟游戏有限公司。
　　他只比萧岩大三岁，而萧岩却得喊他一声老板。

　　下半年的第一天，萧岩到郭嘉伟公司报道。
　　她从严工，变成了严秘。
　　萧岩：我抗议！我要做专业相关的，才不想当什么秘书。
　　郭嘉伟：你知道我大学专业是什么吗？电气工程自动化！中国有多少人的工作是专业相关的，你想过没有？学日语的去美的做营销，学物理的去四大会计师事务所做审计……秘书试用期月薪两万，美工五千，你还是想当秘书？
　　萧岩：那还是严秘吧……

　　成为严秘没多久，隐隐觉察到，众人经常窃窃私语、议论纷纷，待到和萧岩对视，又恢复平静。
　　显然，他们在谈论萧岩。
　　萧岩置若罔闻。
　　终于有一天，他们按捺不住了。
　　“严秘，不知道还能喊你多久？忘记告诉你，你的前任们，大都干不过试用期！”
　　“严秘，你对脏话容忍度有多高？要是老板说脏话了，你不要介意。那只是他的口头禅。”
　　……
　　萧岩不动声色，极力掩饰内心的惶恐。
　　“我跟她们不一样！”
　　萧岩暗想，如果郭嘉伟是邪，她就是正。他是干不过她的。

　　谁曾想入职一个星期，萧岩就触了老板的逆鳞。
　　“萧岩，你给我滚进来！”
　　屋内传来马景涛式的怒吼咆哮，萧岩被吓得耸肩哆嗦。
　　傍晚，窗户半掩，凉风习习。
　　“是你把这张纸弄到地上的？”
　　“什么纸，我没碰过”
　　“我走的时候，纸放在桌上的。”
　　“你走后，我进来开窗透气，别的什么都没做。”
　　微微凉风吹动他略显稀疏的头发，他忽地扭过头，茂密的睫毛灵动地跳跃着。他看看半掩的窗户，顺着风向，目光落在了办公桌上。
　　孤独的黄纸被风吹得窸窣作响。
　　“对不起，错怪你了。是风吹跑的。”
　　他沉默不语，极尽柔和地抚平那张发皱的黄纸，从中线处对折，捏着底部慢慢推进一个透明塑料文件袋。
　　铮铮汉子，眼里、举止里，全是柔情。生怕一不小心捏碎了。
　　那是一张发黄的2005年茂江高中十月月考成绩单。
　　黄纸里，一定有个故事，故事里一定有个她。
　　“不就是一张成绩单吗？郭嘉伟，你至于吗？”
　　他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眼神又是迷离。
　　郭嘉伟微笑：你像我的一个朋友。
　　萧岩：嗯？
　　郭嘉伟：ta跟你一样四肢发达。
　　萧岩：你知道四肢发达的前半句是什么吗？头脑简单，你是在骂我吗？
　　郭嘉伟：没有，只是单纯地觉得你很strong,像个女汉子。
　　萧岩：我可以理解为，你在说我没有女人味……
　　郭嘉伟举起双手：我投降，我不得不承认你说的前半句是对的。ta跟你可不一样，ta很聪明，回回都是全班第一！不像你，理解容易有偏差。
　　萧岩瞥了瞥黄纸的左半开，第一行，密密麻麻的数字最左边，名字是许枫。
　　哦，原来ta是他！

　　渐渐地，萧岩发觉，她的老板是个怪胎。
　　明明一股南方广普口音，过年从不回老家。
　　她应聘的是研发部美工，却让她当秘书。
　　试用期的第三个月，新品发布会前夕，他竟失踪了。而公司规定，转正必须得老板签字！
　　一天又一天。
　　一个月后，老板终于回来了。满脸络腮胡，像是刚从煤窑里出来。
　　萧岩：老板，这是我的转正申请，麻烦签个字。
　　郭嘉伟背对着萧岩，看向窗外。
　　郭嘉伟：你们是不是都很好奇，我去哪儿了？
　　萧岩错愕地点头。只要你照常给我发工资，我才不在乎你去哪儿。
　　郭嘉伟：我去见了那个跟你很像的朋友。
　　萧岩：哦。老板，转正工资有多少？
　　郭嘉伟：三万够不够？
　　萧岩满眼闪着货币符号：够，够，够！
　　按照这样的薪酬，干个两年，萧岩就有启动资金申请国外美院了。
　　郭嘉伟噗嗤一笑，他似乎又在萧岩身上找到了朋友的影子，“那你得先坐下，听我讲这个故事。”
　　他似乎要讲很久，看在远超市场行情的工资回报，萧岩乖乖坐下，三万坐多久都可以。哈哈，最好一直坐着不干活，白拿工资。
　　而这个故事，竟先从一个墓碑开始。